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温暖 幸福的温度
风和太阳打赌,看谁能先让旅人脱下衣服。风先上场,它吹啊吹啊,但是旅人没有脱掉衣服。风吹得更猛烈了,旅人不但没脱衣服,反而把衣服裹得更紧了。然后风用尽全力,狂风大作,旅人更没有脱掉衣服,为了活命他紧紧抓住了衣服。轮到太阳了,它开始照耀大地。现在风停了,天气变热,旅人脱下了外衣。太阳赢了,它依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温暖。
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晚上,因为工作原因我要去美国的某个城市。我的航班延误了,碰巧没带现金,没有吃饭,天气还很冷。抵达之后那个地方还停电了,因此我身处黑暗之中。文明提供的所有保护几乎都被剥夺了,我感觉自己慢慢失去了理智。虽然理智告诉我,我并没有身处任何实际的危险之中,但我身上所有原始的报警系统都开启了:饥饿、黑暗、寒冷、没有参照点、周围没有任何友好的迹象。我已经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身处恐慌的边缘。
正当我沿着街道向前走时,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也从来没有哪个声音像它那样深深地打动我。那是我要去见的朋友,他——别问他是谁——在黑暗中终于找到了我。那令人安心的声音本身就是温暖。
在那个瞬间,或者说在我吃过东西恢复正常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人类的处境有多么危险:在没有人情味的混乱世界中,我们毫无防备、容易受伤。这好像婴儿们的处境,我们和他们一样急需照顾、爱护和温暖。每一天都有无数的人因为缺乏温暖而死去或濒临死亡:无人照料的孩子、薪水太低受到剥削的工人、大城市中被人遗忘的孤独老人。每一天,数以千计的人通过各种替代品来补偿长期无爱的心灵:用食物填饱自己、追逐无爱的性、在消费主义的幻境中追寻虚幻的快乐或者变得更暴力。
通常我们会把触觉和温暖联系起来。但声音是一种远距离的“触觉”,在我们无法接触的时候,声音也可以给我们带来温暖。我们刚才已经看到了,当我在陌生的地方迷路时,是朋友的声音救了我。
我认识的某个女士(我们就叫她多萝西娅吧)给我讲了另外一个故事。有段时间,每天晚上她都会听到隔壁邻居家的女婴在哭。女婴的父母让她独自睡在黑暗中,他们看电视时她会哭很长的时间。她绝望的哭声表达出她所有的痛苦和孤独。多萝西娅应该怎么做呢?她也不确定。去跟这对父母讲可能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于是她决定唱歌。正如她能听到婴儿的哭声,这个婴儿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每天晚上当他们把孩子放到床上后,多萝西娅就哼唱优美的摇篮曲,隔着薄薄的墙和孩子说话,安抚她。这个婴儿听到友好的声音后停止了哭泣,平静地进入了梦乡。陌生人的声音带来的温暖将她从冷冰冰的孤独中救了出来。
在你的想象中,地狱是什么样子呢?是充满了烟、火、炽热的叉子、肉烧焦的味道吗?因为我们总是被告知地狱里酷热难耐。即使是像伏尔泰这样的理性主义者,临死前看到窗帘掉到壁炉里也会既讽刺又惊慌地大喊:“已经烧起来了!”
但是我们真的确定吗?但丁在《神曲》的地狱篇中将地狱最深处、最可怕的地方描述成寂静寒冷之处。那里,犯下最坏罪行的叛徒的头被浸入永远结冰的沼泽中。这些受到诅咒的灵魂没有感情,也不在乎背叛家人、国家和朋友。地狱里黑暗吓人,什么感情都没有,没有温暖,没有爱,只有他独自一人。
后来,但丁爬上了炼狱之山。整个过程孤独而艰难,象征着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净化和强化是必需的。在地狱的顶点,但丁找到了自己昔日的爱人比阿特丽斯,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比阿特丽斯在这里象征着真理。她对他很冷淡,没有跑上来拥抱他,她想让他承受自己背信弃义的全部后果。她责怪他:“你为什么忽视我?”这既是一个愤怒女人的怒吼,也是真理对那些长久徘徊在歧路上的人的当头棒喝。但丁被冻住了,就像亚平宁山脉上的白雪。但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雪化了,但丁也化了,他落泪哭泣。后来,他“变得纯洁,准备攀爬星辰”。
对但丁来说,正因为有了温暖,才有了所有的感情,也才有了生命。对他来说,温暖也是心灵转变的前提。通常,诗人能体会到科学家和研究人员要在几个世纪之后才发现的道理:没有他人的温暖和亲密,我们无法活下去。几十年以来,我们已经知道没有母亲的温暖,婴儿是活不下来的。触摸、拥抱、保护、养育、爱抚、摇晃,这些身体上的温暖对小生命而言,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如果婴儿得不到这些的话,他们会死掉。如果他们得到的不够,就不会茁壮成长,长大后他们会变得胆小、神经质、好斗,而且容易犯罪。
我们承认自己也和婴儿一样需要温暖——心理上的温暖以及生理上的温暖。有时我们像婴儿那样需要触摸和拥抱,但是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需要有人交谈、有人理解和欣赏我们、有人关心我们。温暖这时候不只是一种生理现实,它已经成为一个比喻,成为我们在某人的眼睛里看到的、在她的声音里听到的、在她欢迎我们的方式中感觉到的品质,它是善意的核心所在。
现在温暖已经沦为了商品:如果你真的想要神圣的、能赋予生命和快乐的温暖,而你在自己的生命中找不到它,那么我可以卖给你。我曾经见过一块巨大的橘黄色广告牌,上面是大碗冒着热气的蔬菜汤,下面写着一行法文:这就是“爱”。它是某个跨国公司的速冻食品广告。广告背景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忙,因此晚上没有人会用热气腾腾的美味蔬菜汤迎接你下班。很难想象还有什么比这一碗蔬菜汤更能象征舒适和安心的爱了。喝下几勺热汤,多么令人安慰,多么令人快乐!知道有人爱你而且为你准备了超级美味的东西,这是多大的安慰啊!但某人现在太忙了,或者可能已经忘了你,或者根本就没这么个人,那么这里有碗汤,是在遥远的地方用机器做成的,装在无菌包装里。不用担心,可以马上解冻。毕竟,这没啥差别,不是吗?好了,美味快捷,对每个人都是如此。购买,吃掉它,然后闭嘴!温暖已经包含在售价里了:这就是“爱”。
这是人人吃得到的相同的汤。但若是真正的温暖,没有人是相同的,就好比没有两碗汤是完全一样的。我们都是独一无二的,我们都因为自己的独特性而被爱,虽然我们既有优点也有缺点。我们被爱是因为我们是我们自己,这是无法改变的。可一旦温暖消退,我们会变得一模一样——都是籍籍无名之辈。就好像温暖能给我们的性格带来光亮、让我们感到特别和不可或缺那样,冷淡也可以让我们变成无名的影子。
有一次我不得不去看皮肤科医生。我见到的不是一位医生,而是一整个专家团队。其中有位女医生用透镜检查了我的脚很久,但什么也没说。会诊快结束时,她写完病例后我正打算离开,她抬起头看到我在那儿就说:“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她没有意识到我就是脚的主人,对她来说我不过是透镜下需要分析的对象,现在她才发现我居然是一个完整的人。当“我”只是没有名字、也不会发出声音的“脚”时,我对她更有意义。这就是匿名。
温暖的另一面是亲密,它可以把生物学意义上的现实变成记忆和比喻。不论是谁,亲近的人是亲密和温暖的,疏远的人则是难以接近和遥不可及的。在我们生命的最初,这是一种生理现象。无论哪个人接近、抱住、抚摸我们,给我们温暖,对我们来说他就是很熟悉的人。新生婴儿通过气味知道谁是自己的妈妈。后来,这种亲密感变得越来越主观,一个和我们亲近的人可能远在千里之外。温暖变得越来越微妙,但其重要性没有降低。亲密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它是一种能力,既能让自己敞开心扉也能进入他人心扉,既能了解他人也能让他人了解自己。和亲近的人在一起,我们能一无所惧地说出我们自己的梦,展示最奇怪和最难堪的一面。
我们常常把温暖视为理所当然,只有失去的时候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也才体会到它的重要性。我是在很多年前的两场葬礼上明白这个道理的。第一场葬礼是我祖父的,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驾驶载着棺木的车。坐在车里,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周围人们对送葬队伍的反应。那些反应都显而易见,他们停下来让我们通过,有些人摘下帽子,有些人画着十字。这象征着尊敬和认可:有人死了,其他人同表哀悼。我感到安慰,死亡不再是一件孤独的事。
大约30年后,我母亲也去世了。葬礼在同一座城市举行,还是同样的路线和程序,可时代已经变了。行人匆忙路过,丝毫不以为意。这个城市没有停下来,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甚至都没有人意识到有葬礼在进行。我感到自己身处一个更冷漠、更疏远的世界,这才真正明白温暖的重要性,以及获得周围人的支持是多么重要。
然而,要想获得温暖和亲密,中间会有重重阻碍。我们都害怕如果我们离得太近或彻底敞开心扉的话,他人会入侵、控制或伤害我们。某种意义上,这些古老的恐惧是不理智的,但又是合理的。人类已经花了几百万年的时间才变成“个人”,对我们来说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是很自然的事情。我们害怕过于亲密的话边界会消失,我们自己会被碾压成粉末。不过,这些边界又常常会变成障碍,薄膜硬化后什么也无法穿透它,我们相当于把自己关进了一座孤独冰冷的城堡中。
《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小故事,风和太阳打赌,看谁能先让旅人脱下衣服。风先上场,它吹啊吹啊,但是旅人没有脱掉衣服。风吹得更猛烈了,旅人不但没脱衣服,反而把衣服裹得更紧了。然后风用尽全力,狂风大作,旅人更没有脱掉衣服,为了活命他紧紧抓住了衣服。轮到太阳了,它开始照耀大地。现在风停了,天气变热,旅人脱下了外衣。太阳赢了,它依靠的不是蛮力,而是温暖。
如果把触摸和谈话也包括在内的话,温暖的益处可说是十分巨大。阿什利·蒙塔古在自己的经典之作《触摸》中展示过,触摸能增进所有哺乳动物的健康,包括动物、孩子和成人。此外,神经生物学家詹姆斯·W.普雷斯科特对49种文化研究后也发现,在人们对婴儿施以慷慨的身体爱抚的社会中,炫富、偷窃、杀人和折磨敌人的现象都很少;而在对婴儿身体爱抚较少的社会中,奴役现象经常存在,妇女地位较低,连信奉的神灵都是凶猛好斗之辈。普雷斯科特看到,要将我们狂暴心态转变为平和心态,最佳和最简便的途径就是让一个人在婴儿时期获得温暖,长大后他的生理乐趣也将会变得开放、不压抑。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各种研究已经证实了人类数千年来的本能认知。近几年,这样的研究甚至变得更加具体。对于孩子和青少年来说,父母给予的温暖可以让他们感觉良好、独立并且学业成绩优秀。对成年人来说呢?曾有一万名以色列人受访,被问及诸多关于健康、习惯和环境的问题,其中有个问题是:“你的妻子会经常向你示爱吗?”结果发现,回答“不会”的人八成患有心绞痛。即便是只有人说说话,也可以填补孤独的空虚,这是必要的。对老年人来说,光是有机会和人聊天就有助于降低他们患阿尔茨海默病的风险。这仅仅是因为聊天增加了智力方面的刺激吗?不是。另一项研究显示,触摸真的有助于缓解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年人的症状,让他们情绪更好。
20世纪50年代,一群哈佛大学的学生被选中参加一个纵向研究项目,关于他们生活的所有数据都被详细收集了起来。36年后,其中有126人同意再次参加这项研究。他们被分成两组,将自己的父母描述为温和、有耐心和深情的被分在一组,另外一组则认为自己的父母没有耐心、冷淡、粗暴。结果发现,第一组成员患溃疡、酗酒、心脏疾病的比例低于平均水平,第二组则是高于平均水平。在第一组中,得过重病的人占比25%,而第二组竟高达87%。
到现在为止你可能注意到了一个有趣的事实。虽然在本书中我们一直在讲付出善意会有什么益处,但这里我们却大谈接受善意的益处。要解决这个矛盾,我们可以问自己几个问题:我们抚摸发出咕噜声的猫时,谁付出了温暖,谁得到了温暖?或者,当我们享受某人的陪伴时,这份关系让谁感受到了温暖?当我们抱着新生儿时,谁付出了柔情,谁获得了柔情?如果我们付出温暖,我们就不会感到寒冷。不论施与受,双方都会受益。当我们付出温暖,我们也付出了我们的存在(这很重要)、积极而中立的态度、我们的心。我们可以给那些接近我们的人带来重要甚至是特别的改变,而我们本身也会发生变化。
如果一个感觉寒冷的人找到了温暖,就好比发现生活有无限可能。感情不再是令人恼怒的变量,而是一种丰裕富足,可以让我们领略未曾想象的事情。对于理智无法了解的事物,我们需要叩问心灵。懂得心灵的运作,我们就有机会了解他人。不是了解统计学意义上的数据或没有生命的木偶,而是了解活生生的人,满怀希望和梦想的人。心灵的运作倚赖直觉,直截了当,不局限于言辞的表面。你知道朋友需要你,因为你是他的朋友。你知道伴侣身处困境或顺境,因为你是他的伴侣。你不用问也能感知孩子的心情,因为你是他的父母。
不妨让我们想象所有感情都消失了的生活吧,那就像干涸了的河流。再想象一下,假设连温暖和感情的回忆都消失了,我们就犹如行尸走肉。在那一个界限分明的世界里,人们唯一在意的只有数字和冰冷的事实。
另一方面,温暖也可能会过了头。我们都很熟悉那样一群人:他们为了温暖不惜任何代价,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他们拥抱我们、触碰我们,无休无止地侵入我们的私人领域。有时候冷淡是必要的,距离和界限也是如此。有时冷眼旁观不是件坏事,抛开情感和偏爱的眼镜来看这个世界,可能会让人拥有全新的视野。
但是,最后我想说,冷漠和缺乏生气的世界就算没有完全置人于死地,终究也是无趣的。让我们想象一下相反的情形吧,假如我们的生活充满了温暖和柔情,我们感到足够强大,能放下自己的防御;我们只需要露个面就能为别人带来宽慰和快乐;我们更了解他人的内心世界,能看穿他人深层次的想法和动机;爱、友谊和善意成为我们生活的意义和最高价值……难道这样感觉不好吗?
我的儿子乔纳森告诉我,有一次学校郊游,走了很久他觉得很累,落在了大家后面,心里非常孤独和失落。可是有个善良的朋友在等他,并告诉他:“加油,乔纳森!你可以做到!”然后他确实做到了。简单的一句话已经足够帮到他了,乔纳森称之为“温暖的帮助”:身处困境时一句关心和善良的话语。或许我们人人都需要这样的帮助,好在人生旅途中迈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