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塬上的女孩初中一毕业,如果不继续上学,大部分都选择在外面打工,闯荡两三年到了二十岁左右,家里人就赶紧找各种借口叫回来给寻婆家,生怕外面的花花世界把年轻人的心逛野了他们当大人的收管不住,万一发生啥抹不开脸面的事情就更是后悔不迭了。社会越来越往人们期望的好的方面发展着,同时,不可避免地负面风气也随之而来。
家里有儿子在外面闯荡的,当老人的盼着能白白领个媳妇回来,双身子或者是孙子都能打酱油的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样的话,男方家不但省下了昂贵的彩礼钱和娶媳妇办事的一系列麻烦,连孙子都抱上了。在农村,这可是极其有面子的好事情。庄户人里都会怀着羡慕的眼光夸赞:谁谁家那儿子真有出息!别看人长得不咋的,人家还是个有本事的人,出去逛了几年,钱挣多少不说,白领个乖媳妇回来给他大他妈省了多少事;还有那谁谁家那个娃,小时候像个死狗赖娃一样,偷鸡摸狗的庄里人都害怕,再看人家现在,外头混得油头粉面人五人六的,有了钱塬面上给他大他妈盖了一院子地方,娶媳妇没花钱,孙子都能跟沟子后头拾洋芋了……
男青年领个媳妇回来那是给父母脸上贴金的光彩事。女方家庭就截然相反了。自己生养的女子没有教育好,没有经过父母同意,三媒六聘就随随便便把自己打发了,那就是往大人脸上抹锅煤。女方家庭一旦理亏,自然在彩礼流程等方面都由男方牵着鼻子走。还要操心万一被男方人家看不上揭了短,让人家一脚蹬开不要了,那可是伤了里子又丢了面子的事儿。就连秀荣都这样说,“跟我们卖菜一样,只要给人说是头茬韭菜顶花的黄瓜,恁价格都能搬得硬,随便便宜不哈来,货色在那放着呢,二茬的韭菜凑卖不上头茬韭菜的价。”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农村里人对这号事情都津津乐道。不管怎么传道,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里,男人能领回来媳妇那是本事,女人倒贴着跟回来那就是不值钱贱痞子。遇上开明豁亮的公婆,两口子一条心过日子的话,也算是安安稳稳没有别人说闲话看笑摊。也时常听说哪个庄里的媳妇子熬不住公婆的冷眼相看,自己的男人在关键时候又站不脚跟,两口子三天两头打锤骂仗,女人心一狠,撂下娃娃就拍屁股走人不知所踪。农村里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男女老少皆对此很感兴趣,关注度赶超了时政新闻和国家大事。每每茶余饭后闲谝拉呱时,村里人都把这家长里短的是非当一道小点心一样嚼来嚼去,再添油加醋地编纂一番,使剧情更让人回味无穷嗟叹不已。
和燕燕一起初中毕业的女同学,大部分都是在外面打了几年工,二十初头就有了婆家。有几个结婚早的回民同学娃娃都两三个了。小娟和燕燕在一个庄里,出嫁前庄里人都要按传统习俗添礼随份子。结婚的当天,庄户里人也都作为娘家人把女子护送到婆家,作为上宾招呼对待。小娟结婚的那天,存生和秀荣正好赶集,燕燕理所当然作为同学和娘家人的双重身份,全程参与了农村婚礼的热闹场面。小娟和她对象是同班同学,初三毕业就去当了兵。后来燕燕听同学们谝起,早在刘飞平当兵的时候,两个人就已经心有所属。刘飞平坐上火车离开平凉去参军,小娟哭得稀里哗啦,挥手追着缓慢开动的火车跑出了老远。后来,两个人经常书信来往,刘飞平退伍后,自然就顺理成章地走在了一起。他们两个的亲事属于水到渠成,刘飞平的家庭条件在塬上也算得上殷实家庭,他是家里唯一一个,也是最小的儿子,上面的三个姐姐都已成家。他爸爸是正式编制的老师,就在燕燕曾经教书的学校里任教。两个年轻人你情我愿,双方大人协商一致,找了个和双方都能搭上话的媒人从中说和定了彩礼。现在农村的婚嫁流程也都简化了不少,流行一桌子端,也就是免了中间的几个过场和流程,定亲娶亲放在了一天。男方家要添新人,场面自然是人多闹热。女方家里只招待没有去送亲的为数很少的庄里人。于情于理,一个门户里是得留着几个亲近的人陪着女方父母,不至于因为少了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不好受。
燕燕之前也被同学们邀请见证过一两场婚礼。她打心底里是极其不愿意参加那样的场合,只是碍于情面推辞不过。被邀请去参加婚礼,肯定免不了要随份子钱。燕燕出校门后挣得那点少的可怜的钱,早被她拿上买书和复习资料花完了。她要去行情就得张口管父母要钱,还是和小时候家里拮据时一样,她总是犹豫迟疑作难地开不了口。好在秀荣和存生也理解燕燕的难肠,不等燕燕开口就先把钱给她了。按照那时塬上的行情,庄户里人搭礼二十块钱就够了。燕燕他们这个年纪的好多同学都已经能独立于世了,有的参加了工作,有的还自己做生意,有的已经成家立业。同学之间的情分自然比庄户里人要高出一个层次,统一随礼五十元,关系更好的也有随一百的。燕燕不愿意参加同学的婚礼,囊中羞涩一方面,还有一方面源于她内心的自卑感。
闲赋家里的这几年,燕燕跟上大人务农种庄稼,似乎把之前所有的骄傲和幻想都消磨殆尽了。她情愿把自己关在家里种庄稼看书,也不愿意和人打交道多说一句话。现在她也不爱跟着三轮车跟集卖菜了,油饼抹晶糕和炒面凉皮已经勾不起她的欲望了。只是白庙集上要给卖菜的送干粮和水。她也只是稍作停留等着存生和秀荣吃喝完毕后,就劲直骑车回家了。一个二十初头未出嫁的大姑娘本来就自带光环,集市上好管闲事的菜贩子也经常拿燕燕当话题消遣。这些人惯用一副嘴脸打趣,“哎呀呀,老王,你们还把女子圈到啥时候去价?没工作的人一层子呢,不行咧凑要给找对象卖钱呢木。你女子长得又秀溜着呢,趁着年龄小有恁家庭条件差不多的给说个好婆家,拴到你们跟前把娃耽搁咧。”听着似乎是一副热心肠,燕燕却厌烦至极,这些话像是热了又热的剩饭,她已经对此索然无趣。听着秀荣和存生笑脸应付着,燕燕只管躲在三轮车背后,嘴里胡乱嘟囔着,拿个棍子在地上一通乱画乱打,恨不得把眼前的杂草石渣全部清理干净,好让眼前头落个清净。
燕燕的初中同学禹涛结婚时,专门打听找到燕燕家,在崖背上把他要结婚的事说了,再三叮嘱燕燕一定要来参加,说是他把班上三分之一能联系上的同学都邀请了。燕燕被再三的叮嘱弄得盛情难却,只能答应了下来。秀荣看出了燕燕的难为情,倒是一个劲儿地劝燕燕说:“人家娃娃从上塬跑哈塬来请你来咧,你不去怕说不过去。我们给你出钱,你跟上去耍去。成天窝家里不出门,成个独伙虫咧。连你们同学多接触噶,说说笑笑心里或许还能敞快些。”
因为事先没有预料到回不了家,也没有办法通知家人,那是燕燕第一次再没有事先打招呼的情况下夜不归宿。存生两口子也没有着急更没有来寻燕燕回家。他们两个贩菜这么多年,经常开着三轮车走巷串户地吆喝叫卖,有时还要把买主拿不走的菜送货上门。他们甚至知道谁家家里有事没时间赶集,就专门上门把剩下菜便宜处理。禹涛的父亲是中学的校长,家又在公路边上,秀荣和存生要是寻燕燕自然是轻而易举,但他们没想着把燕燕寻回来。他们的女子他们放心,他们压根儿没有往歪处想,倒希望燕燕跟着他们一帮子同学一起耍闹着也好散散心。
那天晚上闹完同房看完热闹已经很晚了,禹涛便把燕燕和七八个同学安排在同村的一个同学家里住。他们一帮人围着炕桌说说笑笑畅聊了一个通宵达旦。第二天早上,距离家越近燕燕心里越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她先是怯生生地扒在崖背的墙头上朝院子里观望了一阵,在脑海里把秀荣可能会打骂的场景勾画了许多遍。最后还是硬着头皮回了家,刚跨进洞门的门槛她就喊了一声妈,而后看见秀荣便边走近边解释起来,“我昨晚上看完热闹都快十一点咧,他们都不回去,我一个人也害怕的不敢回来,凑跟上我们恁一帮子同学在杨平家坐咧一个晚上,我早上连古利云几个一哒走回来的。这是古利云她妈给哈的撒子。”燕燕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靸踏着脚把撒子放到桌子上,等着秀荣接下来的处置。
秀荣和存生正准备着出门去给黑俊家行情吃席去,若无其事地给燕燕安顿了几句就出门了。燕燕终于如负释重地深呼了一口气,没成想前脚刚跨进王家奶奶窑门的门槛,王家奶奶就劈头盖脸地骂叨了起来,“你娃还知道回来?恁么大的女子咧,放出去也不知道收管,心大的能拿麻包装。”王家奶奶骂完存生两口子又指着燕燕,“你说你恁么大的人咧,不回来咧总要稍个话回来呢,亏当而更世道太平,像恁些年土匪二流子多滴,把女子娃娃放出去还不得人操心。翅膀还没长硬呢凑飞价,明儿跟人跑咧,我看他两个号去都没眼泪。”燕燕听着王家奶奶刺耳的话,立在炕头咬牙切齿地瞪着王家奶奶说:“你把你个人家经管好,吃饱咧凑定定坐哈,再不要多管闲事咧。”燕燕怼了几句就连鞋上炕枕着被窝,斜着身子背对着王家奶奶躺下了。不觉眨了几下眼皮,眼泪便顺着眼窝流下来浸湿了头发和被窝。她其实又困又瞌睡,却无法平心静气地包头呼呼大睡一觉。昨天参加婚礼的几个男同学的媳妇都比她年纪小,有几个女同学也都带着护花使者,她们看起来都过得怡然自得。包括庄里几个哥哥新娶的嫂子,有的和她年龄一样大,还有几个还要比她小一两岁。出于礼节,见了面她开口叫嫂子时,心里总觉得尴尬别扭有点不好意思。和同学们谈笑风生间,燕燕置身其中却恍惚感觉她像是个局外人。好在有和她同样经历的古利云作陪。古利云和她一个学校毕业,只是比燕燕迟毕业一年。听她透露也是找了个打硬的亲戚给着手办工作,似乎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燕燕想到只有自己落了单,哪头都没有占一样,心里更不是滋味。她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也应该接受父母的意见,不能对上门提亲的人一概拒绝。工作不分配总不能一辈子呆在家里坐以待毙和啃老。啥行道里都能安身立命,他们有几个同学也是初中毕业,自己做生意不也闯出了一片天地。抛开男同学不说,已知的结了婚的女同学也不在少数。邓建秀没考上学,毕业后学了裁缝的手艺,挑来挑去选择了和她一个村里的李姓小伙,虽然比邓建秀年龄大很多,邓建秀却得意地告诉燕燕,“男人年纪大一点才知道心疼女人。”小娟和刘飞平的日子也过得安闲自在。每逢赶集的日子,两口子摩托车一骑,拎着包包系系的东西,老是满面红光地和燕燕打招呼。燕燕感觉结了婚的女同学一个个比没出嫁时看着更洋气了。同桌兰小静也结了婚,嫁给了白庙中学的一个老师。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抱个娃的兰小静,怎么看着都比上学的时候笑得阳光灿烂。浮想联翩地一番思索,燕燕心里突然间豁亮了起来,她想起了秀荣常说的一句话,“人一辈子眼前头路都黑哒模糊滴,谁不是三番六正的活人着呢,这条路走不通咧,总要想法子再寻出路,总不能在一个树上把人吊死。”
燕燕的另一条出路就是找个好婆家。老八媳妇早就在秀荣两口子跟前探了几次口风了。秀荣也明里暗里地试探过燕燕的想法,前几次都被燕燕一句‘谁看上谁跟去’怼得没了下文。秋后的一个晌午,老八媳妇又磕着麻子来燕燕家串门。燕燕挡住狗迎她进门,她随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麻子倒在燕燕手里。还没进院子就笑嘻嘻地给秀荣说道:“唉呀喂,你说把咱们王家的这女子一个个都看惯咧,总觉得咱们王家没一个丑女子,一个赛过一个样子俊。燕燕在家里坐得圆咧点,看着比刚毕业还秀溜咧。你看啥!咋看咋乖人咋惜罕么。”老八媳妇高声阔嗓子地说着进了院子。秀荣正端着盆子捡豆芽菜,今年玉米行隙间的豆子丰收了,秀荣泡了一大盆豆芽菜。她让燕燕端出一个木板凳让老八媳妇坐下,两个人一边捡豆芽菜一边拉呱起来。老八媳妇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瞅着燕燕说:“燕燕,八妈给你看准盯稳咧一门亲。娃娃在咱们中学教书着呢,是你嫂子娘家庄里的人。这个娃他大在寨河乡上上班呢,家里还有几亩原地他妈在家里专门经管着呢。城里也把楼房买到……哪哒啥?我还说不上来,你看小勇媳妇给我说咧,我忘性大的记不哈。这个娃娃到我们家里来过,人长得攒劲很,中等个子,一副稳沉的识文子相,我看连你还般配。”老八媳妇和秀荣两个人挤眉弄眼一唱一和地说着,燕燕拿了一把豆芽菜在旁边低头捡着,脚后跟在地上蹭来蹭去,一会儿地上就被划刮出一条痕印来。秀荣笑着打趣燕燕说:“把咱们这瓜愣怂娃在家里越做越没出息咧。今儿个你八妈当面给你说呢,你见不见总该有一句话呢木!我们不掺言,你个人家拿主意。没听人家娃娃说看对咧先过门,再慢慢拖手人活动着给你解决工作的事情。你娃可要把脑子擦亮呢,过咧这村可凑没这店咧。”燕燕稍加思索抬起头,绯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恁凑先见啥。”
月黑风高的秋日夜晚,蛐蛐在路边低声鸣叫,时而有蝙蝠撑开羽翼穿过树梢飞过头顶。燕燕和赵义两个人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并排走着。燕燕拘谨不安地揉搓着手,脑海里盘算着要怎样说才能既不伤了和气又不得罪于人。老八媳妇领着赵义跨进门槛的时候,燕燕还阙在炕垴的墙角里,下意识地躲在了王家奶奶身后。秀荣笑嗔地打趣燕燕没有出息,见人来了簇溜跳上炕躲炕垴里了,连个招呼都不知道打。燕燕在秀荣地指拨下,溜下炕给老八媳妇和赵义倒了一杯茶。赵义抬头看了她一眼很客气很柔声地说了声谢谢,燕燕倒是落落大方地示以微笑。几分钟后,秀荣便和老八媳妇一唱一和地指使燕燕领着赵老师在湾里溜达一圈。
赵老师先开口打破了沉寂的氛围,两个年轻人沿着崎岖不平的小路,拐弯从宁祥家老院子门口经过,一直从湾底下转了一大圈,这一道路没人住很是清净。两个人各自说起了上学时的情景,倒是相谈甚欢。赵义给燕燕还说了他们学校新进发生的一些趣事。中学的大部分老师燕燕也都熟悉,两个人有问有答地说着,都刻意避开了主题,把话题转移到别人的家长里短上。赵义还放开嗓门吼了一两声秦腔,惊得树上雀鸟扑棱棱飞了起来,枯黄的柳树叶子随风在眼前飘摇,一会儿便消失在昏暗里。对面的山坳里,传来几声猫头鹰轻亮的叫声。两个人从湾底转悠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燕燕家门口,始终没有说起憋在心里最想说明白的话题。赵老师约燕燕改天去学校一起打篮球,燕燕只是微笑着没有答复。
第二天,燕燕便写了一封长信,很委婉的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了赵老师。从见面的那一刻起,直觉就告诉燕燕,这个赵老师不是她要想象中要共度一生的那个人。理智并没有占据上风,也没有什么理由,仅仅就是凭着感觉和直觉。是的,她没有怦然心动,反倒出于礼节性表现的自如大方。他们两个的谈话间,别人都是主题,而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心门打开来倾诉心扉。或许,他有可能如秀荣所愿,找个人活动活动能解决燕燕的工作问题,但要搭上她一辈子的幸福,燕燕觉得这是对自己人生的不负责任,和对对方的欺骗。于是她一口气洋洋洒洒地写了两页纸的书信,委婉地道明了自己的心意。
燕燕刚把信纸折叠好,老八媳妇就满面笑容地磕着瓜子来到了家里给秀荣两口子道喜,说是赵义满心看上燕燕,先让两个年轻人进一步相互了解,随后的事情按照规程走。燕燕拜托老八媳妇把信封交给赵老师,并含含糊糊地把自己的不情愿解释了一番。感觉这种东西真的很奇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又说不清楚道不明。燕燕只是支支吾吾说了好多个她不愿意,就不知道再作何解释,只是低着头抠挠手指头。结果不言而喻,老八媳妇强颜欢笑,很明事理地说了一大堆过来人的见解。秀荣劈头盖脸对着燕燕就是一顿数落,“咱们又是穷汉家的女子,又不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咱们自己几斤几两掂量还不清楚。人家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又不瘸也不拐,都不弹嫌咱们没有工作,咱们还看不上人家。啧啧啧!咱们把书念成糨糊把脑子蒙糊咧!攀高枝也要撒泡尿照高呢木……”存生和老八媳妇一个劲儿地劝慰着情绪激动的秀荣,也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规劝燕燕几句。秀荣言辞激烈,还想靠着家长的势头扭转局面。燕燕像个木头人一样,只管低着头翻弄手指,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落,却一副丝毫不为所动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