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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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五龙桥兄弟接头 大运河同乡相坑

黄大人面露尴尬,一时语塞。太孙面露悲色,凄然道:“皇爷爷,皇爷爷他驾崩了!”齐泰与黄子澄都跪了下来,伏地磕头。方孝孺向着洪武帝寝宫方向伏地跪拜,放声大哭。云北归不得已,也跟着跪了下来,趴在地上装哭。

齐泰先是收了泪,劝慰太孙,又请黄子澄和方孝孺起来。黄子澄恢复常态,再次发问道:“方大人,洪武帝驾崩,他当年的良苦用心你可明白了?”

方孝孺满脸悲戚,摇头道:“孝孺愚钝,还请黄大人明示。”黄子澄道:“我比你虚长几岁,也一直在朝为官,倚老卖老说你几句,当年你名满天下,又是开国帝师宋濂先生的得意门生,所以傲气凌人,不但难与同僚共事,甚至对皇上的旨意也是阳奉阴违,暗自腹诽。”

方孝孺伏地道:“臣,臣早就……当年年轻气盛,不懂变通……”黄子澄继续道:“皇上有意压制你一下,打打你的傲气,其实却对你极为关注,从未放松对你的考察。在当年的‘空印大案’中,本来你也是被株连的,皇上朱批时看到,特意赦免了你……”方孝孺磕头在地,额头渗出了血。

太孙看一眼云北归,云北归赶紧拿了软布敷在方孝孺额头,并扶他起来。方孝孺推开云北归,摇头拒绝。

太孙道:“皇爷爷驾崩时,黄大人、齐大人都在场,千言万嘱,切切用好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位赤心忠胆的社稷重臣!”三位大臣齐齐跪在太孙脚下,齐声道:“臣等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几位大人都走了,内室只剩下太孙与云北归。云北归侍候太孙更衣,又换了新茶奉上。太孙问了范丽华的情况,十分满意,点点头道:“李彦,我没有看错你,果然精干得力!上次去北平还有这次办这事,都干得不错,我要好好赏你!”

云北归低头跪下道:“为太孙爷办差是奴才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哪还敢要啥赏赐哩!”

太孙笑笑,忽然问道:“哎,我刚才就奇怪,你去一趟北平口音变了,脸也好像变了些。”云北归磕头道:“回太孙话,奴才在北平,为了不让人嘀咕,就跟他们当地人苦学北平话,还在渔船上学着划船打鱼啥的,一般人应该已经看不出来奴才不是北平人了。”说到这里,心在胸口怦怦乱跳——这些话刚才在脑子里来回琢磨,也不知道能不能过关。

太孙笑道:“好,如此真是辛苦你了!”云北归重重磕头,道:“为太孙爷办差,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辞……”太孙听到这些江湖话哈哈大笑,道:“你李彦不愧是江湖人,说话有趣得紧。”

云北归见他高兴,趁机道:“太孙爷,您封我做了大官儿,可我是半路出家,不太懂得宫里规矩,得需要个帮手帮衬着,您看?”太孙道:“哦,你想要谁?”

云北归小心道:“那个小卓子我看着不错,嗓门高,人也机灵,您看能不能升他个掌班啥的,给我打下手……”太孙一挥手道:“这些琐事你来定,不要来烦我!眼下可都是大事!刚才你没听几位大人说嘛!”

云北归道:“太孙爷,奴才也没读过书,听不大懂刚才几位大人的话。”太孙笑笑,道:“也对,皇爷爷最是看不惯后宫太监,也不让你们读书,”喝口茶又说,“不过,你不一样,你半路进宫,身负武功,以后要想着为我办些大事的。”

云北归诺诺答应,等着太孙往下说,太孙却闭了嘴,呆呆出神。

云北归只好试探道:“刚才几位大人说起什么藩,莫不是要商量着给皇爷爷打幡儿送葬?”太孙“噗嗤”笑了,又迅速正色:“胡说八道!什么打幡儿送葬!你呀,就是没文化!”

云北归觍着脸赔笑道:“太孙教训的是,小的不懂。”太孙道:“不懂就完了?不懂就要学嘛!刚才我和几位大人说的就是藩王——我那几位好叔叔!”云北归故意道:“哦,哦,这个奴才知道,上次去北平不就是为了这个。”

太孙点点头,缓缓道:“皇爷爷深谋远虑,眼下诸王都已经裁撤完毕,宁王也到了京师,就剩这难啃的骨头了。”云北归奓着胆子问道:“太孙要咋办?”

太孙像是自言自语道:“几年前皇爷爷也是这样问我,我答说,大明王朝是以孝治天下,奉儒家教义为经典,自然是先以我的德行争取他们的心,然后用礼教约束他们的行为了。”

云北归听得似懂非懂,不敢插话。太孙意识到了这一点,笑道:“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懂,直接说吧,就是先礼后兵,先跟他们客气着来,来软的。”云北归故意道:“如果他们不领情呢?”太孙冷冷道:“不领情?那就减少他们的封地,再不听就改了他们的封地,就像周王,我把他从河南改封云南,所有王府将士不得随行,看他还有什么作为!”

云北归小心问道:“要是北平的燕王呢?”太孙面沉似水,一字一顿道:“明知故问!”

云北归赔笑道:“可不嘛,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派了好几拨探子来京师,奴才不跟他客气,‘叽里咕噜’全给他扔河里了!”

太孙笑笑,道:“好了,让御膳房备些南洋水果点心,给宁王送去,人我是不见了,不过可得好好安抚一番。”

司礼监新晋掌班小卓子尖声宣布:“皇上龙驭宾天啦!”皇宫上下顿时陷入一片痛哭之中。太孙冲在最前面,扑在皇爷爷身上,哭得稀里哗啦。后宫嫔妃们也都哀声凄惨,不绝于耳。方孝孺、齐泰和黄子澄三位顾命大臣神情严肃,缓缓走上台前。方孝孺宣读圣旨,大意是洪武帝将皇位传给长孙朱允炆,各地藩王务必辅佐云云。

云北归眼见天色擦黑,就悄悄溜了出来,到得偏门,守卫都认得是李公公,也都听说了他出手打败了禁军统领李维邦,对他毕恭毕敬,不敢阻拦。

出了宫,云北归找个无人所在,换了便服,溜溜达达去了五龙桥——他与何富贵约定,每日酉时,五龙桥桥头相见。

五龙桥没了平时的热闹繁华,代之以漫天的素衣白布。云北归心想,这皇帝老儿死讯刚刚宣布,京师上下即刻进入国丧,还不说明太孙党早有准备?

他找了家酒馆,点了酒菜——几天没有好好喝酒,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酒送上来,云北归倒了一碗,仰脖灌了进去,只喝一口,顿时呛住了,嘴里骂道:“这什么玩意?是酒吗?”伙计听见骂声跑出来,奇怪道:“这位客官,这可是本店上好的金陵春了,客人喝了都说好呢!”

云北归咧嘴道:“酸不拉几,什么味儿?是白酒吗?”伙计恍然道:“哦,客官是北方人吧?怪不得喝不惯这京师的黄酒了。”云北归道:“少废话,把这个拿走,给小爷拿白酒!荷花酒有没有?”伙计正要答话,却听见一个声音道:“客官要喝荷花酒,可得劳动尊驾北上千里才有得喝!”

云北归见是何富贵到了,正事要紧,于是跟伙计摆摆手,道:“把这酒撤了,小爷不喝了!”

云北归低声道:“你咋才来呢?”何富贵一怔,笑道:“这位客官何出此言?”云北归骂道:“能不能说人话?”

何富贵这一惊非同小可,颤声道:“你,你是……”云北归这才意识到自己容貌大变,何富贵一时没有认出自己,于是笑道:“‘寄语飞南归北雁,大河两桥是家川’,也不知是哪个酸秀才教我读了这句酸诗!”

何富贵再无怀疑,重新坐下,注视着云北归的脸,道:“二哥,你,你……”云北归满不在乎,给何富贵斟了一碗伙计新换的白酒,举起碗道:“来,咱哥俩有日子没喝了。”何富贵接过碗,却没有喝,继续问道:“二哥,到底怎么回事?”

云北归先喝了,道:“你怎么那么磨叽!大老爷们换张脸咋了?”何富贵道:“是,二哥说的对,大老爷们换张脸咋了,你娘光听声音也能知道是你,可是我记得有个叫杉杉的姑娘,不知道她还认不认她的老情人喽……”

云北归端着碗愣住了,这几天忙得头昏脑涨,变脸之后还真没想过这事!他放下碗,喃喃道:“是啊,是啊,杉杉,这可咋办?”何富贵抿了一口酒,道:“还能咋办,兄弟我给你作证呗!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做担保、起毒誓,我何富贵都没问题,可是就算人家杉杉信了,但保不准人家就是不喜欢你现在这张脸,又该咋办?”

云北归一拍桌子,却又不知道该骂谁,不禁懊丧道:“大哥,为了您的事,兄弟我可是啥都豁出去了。我也没明白咋回事,咋就变脸了!”何富贵若有所思道:“我看过不少江湖册子,你这种应该就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的那种。”

云北归仰脖喝了一碗酒,道:“管他呢!运河边就信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就不信回了北平,杉杉真就不要我了!”何富贵端起一碗酒,道:“这回也算得上同病相怜了,我又去过秦淮坊了,没见到范丽华,花银子找伙计打听,居然说是被人接走了,去哪儿都不知道!”

云北归“啊”了一声,脑子里迅速闪念“要不要告诉他范丽华的去向”。何富贵察言观色,立即道:“二哥,你知道她在哪儿?对不对?”

云北归叹口气,道:“二哥劝你,这范丽华可不是咱平头老百姓享受得起的——就算你家有点钱,你还是个举人,可也差得远了!”何富贵惆怅道:“二哥说得对,谁让咱没生在帝王家哩!”仰脖灌了一大碗酒,起身就走。

云北归喊道:“你干吗去?话还没说完呢!”何富贵头也不回,兀自往外走。云北归上前把他拉回来,喝道:“你小子!早晚毁女人手里,你至于吗?”

何富贵抬起头,两眼竟然饱含热泪。云北归惊道:“你,你,这是干啥?”何富贵叹口气,道:“我别的不要,只想再见她一面就成。”

云北归只得道:“好,二哥告诉你地方,可是你记住了,咱还有正事要办哩!”何富贵破涕为笑,道:“谢谢二哥,你说吧,我听着呢!”

云北归说了地址路线,又道:“说好的,你见一面就拉倒啊!”何富贵心里默记地址,嘴上道:“这个自然。”云北归一拍桌子喝道:“你有点北平爷们气儿吗?为个姑娘跟丢了魂儿似的!”

何富贵勉强道:“二哥教训的对,弟弟记住了。”云北归低声道:“我在宫里可是听到了不少信儿,一会儿我得回宫去,你赶紧把消息飞鸽传书告诉大哥!”何富贵刚刚回过神,道:“飞鸽传书?”

何富贵辞别云北归,独自去了紫金山。他按照云北归的嘱咐,从后山慢慢攀了上去,到了半山腰,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歇了一会儿,正要再爬,忽听山上有人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闯皇家禁地!”

何富贵高声道:“李彦李公公派我来的,过来搭把手,拉我上去!”

兵士们将信将疑,声音却弱了些,问道:“你是宫里的?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何富贵一边喘着粗气上来,一边道:“废话,我还没见过你们呢!这是什么地方?大内行宫禁地!哪儿能派一个谁都认识的人过来!”兵士头目仍是满脸狐疑,道:“李公公可说了,不是他本人过来,谁都不能进!”

何富贵冷冷道:“除非呢?”兵士一愣,旋即道:“没有除非!这是李公公亲自交代的。”何富贵拿出一块腰牌,道:“这是李公公刚才亲自交给我的,你们要不要摸摸看!”

云北归回到皇宫,偏门禁军守卫急忙连打眼色,里面快步走出一个大汉,白衣素甲,正是李维邦。他一挥手,守门禁军立即放了行。李维邦向云北归拱拱手,向属下喝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以后见了别的太监,该咋样还咋样,但是见了李公公,就跟见了我一般!听见没有!”众兵士齐声答应。

李维邦打手势请云北归往里走。云北归笑道:“李将军威风得紧哩!”李维邦笑道:“兄弟取笑了!末将是武将出身,粗鲁得紧,昨日冒犯还请见谅。”云北归笑道:“李将军,要说粗鲁,咱家大字不识;要说出身,您李将军是世家子弟,我可是,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他忽然发现这李彦出身来历自己也是不甚清楚。

李维邦笑道:“公公说的哪里话!有句话说得好,英雄莫问出处,李公公年轻有为,深得太孙爷信任,太孙爷不日登基,您可是前程远大、不可限量啊!”云北归知道他在拍自己马屁,却听不大懂,于是道:“李将军书读得多,来给咱家讲课吗?”

李维邦旋即明白过来,道:“公公取笑了!李某只是……”云北归一挥手,笑道:“客气话不要讲了,请咱家喝酒吧!”

何富贵站在院子里,远远眺望阁楼之上,道:“我什么都看不着,回去如何交差?”兵士道:“我们奉了密令,任何人不能靠近屋里之人!”

何富贵道:“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那她饿死了或是上吊了咋办?”兵士道:“自然会有宫女侍候,你有腰牌,进了院子,这就回去复命吧!”

何富贵仍不死心,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塞给兵士,恳求道:“小哥哥,这少说也有五千两银子,你干一辈子也挣不了这么些,来,拿着!”

兵士脸上变色,低头看着银票。何富贵心中得意:老爹说得对,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能把运河通!

孰料,兵士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冒充大内密探前来紫金山!”何富贵一惊,道:“什么?”兵士哼道:“刚才还说是李公公派来的,派来的会使银子打点吗?”

何富贵心里暗骂,嘴上却道:“小哥哥我是看你站岗辛苦,慰劳你的,我回去也好交差不是!你不要就算了,何必如此诬陷于我!我要是冒充的,哪儿来的皇宫腰牌?”

兵士撇撇嘴,冷冷道:“识相的,赶紧离开,别妨碍我们值守!”眼睛却盯着银票。

何富贵明白他的意思,却将银票全部塞进怀里,道:“不要拉倒,死要面子活受罪!”悻悻走出院子。

何富贵出了院子,走远之后又悄悄绕到院子后方,抬头一看,见院墙高耸,根本看不见里面。何富贵看着旁边的竹林,心里叹道:“要是狗剩儿哥哥来了,随便几下子就能爬上去了,可惜呀可惜!”正在惆怅,忽然听得院内传出一阵琵琶弹奏之声,正是《夕阳箫鼓》!何富贵心里激动,静静聆听,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何富贵兀自站在墙外,不动不走,半晌叹道:“美人锁珠帘,书生心内忧。听得琵琶曲,不负此一生!”突然一个声音大喝道:“哎,你怎么还在这儿?!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很快,墙内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传来,几十名兵士冲了出来。

何富贵吓得掉头就跑,寻花问柳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恨爹娘没让自己学武艺——当然让他学他也不会学的——跑了几步,脚也崴了,衣服也扯了,跌坐在树下,看着兵士们张牙舞爪地跑过来,嘴里叹道:“丽华姑娘,你我今生无缘,来世……”

何富贵还没叹完,后背一紧,身子已在半空,他“啊”了一声,不明究竟。他想回头,刚一扭脖子,迎面一黑,晕了过去。

何富贵悠悠醒来,感到脸上湿淋淋的,心里一惊,想要坐起来,腰部一酸,只好又躺了下去——四肢被绑,想要动弹,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何举人来说,实在太过为难。他看看四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想要叫人,嘴里又被塞了东西。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一条船上,晃晃悠悠,又似乎在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何富贵被人揪起来,拔掉嘴里东西,扶着坐起来,喂着吃了几口糙米饭。何富贵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出身,却也养尊处优惯了,哪曾遭过这份儿罪,只吃两口,就被噎住,被灌了一口水又呛住了,不自禁地咳嗽起来。那人骂道:“真难伺候!自己吃吧!”

何富贵咳嗽完,央求道:“哎,你不给我解手,我咋吃饭?”那人一愣,道:“你要解手?”何富贵点点头。

那人出了船舱,看看四下无人,喊了一个同伴一起将何富贵架着出了船舱,站在甲板上后伸手要解他的裤子。何富贵大惊,喝道:“士可杀不可辱,你,你干什么?”

那人奇怪道:“你不是说要解手吗?老子给自己老子还没这样伺候过呢!”何富贵反应机敏,问道:“大侠可是山西洪洞人氏?”

那人和同伴对视一眼,急忙又将何富贵架着回了船舱。何富贵察言观色,知道所料不差,便回头对那人说:“你波揎饿!”(洪洞方言:“你别推我!”)那两人都是一愣,一起问道:“你是洪洞的?”

何富贵心里暗叹:跟着老爹基本啥也没学着,学了几句家乡话倒要救命了。当下哈哈笑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水淹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呢!”

那二人对视几眼,犹疑不定。

何富贵道:“不瞒两位兄弟,我家现在北平,我小时候是跟着爹娘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老鸹窝迁出来的!”那两人眼神闪烁,仍是将信将疑。一个忽然问道:“那刚才你说‘解手’,到底啥意思?”

何富贵道:“我跟老爹出来十几年了,平时在北平做点小买卖,跟北平人说话,口音就变了,哪会反应过来是这个‘解手’?你要不信,我还知道‘背手’‘连手’哩!”

那二人明显信了,却又不给他松绑。何富贵试探道:“两位老乡要是缺钱花,直接管我要呗,我这儿要是不够,回了北平我跟我爹要!”看这两人仍然不动,何富贵咬咬牙,道:“大兄弟,你从我怀里掏,还有个几千两银票,你给我留下点盘缠,别的都拿走!”

那人也不客气,伸手到何富贵怀里,掏出一沓银票,借着月色星光,看了看数额,顿时大喜!

何富贵笑道:“咱山西人最讲诚信,银票你们拿走,我……”那人打断道:“你却还不能走!”

何富贵心里既气愤又绝望,反问道:“真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盗亦有道,你们拿了银子,还不放人!”那人歉然一笑,道:“你要是别人,我们早就放你走了,可是……”何富贵心里打鼓,不知道自己的底细被他们知道多少。

那人继续道:“我们也是奉了上头的命令,前来京师拿人,你放心,我们既然拿了你的钱,就绝不会为难你,只要你不跑,啥都好说。”

何富贵看看四周的水,心道:“你现在就是放我走,我也走不了。”那人见何富贵放松下来,才道:“公子是不是得罪了沧临派?”

一提沧临派,何富贵猛然惊觉,心道:“莫不是李云婷派人……”那人道:“我们都是老乡,不妨跟你讲,我等都是洪洞派的,帮内教众都是洪洞移民,当然,洪洞移民却未必是我洪洞派的。”

何富贵试探道:“比如我和我爹这样的?”那人道:“正是,公子是洪洞人,却并非我洪洞派教众。”何富贵进一步道:“那,我要是入了咱洪洞派……”

那人谨慎道:“这个我可做不了主,我只是……”旁边一人道:“这位是洪洞派七绳长老柯艾胤,我是柯长老弟子吴飞。”何富贵恳求道:“我与二位素不相识,何来仇怨?你们拿了银子,咱们又是同乡,既然不肯放我,就请告诉小生为何抓我?”

柯艾胤沉吟道:“不是我们要与你为难,是……”压低声音,“沧临派近来传出风声,要来京师拿人,我们帮主神通广大,能掐会算,知道他们要拿的人就是阁下。”何富贵心里猜出几分,故意道:“所以贵派帮主让你们先拿住了我,再和沧临派谈条件。”

柯艾胤惊奇道:“你怎知道?”何富贵装得莫测高深,心里却在寻思脱身之策。

柯艾胤又道:“既是同乡,也不妨告诉你,这沧临派掌门人李炳森十几年前娶了一个小妾,乃是我洪洞派的一个叛徒。”

何富贵心里一惊,心道这李云婷母亲看来也非善类。他还想接着听,柯艾胤却住了嘴。何富贵要引他说下去,故意道:“你说的不就是丁秀丽吗?”

柯艾胤又是一惊,看着他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何富贵笑笑,却道:“丁秀丽脱离洪洞派,嫁给了沧临派掌门人,按理说,沧临派在这运河沿线势力庞大无人不知,洪洞派为何非要与他们过不去呢?这个我却搞不懂了。”

柯艾胤道:“这个,这个,沧临派势力大,我们洪洞派也不是吃白食的!”何富贵激他道:“看来你也不知道具体原因了,唉!”

柯艾胤道:“我身为七绳长老,自然知道,只不过不愿告诉你罢了。”何富贵问道:“哎,这七绳长老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一旁的吴飞呵斥道:“不得无礼!”

柯艾胤冷笑道:“你身为山西洪洞人,虽不是洪洞派教众,却对老夫如此无礼,着实可恨!”何富贵道:“常言道‘不知者不为罪’,我是洪洞人没错,可那时我还小,爹娘到了北平忙着做买卖,又成天逼着我读书考科举,从来也没人给我讲过那段移民故事,我上哪儿知道去!”

柯艾胤道:“这话倒也在理,不过我们帮主早就说过,如果全天下洪洞人一条心,哼哼!看看谁还敢欺负我们!怪就怪像你爹娘这样的人,成天就知道算计自己的小买卖,过自己的小日子,任凭官府欺压敲诈,也不敢反抗,才会被官府像赶牲口一样从山西赶到这里。”

吴飞接口道:“移民东迁的路上,官府当兵的怕人跑了,就用绳子把人一个个捆上,登记名册,到了一处地方,按照名册点名,名册与人对上了才会解开绳子放人。走的半路上,有人想要上厕所方便,都要报告官兵,当兵的替他解开手,他才能方便。”何富贵点点头,道:“这个我倒听说过,可是移民就移民,为什么会出来一个洪洞派呢?而且什么叫七绳长老你还没说哩!”

吴飞刚要说,听见柯艾胤咳嗽两声,急忙闭了嘴。何富贵笑道:“徒弟想说,师父不让,想来这洪洞派帮主也是见不得人的了!”柯艾胤哼哼两声,道:“我们帮主武功盖世、超凡绝伦,而且会飞天遁地之术、呼风唤雨之法,端的是古往今来最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何富贵嘿嘿冷笑,却不说话。柯艾胤怒道:“你笑什么?居然敢……”何富贵道:“贵帮帮主如此神通,却为何也被官兵从洪洞押了过来?他这么大本事,与沧临派结怨多年,为何不敢上门与李炳森一决高下?”

柯艾胤一时语塞,急得满头大汗,便催促吴飞道:“你,你来说!”吴飞伶牙俐齿,道:“我们帮主虽然也是洪洞人,却并非被官兵欺压而来,哪个官兵能对付得了我们帮主?她老人家上天彻地、无所不能……”

何富贵打断道:“他的本事你是亲眼所见了?”吴飞道:“我,我父亲就是帮中长老,他老人家说,有一年,他们好多老百姓被官兵驱赶,走到北运河时,一个小孩子走不动了,他母亲已经背了两个,实在没法再抱他,当兵的二话不说抱起孩子就扔进了河里,孩子掉进河里后,飘飘荡荡就是没有沉下去,百姓们都说是河神显灵,官兵们不信邪,竟然朝着孩子射箭!箭到了河里,却也没了力道,飘飘荡荡,随着河水漂了开去。官兵们也害了怕,跪地求饶,我们帮主这才现身。”

何富贵故意道:“哦,那贵帮帮主想来现在也是一个七老八十的糟老头子了……”话未说完,脸上已被扇了一个耳光。吴飞气愤道:“大胆狂徒,竟敢出言侮辱我帮帮主!她,她明明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女帮主嘛!”

何富贵一怔,随即道:“就算她是个女的,可是算算岁数,也得七八十岁了嘛!你又干吗打我?”柯艾胤冷笑道:“打你是轻的!要是让我们其他教众听了,非得把你舌头割了!我帮的苏帮主端的神通广大、长生不老,才会益寿延年、永葆青春!”

何富贵听得柯艾胤笨嘴拙舌却将这些词说得十分顺嘴,想来也是平时说得惯了。于是试探道:“苏帮主年轻貌美,神通广大,还心地善良救人水火,却为何出了丁秀丽这样的叛徒?”

吴飞道:“是她偷了我帮……”柯艾胤大声喝止,道:“跟他说什么!不想活了!”此后二人都闭了嘴,不再和何富贵说话。

何富贵心里思忖,想来是丁秀丽先是偷了苏帮主的什么宝贝,然后假装移民混在队伍里,被萧德志看中后花钱买了出来,后来却又嫁给李炳森为妾,生下李云婷。洪洞派估计是得到消息,前来沧临派索要宝贝被拒,才会因此结怨。

何富贵暗中留意,发现小船不大,除了自己外,船上还有三人——柯艾胤师徒和一个又聋又哑的老艄公。柯艾胤师徒也不为难何富贵——取了他的银票,又料定他不会武功,所以只是轮番看护,不再拿绳索捆绑。

船沿着运河一路往北。

这天,小船到了一个码头,柯艾胤打发吴飞上岸去买些吃的用的,艄公喝了酒,倒头就睡。何富贵一直寻思脱身之法:船在水上航行,他不敢冒险;现在到了码头,他觉得机会来了。

他看着码头景色,自言自语道:“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柯艾胤一惊,警惕地看他,虽没开口,眼神里却是:你怎么知道是扬州?

何富贵正要再说,旁边驶过一艘大船,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哎,酸秀才,我就说是你吧!太师他们还不信!”

何富贵定睛一看,却是蒙古小王爷鬼力赤,身后站着太师阿鲁台,以及蒙古贵族世子马哈木。

原来,那天在秦淮坊诗词大会,鬼力赤眼睁睁看着何富贵连续闯关成功,进入最后一题,不禁大发雷霆,怒不可遏,开始打砸大厅。侍女范丽云出手制止,鬼力赤不是对手,命令阿鲁台出手,打伤了范丽云,直到听说大批官兵来到,才在马哈木、阿鲁台的劝说下离开了秦淮坊。

他们回到驿馆,不几日接到大明朝廷正式照会,说是大明洪武帝驾崩,邀请特使参加国葬云云。他们早已知晓消息,来到中土不过是奉命刺探大明防线虚实,趁机花天酒地而已。葬礼还未结束,安南胡季犛陈天平师徒就先行回国,鬼力赤也拉着阿鲁台、马哈木北返,却在这里偶遇何富贵。

何富贵心念电转,笑道:“王爷别来无恙!太师可好,马先生好!”柯艾胤大为紧张,道:“他们是什么人?快别说话了!”

鬼力赤笑骂道:“你小子艳福不浅,那么多人参加什么大会,就你小子占了便宜!”何富贵心中惆怅,嘴上笑道:“缘分天定,岂能强求!”

阿鲁台出来道:“何公子风流本色,不但拿下沧临派女弟子,还能得到京师第一名妓范丽华的垂青!不过,中土有句话叫‘几家欢喜几家愁’,你何公子风流快活,却苦了那安南小王子陈天平了!”

鬼力赤哈哈笑道:“我来一趟应天府没见着范丽华,气不顺就跟他们打一架过过瘾,可那姓陈的小子,成天耷拉个脑袋,像是斗败的公鸡,哪会有姑娘喜欢!”

何富贵还要再说,腰眼已被一把匕首顶住。柯艾胤低声道:“让他们快走,不许啰嗦!听见没有?!”何富贵向阿鲁台连打眼色,嘴上说道:“今日匆匆,他日再见,何某一定请各位喝酒,不醉不归!各位,请了!”

鬼力赤还要说话,却被阿鲁台抢着道:“好,何公子请了!”大船未在码头停靠,继续朝北行驶。

柯艾胤仍不放心,用匕首割断缆绳,小船晃晃悠悠离开岸边,他才沉声道:“你到底是啥人?怎么还和这些胡人勾勾搭搭?”何富贵道:“你可知道他们的身份?”

柯艾胤道:“我哪儿知道?不是问你吗?怎么倒问起我来了?”何富贵淡淡一笑,道:“你直接问他们吧!”

柯艾胤一惊,身子已被拿住,惊怒之下,急掠而出,反手一条绳子打向后方!绳子又急又快,如同一条铁棍直插对方面门,那人脚步飘忽,轻易避过,嘴里赞道:“好绳法!”

何富贵自然知道那人便是阿鲁台。刚才他与他们几人对答,便向阿鲁台连打眼色求救,心想在他三人之中,也只有阿鲁台有能力快速制住柯艾胤。

柯艾胤与阿鲁台快速变招,堪堪将苦练多年的“洪绳九连环”全部打完,虽使阿鲁台不能靠近,却也没有占得半点便宜,心里知道对方功夫在己之上,心里登时怯了。何富贵眼见有了空子,岂有不钻之理,悄悄移动脚步,走到已被惊醒的艄公跟前,向他连打手势,示意他靠近码头。

小船晃晃悠悠靠岸,何富贵拼尽全力跳上岸,心道:“可算有救了!”脚步未稳,便觉脖子一凉,一把匕首已经架在上面了!

何富贵抬头一看,苦笑道:“吴飞兄弟,你倒来得正是时候!”吴飞急怒之下语无伦次,问道:“他,他们,是什么人?你干吗逃跑……”

何富贵道:“哎,吴飞,你来得太好了,他们是外邦强盗,要打劫你师父,你还不快上去帮忙!”吴飞立即放开何富贵,奔向小船,又回头喊道:“你,你不许跑啊!”

何富贵心里暗笑,脚下不停,拼尽全身力气向人多处跑去,孰料,刚跑几步,就被一条绳索绊倒,摔了个狗吃屎。他狼狈地爬起来,摸着生疼的小腿和手掌,嘴里不禁骂道:“谁这么缺德……”眼睛所见,嘴巴就停了——眼前是个装扮奇特的年轻女子,脸上似笑非笑,却有一种令人不敢冒犯的凛然气质。

何富贵立即转怒为喜,道:“姑娘这是要去哪儿?”那姑娘低低一笑,道:“相公急着跑什么?是害怕打架吗?”

何富贵见了漂亮女子,豪气顿生,立即道:“哪里,哪里,我怎会怕那个!我是见了佳人为之倾倒罢了!”

姑娘捂嘴轻笑,姿态柔媚,看得何富贵心里一荡。姑娘道:“我看那船上打架甚是有趣,相公可愿陪我去看看?”美目凝视何富贵,撒娇之中兼有坚决,让本就走不动道的何富贵如何割舍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