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八月十五中秋节前,小燕请了几天假回到了家里,新地方搬上来她还没回来过。赶火车前,她匆忙跑去兰州东部市场给家里置办了些东西。为了给燕燕买一身合她心意的衣服,她煞费苦心跑了几个商场。在她心里,燕燕一直都是优秀的代名词,也是她的榜样。家里墙上的奖状多半都是燕燕得的。记得他们初三的时候,老师们总是把燕燕的名字提名叫响地挂在嘴边勉励他们。尽管燕燕的工作没有分配,但是在小燕看来,燕燕就是块埋到深坑里的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发亮的。回家前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秀荣再三叮嘱,家里啥都不缺,他们吃的穿的都有呢,不要胡乱花钱买东西,要买就给燕燕买一身衣服,毕业出来都几年了,一直把她那件校服在身上穿着舍不得脱。
小燕回来的时候,颜龙刚好开学去了学校。她和燕燕两个专门进城去颜龙学校给他送了一回干粮馍馍。三个人站在刚进校门的教学楼前合了一张照。上次一起拍合照还是还是四年前春节的时候。现在小燕也有了自己的照相机。她回来前就想好了,要给新房和家里人多拍些照片洗出来做留念。他们三个人说说笑笑围着颜龙的校园转悠了一圈。好久没有见面,三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题。小燕话说着她在火车站上班遇到的奇闻趣事,车站上打扫卫生的阿姨怎样对她好,还张罗着要给她说个好对象。颜龙倾诉着学校紧张而又忙碌的学习生活。燕燕饶有兴趣地听着,偶尔顺着话茬像个长辈一样发表点意见。家里长年累月就是围着几茬庄稼地和锅头转悠,他们每个人都再熟悉不过了。燕燕从小燕含糊其辞的话语里隐隐约约地察觉,小燕应该是恋爱了。
燕燕不禁想起她毕业后收到的那些信,字里行间无不表露着真挚的情感。连同在学校里收到的贺卡和信件,她都收藏在那个皮箱里,小心翼翼地保管着钥匙。就在搬家的前几天她整理自己的东西时,把厚厚一踏信件一股脑摊开。她蹲下来不由自主地翻来看,尘封已久的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脑海里呈现出来。每一封信都犹如一眼暖泉,缓缓地从心间流淌而过,温暖而羞涩。
王家奶奶喊了她一声,把她从梦幻拽回了现实。她目光呆痴地看着眼前的这一踏信纸,思绪漂浮淡漠,“唉,过往云烟而已,都只是浮云,浮云而已!”顷刻间,燕燕不自主地抿紧嘴唇,不觉眼眶已湿润。她强咽了一口气,觉得自己一封信都没有回复的做法无比明智,沉默是最好的答语。尽管她仍然迷茫不知道路在何方,但她确信那些信里的指引都不是她的归宿。她心一横紧咬着嘴唇不假思索地找来了一盒火柴,在堆放垃圾的墙角擦燃了火柴,她要让过往燃烧殆尽。一瞬间,灰烟四起火光簇簇冒了出来,随后脸颊一阵燥热,她面无表情地蹲在旁边盯着紫黄的火光,任青烟缭绕。王家奶奶隔着窗户大声叫喊起来,“燕燕,你看你像话嘛,烧纸呢不塞进炕烟里,放哪哒燎啥着呢?柴草多的很嘛,把他恁妈妈一个个不知道细祥着过日子……”燕燕也不搭理王家奶奶,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灰亮的火光。她要和那些曾经的年少轻狂和不谙世事告别,再也不奢望老天空降一个铁碗让她衣食无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宿命,她已经接受自己就是那奔波劳碌的命,无福消受一碗肥肉。本来就是嘛!打小她就对肥肉不感兴趣,汤面饭里混进指甲盖大点的臊子肉丁,只要不小心进了她嘴里,她立马便能试探出来。
小燕在家呆了五天,受到了贵宾般的待遇。秀荣又是煎油饼,又是做晶糕酒馥子。自从他们开始卖菜,秀荣几乎没有给他们烙过八月十五的花馍馍,更别说拿模子烙月饼了。今年是个例外。燕燕嘴上不消说,心里委屈地犯嘀咕,“是不是因为小燕能挣钱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把寻常日子整的像逢年过节一样。给小燕说话的口气也比平日里对我和气温柔些,连带着小燕的同学朋友似乎都比我重要。为啥嘛?难道就是因为我在家里呆着,不但不挣钱,而且还又吃又喝成咧个拖油瓶?”燕燕醋意大发,对秀荣的偏见充满了敌意,连带着她对小燕说话也不带好声腔。小燕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找个话题岔开,这让燕燕愈加地心意难平。放在小时候,小燕还不得哭哭啼啼地好一通告状。按照秀荣的话说,倒是燕燕越大越倒回去了,在家里坐得成了个不近人情的书呆子。这愈发坚定了燕燕离家出走的念头,她要给他们来个猝不及防出乎意料。
小燕走的时候,燕燕照例像前几次一样躲了起来。小燕大声喊了几遍,撂下一句话,“姐姐,你要是想来兰州打工提前给我说,我给你打问工作。”燕燕强忍着泪水听着,三轮车抖动着身躯在院子里咚咚咚地响着。秀荣故意放大声吼道:“快走你的,还曳伙恁个组啥价!你看家里一摊子的事,能离得了燕燕嘛!家里恁个老不死随时都有绊老风箱的可能。着急我们卖菜一走,牲口啥的没个人经管能行吗?她实在不想管家里一心想出去奔腾,等到秋后庄稼地里完咧再说。”存生接过秀荣的话茬打圆场,“将在外不由帅!你在外头闯日月,挣多少钱回来都没有你姐姐功劳大。你姐姐在这个家里可是个大功臣,替我们行孝不说,把家里啥都安顿哈,我们少操咧多少心。”燕燕蜷缩在厨房的蒸笼架下面,把这些话听得一清二楚。其实,她知道存生说这些话的弦外之音,分明就是亮给她听的。自己的存在和价值得到了肯定,可是自己的梦想和出路又在何方?总不能因为家里的牵绊把自己所有的青春都搭赔在这里。她已经快二十岁的人了,村里和她同龄的姑娘都结婚了。一个班上过学的同学除了上大学的几个,其余都当了家做了主。以前关系好的几个同学也都有了自己的小孩。偶尔碰面说几句闲话,张嘴闭嘴句句不离娃娃婆婆和自己的男人。最让燕燕难堪的是,总有一些爱管闲事的人,喜欢打问她的属相和年龄大小,热情地要给燕燕挑个好人家。
等三轮车的声音消失,燕燕茫然若失地坐在沙石台阶上,反复琢磨着秀荣刚才说的话。心里似乎有了一丝亮光,循着光芒她想象着自己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在外面的广阔天地里自由自在地驰骋,不禁满腔热血都沸腾起来。她自己也打定了主意,再耐着性子呆几个月,秋后庄稼地里空闲了,一年里卖菜的大气候也过去了,天气再冷一点,有时连续几天都不能出门卖菜。那正好是她了无牵挂离开的最佳时机。
每年的国庆节前后,正是秋季庄稼大忙的时候。玉米、谷子、糜子、豆子、洋芋等秋粮作物齐茬茬地披上了枯黄的外套,眼巴巴地等着搬新家。秀荣家的新院子正中间码放了一大堆带皮的玉米棒子。存生和秀荣带着燕燕背着背篓穿梭在地里瓣玉米棒子。装满的玉米转运倒进三轮车兜兜里,存生再拉回来倒在院子里。这几年玉米价涨得快赶上麦子了,一亩地里玉米比麦子产量还高出很多。所以秀荣两口子每年至少都种四五亩的玉米。槽上看得牛也随着料草增加了一头。
看着院子里堆积如山的玉米棒子,王家奶奶吃力地驻着搅料棒,拉着那条毫无知觉的腿,从房沿台阶上吃力地挪下来,爬到玉米堆旁边直起上身,拉过那条腿摆放好,搅料棒随手放在旁边。她还是觉得这个搅料棒顺手,现在已经替代了拐棍和她影行不离。之前的两个拐杖她嫌太胡里花哨。按她的原话说就是,“绣花的枕头,中看不中用,不知道是我胳膊越来越短咧还是咋来,驻上戳的人胳膊腕子疼。还不剩这个搅料棒结实顶用。”别看王家奶奶八十好几的老婆子了,骨子里还是个爱较劲的人,刚强利朗了一辈子,有时候气上来一通自言自语地倾诉完还不消停,随手还要把触手可及的拐棍或者扫炕笤帚扔得老远,像是要把心中的愤懑撂远一样。那两个拐棍多多少少都带着点伤,只有这个搅料棒咋摔绊都皮实耐用。
王家奶奶在屁股下面垫了些玉米包皮,用尽力气撕剥着玉米棒子,一边嘴里嘀咕着埋怨自己吃不上饭手腕上没劲了。狗拉着铁链绳在门口跳腾着叫起来。老五手背搭过走了进来,见院子里只有王家奶奶一个人,二话没说准备转身出去。王家奶奶像看见救星一样急忙喊住问老五,“你急着走哪哒去价?人家们我都使唤不动弹。我喊着把你叫来给我挂几天吊针没个人动弹。你看我一天吃不上饭身上困得没个劲,这个腿上一点点劲都没有的,我意思你给我挂几瓶吊针呢。”老五叹了口气回头说道:“婶妈,人年纪大咧都是这,挂瓶子只管用一两天,完咧还是老样子。你年龄大咧还要组个啥呢,凑得好好缓着么。”老五转身出了大门,王家奶奶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些啥话,只看着嘴皮子在动。老五走后王家奶奶生气地骂了起来,“这个贵平心也哈完咧,串通一气不给我治病,害怕我不给钱还是咋咧!而更的人都心术不正。”
老五原本是受人所托来家里给燕燕说媒的。所托之人正好是燕燕教学时的小学刘校长。他唯一的儿子刘浩在XJ当兵好几年了,二十五六了没有个对象。早在燕燕教学的时候他就有这样的想法,无奈儿子不回家探亲,也没有办法提这个话头。这次正好要回家来探亲,他老婆和贵平原是表亲,便托付贵平来打探秀荣两口子的口风。
晚上的时候,秀荣一家坐在院子里瓣玉米棒子,贵平又来了。他开门见山就把话挑明说了出来。燕燕一听又是给她介绍对象的,而且对方还是以前的领导,心里瞬间乱成了一团麻。存生麻利地剥着玉米,说起庄稼时偶尔插一两句嘴。秀荣一边干活一边应付说:“既然这样,末咧先让两个娃娃见面么,看两个娃娃能瞅对眼吗,而更娃娃毛病都多,咱们燕燕也不小说,怂本事没有求毛病还不少。这个女子叫我们惯日塌咧。”
燕燕吹胡子瞪眼地横着秀荣。等着存生把贵平刚送出大门,燕燕就开始嚷嚷了起来,“妈,我都没有答应见面,你咋木凑满口应承咧哈来?你也太专制咧。”秀荣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说哈恁狗屁的专制我不懂,我凑知道有人能看上你,说明我女子还不错。你没听你五大说,这个娃娃人家还是三级士官,即使转业回来不安顿工作。人家他爸也说咧,要给你们两个掏本钱让你们组个啥生意呢。只要你们两个成咧,立马在城里给你们置办买楼房。有啥不好的?咱们啥本事没有,还有啥资格挑三拣四的。找个有工作的,人家高高在上,你心里还不服气,我们还害怕人家家里把你娃靸踏在脚底哈不当回事嫌弃你……”存生抬头看了一眼秀荣说:“唉!你看你这个人说话,咋么光灭自己人的威风呢?咱们女子差啥咧?凑是命不好没有分配工作,不然再眼头高都是应当的,燕霞,你说,老爸说的对着吗?”
燕燕泯着嘴斜着眼窝看向秀荣,故意强笑着点了点头。她经常因为秀荣的话语犀利嘴不饶人,爱揭人的伤疤,娘两个就开始唇枪舌战起来。秀荣就是那鸡毛猴性子脾气,嘴头上得点理便势不饶人。燕燕也是那牛筋脾气,常常像个犟驴一样执着脖子不说话,手抠弹着指甲盖,脚底下来回在地上磨蹭。有时秀荣骂得狠了,燕燕更是强忍着眼泪花花在眼睛里打转转也不说一句话,横够了翻个白眼鼓起勇气扭头就走,不是转后院里坐在场边上泣搐,就是气冲冲地进到大房里随手把门一反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里面。现在房间多了,王家奶奶一个人住在正中间的卧室,秀荣两口子在偏房,燕燕一个人住在客厅拐角的小卧室,和秀荣两口子的房间只隔着一堵墙。然后娘两个就开始冷战,有时可以几天不说话,一个不搭理一个。秀荣有意缓和关系,看着燕燕冷冰冰的脸气又不打一处来,只能在存生跟前诉苦,“你说这把他妈的!养来养去还成咧仇人咧!真的是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结怨仇。她这个妈牛脾气上来还是个闷葫芦,拉个驴脸一句话都问不言传。”存生憋着坏笑说:“我看恁个牛筋样子把你学得像像滴。”
燕燕和秀荣发生口角耍脾气时,存生便发挥他的桥梁纽带作用,贴着笑脸两头子说好话。这个时候他总是亲切地喊燕燕叫燕霞。燕霞其实是他给燕燕起的小名,可王家奶奶嫌叫霞的人太多了,干脆叫个燕燕还顺口。燕燕刚初完月子,王家奶奶就撩起前襟像个摇篮一样把燕燕放在里面,边走边念着摇篮曲:“燕唧唧燕,双廓叉,提着笼笼浪娘家……”所以在家里只有存生一个人把燕燕叫燕霞。燕燕似乎也有了经验,只要存生这样叫她的时候,肯定是要苦口婆心劝导她,给她讲些安慰的话,“你妈一辈子也凑恁个臭脾气改不了,刀子嘴豆腐心,着急脾气上来口不择言,说到底恁还不是为你操心着呢。你看你这个样子,咋木还能跟自己的妈记仇耍性子呢!你看你出出进进拉个脸,你妈心里也不好受,为你夜夜愁畅地睡不着,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先长淌呢。哪个当妈的能跟个人家的娃娃记仇。你妈也知道她说话重咧点,恁多半辈子凑是恁么个臭脾气又改不过来,着急咧给我一点情面都不留还说你呢!而更你妈脾气都好多咧,尤其你工作没分配现在坐在家里,我们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看你妈而更跟你说话先要观察一哈你的脸势呢。我娃要知事呢么,再不跟你妈计较咧,乖乖地给低个头。不敢这么个样子。听着咧嘛!老爸的话要听呢。”
最终,娘俩个冰释前嫌,趁着秀荣拉风箱,燕燕一把搂着秀荣的脖子撅着嘴,贴着秀荣的耳朵小声说:“妈,对不起,你再不着气咧噢!”秀荣伸手拍着燕燕的手说:“犟怂娃,我还着啥气呢,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还有啥不能将就滴,端害怕将来以后你这犟驴脾气不把控,自己吃亏受委屈。我看你娃将来以后找不哈个好婆婆咋弄家!”燕燕娇滴滴地说:“我不找,我凑守着你连我爸爸过一辈子呢!”存生见娘俩和好了,眯着眼睛笑盈盈地走进来,听燕燕这么一说故意插嘴道:“再说啥话我或许还信一半呢,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打死都不信。说不定哪天看准咧谁家的王八羔子,把我们两个老鳖摞哈头也不回地跟上走咧。”秀荣也跟着附和,“恁还不是,不然老人都说恁女子娃娃脸都朝外呢,以前我当女子的时候人都说我还不信。生咱们这两个女子时我还留意了一哈,恁女子娃娃刚从沟子里出来跌到炕上,脸真的是朝着外头号着呢。”燕燕赶紧跺着脚在地上蹦哒,甩着胳膊“哎呀呀”地反驳:“迷信!老古时的封建迷信!我才没有脸朝外,才不会跟上人跑咧呢!”
白庙集上,秀荣和存生正忙碌地卖菜收钱。老五带着刘校长和他的儿子刘浩来到秀荣的菜摊子前寒暄了几句说明了来意。大人们的意思,让两个娃娃先见面再说后话。于是刘校长当即决定先让刘浩一个人去燕燕家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存生嘀咕道:“娃娃看着是个灵光娃,也长的面目清秀,凑是个子小咧点,我看连燕燕差不多。”秀荣也跟着叹了一口气说:“天底哈碎个子的人一层子呢,远咧不说,义明,还有小慧女婿,两口子站在一哒咋看都像高低柜一样不般配,咋不说人家个个日子过得好。人家大碎当得还都是官。我听她八妈卖排,小慧女婿也升官当乡长咧。老人说的话不假,矮子矮,一肚子拐,人碎鬼大,这种人还都是恁有本事的人。再不知道咱们恁个犟糟鬼女子的福在哪哒呢?这把人愁的头发都能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