第2章 有一个秘密只有我知道
直到现在,阮湘都觉得,姜景意若是真的冷酷起来,完全是可以让人不寒而栗的。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瞳仁很大,却总是挂着一层雾蒙蒙的光,像冬天的湖面一样,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能带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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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间图书馆还是老样子,因为不经常开门,连空气都变得死气沉沉的。仅有的一扇窗户打开之后,房间里就被外面马路上的噪声所笼罩了。阮湘静悄悄地看着书架上的书目,才惊讶地发现上面居然有一本《拖拉机维修技术》。
什么鬼啊?
阮湘忍不住皱了皱眉,才重新回到门口的桌子旁。
降温了以后,周老头儿就买了一套茶具,每天在小茶炉前煮着茶,看到阮湘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就倒了一杯茶递给阮湘。阮湘喝了一口,身体顿时变得暖洋洋的,茶很清香,一开始有些苦,但后来嘴巴里就充满了甜丝丝的味道。
“什么茶?”她问。
“单枞,广东的一种茶,好像属于乌龙茶吧。”周老头儿不太确定地说。
阮湘趁机问:“你去过广东?”
周老头儿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又挤成了一团,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盒用纸包好的绿豆糕,问:“吃不吃点心?”
“我不能吃太甜的东西,运动量有限,吃甜食会变胖的。”阮湘一本正经地解释。
周老头儿顿时就瞪了她一眼:“怎么你们这些小女孩整天惦记着胖不胖的问题?正在长身体,胖一点儿又有什么关系?”
阮湘这才无奈地拿起一块绿豆糕吃了起来。
自从周老头儿解决了路以文的处分问题之后,阮湘就时不时地跑到图书馆,想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周老头儿看起来虽然质朴,人却不傻,面对阮湘的问题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不回答。他还是很懂得谈话的技巧的,很轻易就能把阮湘的问题带到别的地方,比如此刻,他问:“你的脚,再也好不了了吗?”
“其实我也不是很瘸的,只是每次这只脚落地的时候会很疼,我才拖着这只脚走路的。”阮湘抬起了自己的右脚,认真地看了脚踝一会儿,才说,“医生说只要多锻炼,就能看起来跟普通人一样,不过做理疗太痛了,妈妈又不肯让我吃止痛药,她觉得会有依赖性,我就没办法好好训练了。”
“那你怎么想的?”周老头儿问。
阮湘把脚重新放下来,才说:“我也不知道,止痛药吃多了的确对身体不好吧?”
“但不运动的话,对身体的伤害更大吧?”
两个人其实都不确定的样子,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时候门却忽然被推开了,杨木青探头看了一下,才大叫起来:“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一见到杨木青,阮湘就忍不住站起来了,退后一步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好几次体育课我都看到你往这里跑,还在纳闷你去哪儿了呢,原来是躲在这里吃好吃的!”她问也不问就抓起了一块绿豆糕吃了起来,然后说,“我也要喝茶!这个真好吃!”
阮湘看到她,就像秘密被人戳穿了似的,问:“你为什么不去上体育课?”
“今天考试呀,女生已经考完了,现在轮到男生了。”杨木青四下里看了看,才兴奋地说,“我们学校居然有图书馆?书可以借走吗?”
周老头儿笑了起来,说:“当然可以呀,把你的学生证给我登记一下就可以拿走了。”
他似乎挺喜欢杨木青的样子,一杯接一杯地给她倒着茶,杨木青也不客气地全都喝掉了,又吃了两块绿豆糕,才心满意足地站起来,钻进书架里了。
阮湘始终站在角落里,一副十分防备的样子,周老头儿问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的。”阮湘咬了咬嘴唇,才穿上外套说,“我该走了!”
也不怪她不喜欢杨木青,杨木青实在是班上最有名的大嘴巴,但凡有什么秘密被她知道,她一眨眼就能传得尽人皆知。整个班级里其实没有多少人喜欢杨木青,倒是跟她大嘴巴没什么关系,主要是因为她总是干一些傻事,比如说有人不小心挪动椅子发出一些不雅的声音时,她会一个人“咯咯咯”地笑半天,然后用嘴巴模拟出放屁的声音,再一个人笑半天。
阮湘唯恐她会把周老头儿的事情告诉别人,确切地说,她是害怕这件事传出去之后大家会嘲笑她,跟一个老头儿成为朋友?大家会不会觉得她的脑袋也有问题?
正思索着,杨木青忽然追了上来,问:“你怎么突然走啦?那个绿豆糕真好吃,我全都拿过来了!”
她怀里果然抱着那包绿豆糕,少说也有十几块。可是包裹绿豆糕的纸上全都是油,难道她没有看到吗?
阮湘简直想不明白。
她想要走快一点儿甩掉杨木青,但这件事对她来说略有难度,无论她怎么拖着她的腿都不可能跑过杨木青的,杨木青个子很高,也很壮,一张圆盘似的大脸,嘴巴里还嚼着吃的。正是下课时分,阮湘的同学都在朝教室走去,有个人突然拍了她的脑袋一下,说:“哎哟?你居然有朋友了?”
阮湘回头,看到路以文,便生气地走开了。
2
进入冬天之后,学校里最大的新闻就是有关优才计划的,阮湘所就读的这所学校是一所私立学校,一直接受社会的捐款和馈赠,几年前有个老华侨创立了一个奖学金,专门奖励有特殊才能的学生,比如说成绩虽然不够好,但音乐特别好;或者表现不够优秀,但体育特别好的学生。
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个奖学金发给稍微困难一点儿的学生的概率更高,比如说家境不够好,或者身体不太好之类。
阮湘有点儿想拿到那个奖学金,可是思来想去,又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特长。她唯一的爱好是看书,但很显然,看书并不算特长。去年拿到奖学金的同学是高中部的一个小胖子,他好像得了什么病,一直长不高,父母大概是怕他被欺负吧,就特意送他去学了武术,也许是想让他学会防身,谁知道他居然夺得了一个小型比赛的冠军,结果拿到了奖学金,据说足足一万块,春节的时候由老师亲自送到他家里去的。
阮湘想要拿到那这笔钱的原因倒也很简单,她爸爸一直在钢铁厂上班,但最近几年工厂效益不太好,开始大规模地裁员了。阮湘的爸爸虽然躲过了前几轮危机,却知道下一轮就轮到自己了,有一天晚上阮湘无意间听到父母在聊这件事,这才开始慌张起来。她妈妈在邮局上班,收入虽然不算低,可是阮湘家里还有十几年的房贷要还,一想到爸爸可能要失业,她就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阮湘家现在住的房子是从海棠小区搬出来之后买的,自从她把自己的腿弄瘸了之后,她就成了小区里所有人的笑柄。大家都说,怎么会有人傻到把木板绑在脚上呢?活该会瘸。
阮湘的父母并不介意阮湘瘸了这件事,却很介意阮湘被人嘲笑,思来想去,他们就卖掉了旧的房子,买了现在的这一幢。那时正值房价比较贵的时候,旧房子的钱只够交新房子首付的,但为了阮湘能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他们还是买下来了。房子很小,两室一厅,加起来才六十多平方米,洗手间只能站一个人,厨房的光线也很差,若说有什么优点的话,大概就是有电梯吧,而且这所房子离阮湘当时想上的那所重点中学也很近。
但阮湘最终还是没有去那所学校,因为她中考失败了,只能来到这所平均升学率不足50%的私立学校。阮湘的父母当时安慰她说:“没关系,再差的学校也有好学生的。”
然而阮湘还是哭了整整一个夏天,为了她,父母举家搬迁,已经人到中年,却还要背着那么重的房贷,这一切,都是因为阮湘,而她连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好成绩都没有。
想到这里,阮湘忽然难过了起来。
放学的路上,路以文他们又是一大群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地走在前面,阮湘缓慢地跟在后面,正思索着,有人拍了她的肩膀一下,说:“原来你们两个真的每天一起上学放学啊?”
阮湘回头,看到杨木青,厌恶地说:“我们只是顺路而已,全校同学放学都走这条路的好不好?”
杨木青却笑嘻嘻地说:“你生什么气嘛,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一个颀长的身影从他们旁边闪过,杨木青顿时大叫了起来:“哇!姜景意!你知道她是谁吗?我们学校的校花啊!她好酷!”
名叫姜景意的女生脚底踩着一个滑板,一阵风似的滑出了小路,阮湘听到路以文大叫:“喂!撞坏了我你赔得起吗?”
姜景意却像是没听到似的,头也不回地拐了个弯。路以文旁边一个小个子的男生问他:“你认识她呀?”
“那当然,她是我小时候的邻居,还有阮湘,我们小时候住在一起的。”
说到这里,路以文回头看了阮湘一眼,阮湘听到杨木青大叫:“天哪,你居然跟姜景意是邻居!”
阮湘的脸却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何止是邻居,当初建议阮湘去踮脚、害得她变成一个瘸子的人,就是姜景意。
3
事情要从哪里说起呢?
回到十年前,阮湘刚开始上小学的时候,海棠小区有个小小的儿童游乐园,里面摆着各种各样的滑梯、秋千、跷跷板之类的设施。从学校回来之后,几乎所有人都会挤在那片小小的区域里玩耍、打闹,阮湘却害怕自己摔倒,只能坐在一旁看着他们玩。
而那个时候,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女孩子也从未进去过,那个女生,就是姜景意。
那一年也只有六七岁的姜景意已经出落得很漂亮了,瓜子脸,大眼睛,像一个精灵一样。别人都觉得她身上最美的地方是脸,阮湘却一直觉得是头发,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总是绑着一个很长的马尾,并在马尾的下端系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饶是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和鞋子,姜景意身上也还是有种很华贵的气质,一瞬间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可是小区里从来没有人搭理过姜景意,因为姜景意的父母,是一对千载难逢的财迷,他们一直梦想着能从天上掉下一大笔钱,从此就过上富裕舒适的生活,远离这个破小区。
为此,姜景意的爸爸一直有买彩票的习惯。
然后有一天,整个小区的人都看到姜景意的爸爸癫狂地在小区里乱跳着,大叫着:“我中奖了!我中奖了!”
阮湘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个子很高,眉眼有点儿像明星,走到哪里都有人会盯着。他平时也很注意形象,走在路上背部挺得直直的。那一天他却浑然不觉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一路号叫着狂奔到家里,几个邻居都凑上去问:“中什么奖了?”
“彩票啊!我中了头奖,据说有五百万呢!”
于是整个小区的人都呆了一下,既不太相信,又抱着以防万一的想法说着:“恭喜啊!回头记得请我们吃饭!”
当然,这话其实是没有多少人相信的,大家都说,姜家那两口子真是想钱想疯了。
果然不出所料,两天之后姜景意家就爆发出一阵巨大的轰鸣,有好几个邻居都被吵醒了,听到姜景意的爸爸几乎撕心裂肺地大叫着:“谁让你洗那件衣服的?你问过我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阮湘的妈妈过几天才在晚饭上说:“他说那张彩票就放在口袋里,景意的妈妈回头把洗衣机里的碎纸片拼好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一张,上面的号码根本就不对,两个人就又打了一架。”
说这话的时候,姜景意家的灯还是亮着的,那种旧式的小区,楼层之间的距离很近,阮湘可以清楚地看到对面有两个影子边号叫着边朝对方扔着各种东西,而姜景意就待在角落里冷冷地看着,也不知道吃过晚饭了没有。
那之后姜景意的父母就变成了整个小区的笑话,几乎每个人都看到过姜景意的爸爸到处翻垃圾桶的样子,他已经很久没有洗过澡了,头发结成了柳条一般,垂在他那张因为很久没有睡觉而双眼通红的脸上。
姜景意的妈妈也时不时就从楼上扔出各种东西来砸他,大叫着:“要不是因为你弄丢了彩票,老娘哪需要省那几块钱!”
她扔下的东西除了锅碗瓢盆之外,还包括煮好的饭、烂菜叶,也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泡面盒子。有好几个邻居都被砸到过,从此经过姜景意家楼下都绕着走。至于那个小区里人人都喜欢的姜景意,忽然之间也像变成瘟疫一般,大家见到她都会躲远一点儿,因为但凡有人靠近姜景意,她父母就会莫名其妙地从角落里钻出来冲那人大叫:“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彩票?是不是你?”
小小的姜景意就这样变得冷漠,并冷酷起来。傍晚的时候,她像石碑一样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久久地盯着游乐场里玩耍的孩子,而阮湘就坐在游乐场的另一端,看着姜景意黑亮的眼睛,既害怕,又难过。
后来有一天,她终于穿过了那个她从未进去过的游乐场,走到姜景意面前,问:“你吃过饭了吗?”
姜景意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她,阮湘有点儿害怕,但还是鼓足勇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块已经揉碎了的饼干,递给她说:“给你吃。”
姜景意犹豫了一下,接过来就开始狼吞虎咽——那真是阮湘从小到大见到过的最令人心酸的场景,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却因为饥饿而变成了疯狂的饿狼,因为吃得太急,她噎到了,整张脸都变得通红起来,阮湘吓了一大跳,连忙跑回家里接了一杯水拿出来——那时候阮湘的脚还没受伤,只是跑得不太流畅而已,可是那一天,她顺利地完成了奔跑到楼道、倒好水、并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杯水,尽可能快速又平稳地走到姜景意面前的全部过程。
喝完了水,姜景意的脸色才好了一些,她抬头看了看阮湘,才问:“还有吗?”
4
阮湘和姜景意的友情就是这样结下的,有那么一整年的时间,阮湘每天都在下午五点左右带着一大堆食物出现在游乐场旁边,等待着姜景意的到来。阮湘的父母知道这件事之后不仅没有阻止,还特意买了一个饭盒,在里面装好热腾腾的食物让阮湘拿过去。姜景意就是在阮湘一家人这种简单又朴素的照顾之下渐渐又圆润了起来,总算看起来像个健康的小孩儿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姜景意开始保护阮湘,小区里但凡有人嘲笑阮湘,姜景意就想也不想地跟那个人打起来,无论对方是男是女,是比她大,还是比她小。她打架的时候有一种不要命的架势,像是要把内心所有的怒火都发泄出来似的,狠狠地撕扯着对方的脸、对方的衣服、对方的头发。有一些男孩被她打得吃不消了就会忍不住凶猛地还手,换作别的小孩儿恐怕早就哭了,可是姜景意从来没有放弃过,无论她那头长发被揪成什么样子,她都死死地扯着对方不松手。
就这样,姜景意也成了小区里的怪人之一,渐渐地大家就对她连同情都没有了,渐渐地就连阮湘也变成了大家不想靠近的人之一,渐渐地就没有人再欺负过阮湘了。
阮湘有时候很怀念那个时候,虽然知道打架不应该,但看到有人为自己拼命,还是会觉得自己又幸福,又安全。这让幼小的阮湘觉得,从今以后她什么也不用害怕了,因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姜景意都会保护自己的,她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然而她们的友谊也只维持了一年而已,阮湘正式变成瘸子的那一年,在医院里足足住了半个月,又在家里躺了半个月,才终于能下地走路。医生特意给了她一个小拐杖,下午五点,她撑着那个拐杖忍受着疼痛,走了很久才找到姜景意,姜景意破天荒地没有在游乐场等她,而是在一棵大树下玩着蚂蚁。
阮湘把准备好了的零食拿给她,然后说:“我终于可以走路了!不过医生说我以后可能要变成一个瘸子了!”
那时候她并不在意变成瘸子的,因为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不是瘸子,姜景意都不会因此而离开自己的。
但姜景意只是抬头看着她,过了好久才说:“关我什么事?”
阮湘怔在了那里,姜景意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冷冷地说:“你以后不用带饭给我了,马上就要开学了,学校里有的是好吃的,你妈妈做的饭难吃死了。”
直到现在阮湘都觉得,姜景意若是真的冷酷起来,完全是可以让人不寒而栗的。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瞳孔很大,却总是挂着一层雾蒙蒙的光,像冬天的湖面一样,谁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能带来危险。
阮湘忽然就被吓到了,说:“你是什么意思?”
姜景意道:“没什么意思,我只是不想再跟你在一起了,你连路都走不好,每次我都要等你半天。”
眼泪就这样顺着阮湘的脸颊流了下来,姜景意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继续往前走了。阮湘却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大声说:“你是不是知道我会变成瘸子,然后故意让我踮脚尖的?”
然后她看到姜景意回头望着自己,面无表情地说:“没错,我就是想让你变成一个瘸子,因为我讨厌你,讨厌你爸妈,讨厌你每天假惺惺地给我送饭。看到你瘸了,我开心死了!”
说完,她就掉头走了,阮湘却觉得手脚冰冷,血液像是被冻结了一样,再也不会正常地流淌了。
5
阮湘的嘴角边有一个浅浅的伤疤,是那一年她跌倒时无意间撞倒了玻璃杯,下巴压在碎玻璃碴上留下来的。伤疤很小,只有一颗米粒那么大,恰好在嘴巴旁边,看起来如同酒窝一般。她长相平凡,不大的眼睛,有些扁的面孔,五官毫无突出的地方,一个疤并不会让这张平淡的面孔变得更难看,可是每天洗脸的时候,阮湘都会对着镜子盯着那个疤久久地看着,想起姜景意,想起那个心碎的傍晚,自己是如何撑着拐杖走回家的。
她也记得她推开门时脸都哭肿了,妈妈惊讶地问:“你干什么去了?怎么哭成这个样子?发生什么事了?”
阮湘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她人生中最为痛苦的一个月,因为难过,连门也不肯出,学校已经开学了,阮湘却还一动不动地躺在家里。现在想想,后遗症就是因为这个才出现的吧,因为错过了最佳的锻炼时期,导致后来下床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
整个海棠小区的小孩子都在附近的南桥小学上学,阮湘却不想再去了,因为她知道,一旦走进那所学校,她就会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当父母带她去学校的时候,她哭闹着死活不肯走进学校大门,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到最后是阮湘的爸爸说:“你到底是不想来这所学校,还是不想上学?”
阮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想在这所学校。”
于是她父母就叹了口气,带阮湘回家去了。
三天之后他们做了卖房子的准备,至于阮湘不想去那所学校的原因,他们从来都没有问过,直到好多年后阮湘听到妈妈跟邻居聊天,才知道他们都觉得阮湘是不想被人嘲笑,为了听起来比较有说服力,妈妈补充说:“那个小区呀,乱糟糟的,里面住着好几个怪人呢,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礼貌。”
阮湘当时在心里笑了笑,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好了。
被朋友背叛的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明白,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光是回忆一下姜景意当时的眼神,阮湘就觉得自己连呼吸都要更用力一些。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自闭的,再也不敢交朋友,再也不敢把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拿出来,交给别人看。也不敢再信任什么人,并期待什么人了。
直到升入高中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好了一点儿,但谁知道,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却又因为路以文而被毁了。
姜景意与自己同一所学校的事是她在开学两个月后才知道的,有一天她在走廊晒太阳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两个同学说:“就是(11)班的那个,好像叫姜景意,你不觉得她很像明星吗?”
听到那个名字,阮湘觉得自己的血液再次凝固了。好几天之后,她才特意从三楼经过了一下,然后看到姜景意正站在阳台上发呆。她继承了父母的身高,才十六岁,就已经比大部分成年人都高了,漆黑的长发照例扎了起来,当年绑在发尾的蝴蝶结却不见了。即便是隔很远,阮湘也能感受到她的漂亮,她很瘦,精致的下巴像刀削的一般,皮肤白得发光,光是站在那里,就让整个走廊都变得明亮起来。
正是课间,许多人都在走廊跑来跑去,姜景意的周围却一个人都没有,她只是淡漠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远方,不久后才转头想要回到教室,一双剑眉像刀一样划过整个走廊,然后也不知道是不是阮湘的错觉,在她的余光扫过阮湘的时候,姜景意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但很快她就面无表情地走进教室了,最后走廊上只剩下她曾经站立过的影子,似乎恒久地凝固了一般,留下一个精致的轮廓。
6
两天之后阮湘才想好自己要干什么,她问周老头儿:“你说,如果我写一篇观点很灰暗的作文,会不会获得什么奖?”
周老头儿一脸茫然:“作文?获奖?”
阮湘低了低头,道:“我想要拿到优才奖学金,可是我没别的特长,就是作文还写得不错,我想要是写一篇比较特别的文章,获奖的概率可能高一点儿。”
“我可不懂作文什么的,可是你为什么想要拿到那笔奖学金?”周老头儿很好奇的样子。
阮湘咬了咬嘴唇,才说:“我爸爸可能要失业了,我家还有房贷没有还完,我觉得能赚一点儿钱也好。”
周老头儿瞪大了眼睛,道:“那点儿钱能干什么?你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
“钢铁厂的业务经理,就是海棠小区后面那家公司。”阮湘问,“你知道海棠小区吗?”
周老头儿正背对着阮湘在倒茶,过了好半天才说:“海棠小区?听说过。”
“我家以前就住那里。”阮湘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好久,才说,“虽然参加作文比赛的学生很多,可是我还是有点儿信心的,初中时我拿过一次二等奖,这次努力一下的话,应该还是有希望的吧?我在通告栏那里看到了一个征文比赛……”
阮湘絮絮叨叨地解释着,周老头儿却难得地一直没有出声,好久之后他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式的烟斗,阮湘愣了一下,才说:“这里是图书馆!不能抽烟的!”
周老头儿这才恍惚了一下,磕了磕烟斗道:“我忘了……”
阮湘看他脸色有些苍白,便问:“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就是胃有些痛,大概是因为天太冷了。”
“那你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回头再来找你。”阮湘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回头看了看周老头儿,他依旧坐在桌前泡着茶,表情却凝重了很多。
但看到他没有事,阮湘就拉开门走出去了。
十月末到来,天空中总是有风呼啸而过,阮湘裹紧了衣服匆匆走着,因为双腿不一样长,她上楼时总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台阶走。可是走到某一级台阶的时候,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双皮靴,那人是要下楼。阮湘下意识地往左边走了一点儿,谁知道那人却也朝左边挪动了一下。阮湘忍不住笑了,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笑容却一瞬间就凝固在了脸上。
是姜景意,她居高临下地看着阮湘,原本个子就高,这一下子阮湘连她的胸口都不到。两个人离得很近,姜景意的头发垂了下来,几乎快要碰到阮湘的脸,阮湘想也没想就后退了一步,结果就这样跌倒在了地上。
姜景意沉默地看着阮湘,依旧是冷冰冰的眸子,透着寒冷的气息。她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再加上黑色的头发,可是因为皮肤白,这样穿并没有让她看起来很阴沉,反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神秘感。
几个学生上上下下的,看到两个人定在那里都好奇地看了过来,结果一见是姜景意,就吐了吐舌头跑开了。
“哇,你怎么又跌倒了?真是个瘸……”身后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路以文抱着一个篮球走了过来,抬头看到姜景意,话说到一半便忘了。
姜景意原本还在下楼,看到路以文,干脆就掉头又重新走上了楼梯。
教学楼一共有三个楼梯,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正中间还有一个,阮湘的教室在二楼的东边,姜景意的教室则在三楼西面,平时她们从来没遇到过,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就这样碰到了。
水泥地冰凉的触感传到了阮湘的手心,过了好半天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路以文伸手拉她,阮湘并没有接。
路以文边玩着篮球边说:“别人伸手给你,你就扶着站起来好了,总是爱搭不理的,以后谁还会扶你?你是个残疾人,就有点儿残疾人的觉悟好不好?”
阮湘跟以往一样装作没听到,路以文就这么絮絮叨叨着跟在后面,回到教室后,阮湘的身体才暖和了一些,她脱掉外套,在座位前坐下,路以文在她旁边站着,一松手,篮球掉在阮湘的作业上,弹起来之后又被路以文接住。
阮湘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玩了半天,才没好气地站起来,走出座位,等路以文进去了,又重新坐下来。
路以文凑过来问:“你当初跟姜景意不是好朋友吗?怎么如今连个招呼都不打?”
阮湘大叫起来:“关你什么事?”音量大到自己都愣了一下。
反应过来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已经盯着阮湘在看了,如果换作平常人这样对路以文吼,路以文不一定要怎么吹胡子瞪眼呢,可因为是阮湘,他只是笑嘻嘻地说:“哎哟,几天不见,脾气都变大了!”
也不能怪别人总是误会阮湘跟路以文有什么,有时候连阮湘自己都觉得路以文对自己格外宽容。
路以文是学校里著名的坏小子,总是带着那群男生在学校里耀武扬威,横行霸道,他也并不是坏,但遇到胆小的人,总是忍不住要威胁对方几句,谁知道却真的有那么多人被吓到,渐渐就总是有奇怪的传闻传出来,说路以文认识黑道上的人,非常凶残之类的。
这么拙劣的谎言,大家却都信了,对路以文总是恭恭敬敬的,唯恐会惹上什么麻烦。久而久之,大家都有点儿怕路以文,看到路以文对阮湘格外偏爱,就连带着离阮湘也远了一点儿。
而学校里另外一个知名的坏女孩就是姜景意了,跟阮湘不同,她总是独来独往,据说几乎不跟班里的人说话。刚入校的时候,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特意跟姜景意搭讪过,后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见到姜景意就远远跑开。
据说她总是跟另一所私立学校的男生混在一起,那所学校的口碑很差,大家就也不太敢惹麻烦。一想到自己曾经一前一后地被两个据说很恐怖的人“保护”过,阮湘就忍不住在心中泛起一阵冷笑。
也是讽刺,世界那么大,她却总是遇到一些奇怪的人,她不太想把这个归咎为“命不好”,但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她又不得不承认,她的运气的确不太好。
7
而阮湘遇到的另一位奇怪的人就是杨木青了,自从杨木青在周老头儿那里吃过一次绿豆糕之后,总是时不时就往图书馆跑,然后提着一大堆零食回来。绝大部分零食都是学校的超市买不到的,有人忍不住问:“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
“图书馆呀!”杨木青扯着大嗓门儿道,“学校那个浇花的老头儿总是待在那里来着,他有好多好吃的。对了,还是阮湘先认识他的呢!他对阮湘特别好,问我要来了课程表,每次体育课的时候都泡好了茶等着阮湘呢!”
阮湘正在低头做功课,听到杨木青的声音顿时就怔在了那里,谁知道杨木青却还絮絮叨叨地说着:“那老头儿也真奇怪,总是跟我打听阮湘的事情,什么她以前住在哪里啦,爸爸是什么工作啦之类的,我哪知道啊!”
不用说,全班同学都惊讶地看着阮湘,阮湘紧紧抿着嘴唇,望着杨木青的方向,杨木青浑然不觉,还在聊着周老头儿的事,路以文忽然就扔了一本书过去,道:“你给我闭嘴!”
书正好命中杨木青的后脑勺儿,杨木青尖叫了一声,但看到路以文的眼神,立即就闭紧了嘴巴。
上课铃声响起,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座位上,阮湘再次体会到了那种手脚冰冷的感觉,她低着头,紧紧地掐着自己的大腿,试图让自己不要哭,不要哭。
可是当班长喊完“起立”,所有人都站起来的时候,她还是看到眼泪掉在了桌子上,打湿了翻开了的课本。
正在哀伤的时候,路以文忽然一把把阮湘的课本拉到了中间,说:“我的书不见了!”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上面的眼泪,可是整整一堂课,路以文都静悄悄的,没有像曾经那样总是缠着阮湘说话,也没有拿出漫画书,也没有呼呼大睡。他只是沉默着,摆弄着阮湘的橡皮。
然后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他就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又转过头对杨木青说:“你跟我出来一下。”
全班同学都知道路以文要发飙了,听过那么多有关路以文的传闻,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生气,大家都又好奇又兴奋。
杨木青也怔住了,想也没想就尖叫道:“阮湘,快救救我!我什么都没干!”
阮湘思索了很久,接着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站起来背着书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