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转社两口子赶着回去上班,学生也剩不多几天就开学了。正月初六一大早吃罢饭,玉兰就把燕子和安子叫到跟前,一遍又一遍地安顿嘱咐着,“这哈我在老家不知道要呆多少天哩,看你老太这么个样子,也凑给不准个时间咧。你们两个这哈家里没人组饭咧凑各回各家去。你爷手嘈嘈哈,别说给你们两个组饭咧,他把他自己练两个狗经管好凑不错咧。我把你们两个都伺候咧这么大咧,惯得连个灶火门都找不见。这哈回你们家里咧,要学着做家务呢。你看你碎舅爷家几个娃,从小啥都会做,大咧凑要有个大咧的样子哩……”玉兰不停地念叨着,燕子低着头,脚在砖头上来回踢踹。安子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瞅着燕子。燕子撅着嘴上前拉住玉兰的胳膊撒娇道:“我也可以不用回去,我爷吃啥我吃啥,反正家里还有你腊月里做得恁多吃的东西,足够我和我爷丰衣足食哩。”安子见状连忙应声说:“我姐在哪我就要在哪哩,反正我也不爱回我们家,回去我就浑身不自在。”玉兰瞪着眼睛看着燕子和安子两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要说啥。玉兰女婿笑着提高嗓门“唉”了一声说:“你们两个还懒上我咧!反正我一个都不要,各回各家去,你们城里上学吃饭都方便,我吾身都难保呢,还有两个狗要照管。快都回去!”玉兰看着爷爷孙子三个人各自摆着亏欠,恨得牙都痒痒,又开始数落起来,“你们爷爷孙子三个,看我把你们伺候到啥时候哩!看求你们咋弄去,我反正眼不见心不烦。我一年四季浪不了几回娘家。我再把你老太陪几天,如果你老太好点咧,我凑回来咧。如果情况不好我凑还要等着抬埋完咧才回来。你们两个都回城里住去,走学校都方便。安子恁猪瞌睡多,还能多睡几分钟觉。燕子你爸你妈昨晚上也给你说咧,叫你回家住你凑跟上回去。”正说着,转社媳妇在院子里喊着安子和燕子准备出发。燕子和安子也不再好说什么,和王家奶奶打完招呼就随着出了大门。王家奶奶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玉兰不回家去,“你再不回去咧多浪几天,把我伺候几天再回去,回去凑再见不上咧。”玉兰大声趴耳朵边说:“妈,我不走,我出去把他们看着送走凑原回进来咧。”
看着转社的车渐渐消失在马路上,大家才转身进门。存生笑着对玉兰说道:“我姐夫今年也一哈驼背咧。恁年轻的时候,个子也高么,啥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年岁不饶人呐!”玉兰接过话茬笑着说:“恁还不是!你姐夫今年虚岁都快六十三的人咧,做咧个疝气手术,一哈疼得把人没折腾死。你又知道你姐夫恁个人,本来凑娇气的很,有个头疼脑热凑胆子小的害怕把他命要咧。一哈做咧个疝气手术么,把我伺候忙呗咧。着急把我气急咧给骂上一顿,恁有时连个娃娃一样。”
秀荣笑着应声说:“我姐夫人家恁种人有福,人家知道疼惜自己,你也给伺候得好。”
玉兰边走边笑道:“恁木还不是!你姐夫恁人妖精的不像个啥。指头上别个裂口子都疼得要给他包个创可贴呢,几天不碰凉水。换成咱们,手指头切一条口子,还不得照样趴锅头上组茶饭。唉,我愁得把我燕子连安子指回去在他们家里能呆安稳嘛。两个娃打小我经管大的,光听着有爸有妈呢,恁连一回尿布都给娃没换洗过。燕子高中住校着呢,估计在他们家里都扎站不安稳。”
存生知道玉兰牵心安子和燕子,故作轻松地劝说道:“恁都大咧还操心啥呢!你不在恁转明转社两个肯定经管得好好的。我姐夫不是说着,光冰箱里你给收拾好的东西,都够他吃一两个月的。”
转眼间又到了阳春二月,塬上的气候还是乍暖还寒,忽冷忽热。家里有玉兰和燕燕照顾王家奶奶,秀荣两口子也是一集不落地忙着卖菜挣钱。麦子地里的化肥沟施完,就等着清明前后种洋芋、胡麻等秋粮作物。趁着卖菜的空档,存生把玉米地里的薄膜、子种和化肥都买了回来。虽说现在庄稼地多了,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存生两口子对庄稼地的热爱却是有增无减。庄稼汉的底气永远得看家里囤的粮食多不多。这样说来,塬上的人现在都底气十足,家家户户不缺粮食。不缺啥也就不议论啥,庄户邻里之间又开始羡慕谁家的房修得阔气,谁家又新添置了个新车,谁家槽上看的牛多,谁家羊圈里养的羊多……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票子,是一个家庭经济实力的象征。
这几年的年景好,加上国家对子种的不断改良,庄稼地里的粮食产量逐年增加,塬上人对庄稼的投资也有所增加。燕燕三个小的时候家里吃紧,庄稼地里主要靠集攒的粪土,因为牲口少的缘故粪土也少得可怜。存生垫牛圈时,常常加的土比粪多出几倍。买一袋子化肥必须得用到刀刃上,上到出粮的原地里。山洼里的地本来就贫瘠加上不上粪土,雨水充足还能见点粮食,干旱缺雨的时候,连子种都收不回来。这几年山洼地也恢复了生气。存生两口子除了在近处的地里铺施粪土,化肥的量也有所增加。山洼地远要增产主要靠追施化肥。近几年的粮食产量逐年增加,和化肥的投入完全成正比。秀荣经常把过去的凄惶日子和现在做对比,无不感叹地说,“我组梦也想不到呀,我能把日子过成而更这么个样子!把他娘的!恁几年咋恁么裸连的,吃咧上顿愁畅得不知道下顿拿啥组呢。我三个娃可怜的,见老大家撇到院子里的玉米芯芯,三个拾上凑搭到嘴上咂嗦恁点甜水水呢。唉—咦!这他妈妈的,真没想到还有而更这日子。”
如今换了新车跑菜,碰着个糟糕天气,风吹雨淋不到,人先不遭罪了。车的马力加大了,秀荣两口子更是有了奔头。每次进菜都要紧着钱打豆腐把车厢装满。卖不完了他们就走庄串户地叫卖。效林也摸透了他们两口子的脾性,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故意挖苦存生两口子,“白家洼两口子恁野子麻胆子正,你看满场场里,谁的车厢有他们满。咱们西红柿拿一箱子,求爷爷告奶奶地卖不完,人家两个拿三箱子,到后晌还凑卖完咧。咱们菜明明看着比他们的好,恁买主叫鸡屎把眼睛糊瞎咧,凑看上人家的东西么!咱们眼红有啥法子呢!”
效林两口子每次占地方都喜欢占到秀荣摊位的斜对面,看着存生两口子哪样菜快卖完了,效林便笑眯嘻嘻地把自己的菜匀些过去放下代卖。存生总是瞪大黄眼仁恨恨地地埋怨,“有些人凑是恁死皮不要脸,恁个脸皮比恁城墙还厚。像恁苍蝇一样,贼不溜秋地光盯着见缝插针呢,回回这么个怂势样子,咋骂都扬求不睬不理式。”效林情知存生都是嘴皮子上的劲儿,怎么数落他都不在乎,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撇下就走,还不忘给看笑滩的同行眨眼抛个媚眼,“只要把钱给我能卖出来,你咋说我都不着。有钱谁还要脸组啥呢啥。”
王家奶奶已经有十来天不主动进食了,每天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似乎有睡不完的觉。玉兰伺候了十来天,看着王家奶奶的情况时好时坏,她还是不放心家里,中途回去了一趟。玉兰回家的那几天,存生和存柱晚上轮留着睡在王家奶奶身边。
“老一辈人有个说法,女人家命硬,临了临了,两三个月不吃不喝都咽不哈气。男人家凑不行咧,不吃不喝一个月凑把气力耗干咧。”“我娘家庄里前几天刚殁咧我个婶妈,水米不进三个月咧凑是不咽气,后人着急地把孝布都扯好咧,等不住人家咽气么。几回半夜里看着末项咧,赶忙把老衣都给穿停当,围咧一地的后辈儿孙等着停人呢,人家一口气咽不下去,折腾到天亮,人家一口气息又还回来咧。凑这,折腾咧三四个晚上,后人都兮兮熬不住咧。”“死人的这事儿,你又说不准。阎王爷收人也看个子丑寅卯呢,不到时辰人家不要你么。”燕燕听着老四媳妇和几个来家里看望王家奶奶的女人七嘴八舌说着些关于人到临走是一口气不好咽等等的闲话。她突然脑海里冒出一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女人是水做的,”她想,这可能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女人家往往比男人家命长这一说了。她预感到躺在炕上的王家奶奶或许会是老四媳妇嘴里说的她娘家婶妈的那个样子,直至灯枯油尽,直至把身上的水分榨干,直至把后人们折腾到不耐烦……想到这些,燕燕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几个婆娘坐在王家奶奶的屋里低声细语。估计王家奶奶对此也浑然不知,仍然是不动声色的昏昏欲睡。刚进来的人趴头跟前喊一声“婶妈”,她似乎有点意识,只是眼皮轻微地触动几下。玉兰坐在王家奶奶身边,时不时地拿根棉签蘸饱水分,轻柔地润湿着王家奶奶泛青紫的干裂嘴唇。偶尔拿个小勺子罐点水倒进王家奶奶的口里,多半都从嘴角两边溢出来了。
院子里晒着王家奶奶的老衣,这是她昨天偶尔有了点意识,只张口却说不出话,半天了玉兰才明白她的意思,把她的老衣翻出来拿给她看,问王家奶奶是不是等着有太阳的时候拿出去给她晒暖和了穿,王家奶奶眨了眨眼。燕燕不由得想起,王家奶奶一辈子喜欢晒太阳,闲了的时候就喜欢坐在太阳坡里,前面晒得受不了了再转身晒脊背。夏天不煨炕的时候也要让炕上的被窝晒晒太阳。晚上睡觉时,被窝里总是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燕燕三个一致认为,那就是太阳的味道。
据庄户里年长的经历事多的几个媳妇子说,王家奶奶这个样子就拖了时辰了。虽然现在言语不清楚,但是心里还是明白的。王家奶奶贴身装着的压箱底的东西都没有分派出去,那怕是人家等最小的孙子着呢。经此一点拨,秀荣连忙给胜利打了个电话,传话要颜龙周末了务必回家一趟。说起来颜龙也是上周才回来过,他们高三学期学习紧张,连周六都在补课。上周回来,王家奶奶还能伸着脖子吃力地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叮嘱颜龙好好念书,把饭吃好。指着他脖子意思说他城里上了个学,饿得脖子细长细长的。
周天的时候,胜利一家,顺利一家,翠霞、霞儿、翠儿都一起回来看王家奶奶最后一眼。秀荣给胜利捎话,估计胜利预感到王家奶奶的情况不妙,把顺利几个都叫齐回家来了。姊妹几个趴在王家奶奶头跟前,一声声地喊着奶奶。王家奶奶只是微微地半睁着眼睛,嘴巴里似乎想说话却又说不出来,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耳朵不时地触动着。颜龙紧紧抓住王家奶奶的手,眼泪在眼圈里打转,打落在单子上渗湿了指甲盖一块。王家奶奶使劲地想转头看看颜龙,颜龙强装微笑大声趴在耳朵上说:“奶奶,上周回来你还说,这周太阳好咧把你抱出去晒一哈暖暖呢,今儿个外头太阳好得很,你想出去吗?”王家奶奶摆摆手,不停地在被子上摸索。玉兰立马明白了王家奶奶的意思,她伸手进去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了手绢,那里面包裹着她压箱底的钱财。玉兰把带有余温的手绢放在王家奶奶手里,王家奶奶颤抖着递给了颜龙,特意把颜龙手合拢,示意让颜龙收起来。胜利媳妇在顺利媳妇耳边悄悄地说道:“八十老,向着小,奶奶最牵心的还是她最小的孙子噢。”顺利媳妇偏过头把手遮挡着嘴小声回应,“年前咱们回来看奶奶,我还连奶奶开玩笑,奶奶说她还想活到看着颜龙把媳妇娶咧呢。”霞儿哭得眼睛泛红,摸了一把眼泪小声嘀咕道:“唉,这奶奶不行咧。人他妈的,活在世上顶啥用呢?奶奶刚强顶当咧一辈子,临了还不是凑这么个。唉……”
王家奶奶又昏睡了过去,她的胸膛几乎看不到呼吸时的起伏,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在她身体里游动。存柱低头卷了一根纸烟,正准备伸手掏打火机时,胜利吧嗒一声把火递了过来。存柱媳妇埋怨胜利,“你恁个大烟火紧的像啥似的,早上起来咳咳咳唾个没完。你还有眉眼连赶着把火给打着。”胜利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没有应声。存柱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脸秤平怼胜利他妈说:“快悄悄着,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听存柱这样一说,翠霞连忙笑着给她妈解围,“我大抽咧半辈辈咧,隐大的不让抽恁肯定受不了。而更除咧他们老一辈人抽点旱烟,再都没人抽旱烟。纸烟劲头不大,完咧叫我给我大买几条备哈。”
存柱媳妇愤愤地说:“你恁个大连工字烟抽上都不过瘾还纸烟呢?”
存生起身清了清嗓子里的咸痰,故作轻松地说道:“我一天都得将近一盒烟吃,燕燕她妈有时骂得末项咧,硬逼着吃麻子当烟呢。说心里话,恁能一样嘛?嘴上吃着呢,心里像猴娃子钻肚子里咧一样,屁风瘙痒恁个难受真的不是强装的。”
存生的话惹得地上的人都笑了,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没有因为炕上还躺着个垂死的老人而必须要将气氛变得沉闷,才能显示出后辈儿孙对老者的尊敬。王家奶奶整整86岁了。在农村里,八十以上的老人殁了都是按红事的规则办的,席面上不但有酒,阴阳吹鼓手必不可少,有能力的人家还请一班戏子匠吹拉弹唱烘托气氛。近几年更是兴起了点唱,只要出十块可以任点一首曲子,基本上都是现时的流行曲。凑乐班的一班人也是无所不能,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唱不出来的。庄户里帮忙的人里面也总是有几个能说会道起头的,专门撮合着女婿侄儿子点唱给亡灵尽孝心。整个丧事上按照固有的流程念经的念经,哭丧的哭丧,吹鼓手休息喝茶的空档,戏乐班子又吹拉弹唱吼起了秦腔。场面在执事人的经管下,杂乱却有条不紊地进行。
秀荣挽起袖子说是要给大家准备茶饭,两个媳妇子连忙跟着秀荣进了厨房帮忙。趁着全家老少都在,存柱和存生商量起了王家奶奶的后事。存生原先就和秀荣商量过,不想为了扬名声花钱请戏乐班子。胜利和顺利提出来,王家奶奶一辈子是个爱热闹的人,全全焕焕又活了个八十六岁,这一大家子也算是四世同堂,理应风风光光地把老人抬埋好。存生听老大一家都有这个意思,脑海里想起秀荣给他说的,“你看着,咱们两个说哈的都不顶用,老大恁一家子人都是些能怂够够,不信你看着,商量事的时候或许还要请呢。我把他们看得透透的。人活着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见影行,死咧恁才得能得扬排价。咱们再不好,你妈组不动的时候,粗茶淡饭罢,总没有叫她把肚子饿哈。你把我的话记着,老大家不但要把名扬咧,算账的时候钱还要对半掏呢。”
没等存生张口说话,存柱爷三个又开始商量着买啥酒啥烟。胜利顺利在城里认识的人多,能便宜点拿来烟酒,自然就包揽了过来。存生自觉他爷几个专顾着商量去了,全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又有玉兰在一旁帮着出主意提建议,他心里有点气却强压住火不做声。
吃饭的时候,胜利媳妇笑着问颜龙说:“颜龙,奶奶把你最牵心,把她的老梗都给你咧。你没打开看一哈有多少,看够给你娶媳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颜龙,颜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颜龙掏出手绢,轻轻地揭开外层,里面还包着几层,最后露出了折叠的红皮。颜龙数了一下说:“总共还有380块。”顺利媳妇弯着眉眼笑眯眯地说:“这是奶奶的心意,你可要好好保存着给你将来以后娶媳妇。”翠儿接着话茬笑道:“颜龙人家考个好大学,出来有个好工作,恁好女子不要彩礼都上赶子当媳妇呢。凑是嘛颜龙,你可要好好给咱们考呢。”秀荣接过话茬,“咱们恁娃娃还不是混着吃馍馍着呢,好大学的厕所门在哪哒呢,估计他娃都摸不着,还媳妇呢,不知道猪给下哈咧嘛没有。”大家七嘴八舌地拿颜龙当话题说笑,颜龙羞得脖子、脸上的颜色和额头的青春痘一样红,坐在燕燕旁边不停地揉搓着手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