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绿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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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深秋的夜晚,蛐蛐在院子里不停地鸣叫着。燕燕一家都守在正窑里,边看电视边挼玉米。秋冬农闲,正是给牛贴膘的时候,存生两口子还盘算着把大牛喂肥,趁着年前卖个好价钱呢。家里喂牛的绊料都快见底了,就等着玉米下来掺和上给牛粉料。

王家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面前的簸箕里堆满了玉米棒子。她总是专心致志地揉搓着玉米,偶尔抬起眼皮瞅一眼电视。她右手拿一个玉米芯,搭在左手的玉米棒子上熟练地刮蹭着,玉米粒四散溅落在簸箕和油布上。小燕和颜龙跪在簸箕旁边捡拾着溅到炕上的玉米粒。秀荣坐在凳子上,双腿中间夹着一个蛇皮袋子,眼睛盯着电视看,手底下挼玉米的活儿丝毫没有耽搁。燕燕站在秀荣对面,只要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看,就把手里的玉米忘了,秀荣不停地提醒:“眼睛看手底下不要停啥!”

存生提了一笼玉米棒子进来,坐在凳子上拿着一个尖锥子从玉米中间戳出几道口子,喊着小燕和颜龙给王家奶奶和秀荣各抱一些过去。戳得差不多能供住他们,存生又拿着蛇皮袋子装簸箕里的玉米粒,把装满的玉米袋子提出去摆放在门外,又提着笼出去装玉米。他刚走到玉米架前站定,一只老鼠嗖的从他脚下窜了过去。存生反应快,追赶着准备一脚踩死。老鼠慌不择路,一头从没有上紧门的偏窑门缝里钻了进去。存生连忙喊起来:“快出来打老鼠!跑偏窑里去了。”

秀荣急忙跑了出来,顺手在墙角抄起一根火棍。燕燕也跟着跑到院子里,小燕和颜龙着急忙慌地靸踏着鞋子跑了出来。

存生和秀荣关上了窑门准备来个瓮中捉鳖。只要偏窑里没有打洞,老鼠肯定跑不了。燕燕三个兴奋地跳起来趴在窗台上看。你拉一把,她拽一把,争抢着跳高看热闹。颜龙索性搬来了一个高的木凳子站在上面看。存生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一根短木棍在柜子和粮食袋子之间边敲打边找。秀荣手里紧握着棍子半蹲身躯,等待着存生把老鼠赶出来她好一棍索命。见存生找寻了半天没有下落,秀荣让他拨弄柜子下面的一堆鞋,她预料到老鼠就藏在鞋哐啷里。存生一棍子捣进去,老鼠就噔的一下跑了出来,准备沿着炕边逃生。存生赶紧喊:“快打!”

说时迟那时快,秀荣看见老鼠出来,抡起棍子对着老鼠就是一顿猛打,没打准时敲得炕墙啪啪作响。老鼠嗞嗞地嚎叫了几声就没了声气,尾巴还在拖在地上动弹。存生上前又一棍子打在老鼠头上,老鼠顿时身子耷拉了下来,尾巴一动不动了。存生提起老鼠就往外走,丢在洞门口的垃圾堆旁,双手叉腰对着老鼠骂骂咧咧:“叫你祸害!最后还不是见阎王了。明儿个拿去给婷婷家猫喂去。”

燕燕三个跟着过去围着老鼠四下打量。秀荣远远地看着老鼠说:“你看这个老鼠圆咕隆咚,吃得肥囊囊的,不知道糟蹋了几个玉米棒子。这下猫得宝藏了!”

存生笑着说:“说起来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呢,老鼠反蛋呢不见拉。”

秀荣抿着嘴嗔笑说:“欸!你个庆怂没啥说上了!你去给他奶奶说去,看不抡起手里的玉米棒子砸到你头上。”

小燕听到存生和秀荣这样说,一溜烟地跑进窑里给王家奶奶告状:“奶奶,我爸爸说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都不拉老鼠。咱们家里两个猫在哪达呢?”

王家奶奶低着头继续她手里的活,淡淡地说了句:“你爸打了个老鼠,把尾巴翘到天上了!”

存生听到了王家奶奶说的话,头缩在脖子里抿着嘴笑起来,指着跑出来的小燕笑道:“光说人家两个联合起来捶你呢,你就爱煽风点火,听风就下雨,瓜不楞登的,光爱翻舌告状。”

小燕撅着嘴嘟哝:“反正你说来!”颜龙和燕燕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也跟着嚷嚷起来:“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都不拉老鼠。”燕燕三个一边喵喵喵地学着猫叫,故意把手撕扯着脸庞,塌腰学猫的样子满院子转悠。秀荣强忍着笑厉声喝道:“赶紧进来挼玉米,院子里灯泡子大,开得时间长了费电的,赶紧挼几袋子够给牛粉料了撂过。”说罢跟着存生进了窑洞。看他们进去,燕燕和小燕不约而同地并排坐在墙根底下尿尿。颜龙故意挺着肚子把尿使劲地往墙上洒,零星的尿液溅在了燕燕和小燕身上,两个人齐声叫嚷起来:“颜龙,你讨厌死了!把尿都溅我们身上了。”

颜龙笑着提起裤子就往里面跑,快跑到门槛跟前时突然转身指着牛圈门口喊:“看!那达有个鬼呢!”

燕燕和小燕同时抬头望过去,牛圈门口的院墙被灯光遮挡得越发漆黑,墙角那些高低错落的椽木,背着光更像是高矮不一的胖乎乎的身影向她们逼近,小燕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尿液都溅到了手上。她慌忙提起裤子,“妈”一声就往窑里跑。燕燕经小燕一吓唬,脑海里都是“鬼打墙”的场景,一旁的肩膀像是被人拍了一下,随即“妈”的一声撒腿就跑,跳进门槛就关了门,嘴里嚷嚷着:“鬼来了!”

秀荣看了一眼骂道:“她这个妈妈啥!大惊小怪的,哪达有个鬼呢?你们吱哩哇啦的,有个鬼都叫你们吓跑了。”

存生跟着附和:“这几个娃娃呀!精怪的。院子里灯都亮着呢,有个啥害怕的,咋咋呼呼的还不是作精着呢。”

炕上的王家奶奶接茬说:“三个白天不自稳,有点时间就爬山遛洼地胡猴。这个颜龙胆子还大,跟上曹龙这一伙钻沟里的地道呢,咋不害怕从蛇窝里钻进去。一到晚上,个个都成怂包屁胆子了。人都不害怕可害怕个鬼呢!”燕燕和小燕惊魂未定,颜龙挤眉弄眼朝王家奶奶做着鬼脸,三个人相视而笑没人敢说话。王家奶奶又接着说,“而今的世道安稳的,家家通电,晚上电灯泡亮得能照着绞指甲,走路嫌黑还要拿个手电筒。以前人恓惶的,光煤油灯底下点亮光,黑灯瞎火的还要给娃娃缝补衣裳纳鞋底,女人家可怜的都熬成泪眼子了,一见太阳光眼泪就扑簇簇地长淌呢。你看王沟里老婆可怜嘛,眼瞎耳聋,啥都看不清,叫儿孙们都把她嫌弃的。年轻的时候把罪受了,老了老了还活成累赘了。人活一世白的!”

王家奶奶停住了话,手里的活还在继续着,只听得揉搓玉米的声音和电视剧里广告的声音融合在一起。燕燕依偎在快要装满的玉米袋子上,手里搓着玉米,半眯着眼睛,学着王沟老婆平日里看人的样子,眼皮不停地扑闪,试图翻白眼瞅人。秀荣觉得王家奶奶话里头有话,抬头看了一眼存生,存生忙活着戳玉米丝毫没有注意到。

秀荣成天掐指头盼着白庙赶集的日子。她想趁着天气大冷之前把剩下的四件风衣都变成现钱。那四件衣服堆放在柜子上就像一座山,秀荣只要看见就觉得胸口沉闷。存生让她留着穿她又舍不得,只有变成钱装进腰包她才觉得气息顺畅。

总算到了白庙集。秀荣逢人就吆喝:“便宜处理给钱就卖”。她要价60元,大多数买主都抱着捡便宜的心态,张口就还一半的价。有个中年妇女试了又试,拿着衣服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一本正经地开了15元的价,气得秀荣一把抢过衣服,没给好声气地冷笑道:“你的钱怕是美元!你看哪达还有不要钱的便宜,赶紧拾去。”中年妇女嘴里嘟囔着脏话走远了,秀荣也一边骂着一边把衣服挂了起来。

秀荣无心吆喝叫卖了,索性背着手绕着市场转了一圈又一圈。一方面缓解一下心中的愤懑,一方面也观察着周围的生意。她注意到斜对面有一对城里人打扮的夫妇,开着一辆四轮拉货车。一张钢丝床上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线衣、内裤、袜子、刷子等日用小百货。到她摊位跟前的多半还都是实心买主,也有那叼嘴的顾客,为一两毛钱一番死缠硬磨,最后也都笑着摸起了口袋。秀荣边走边留心听,心里谋算起来:“一双袜子一块五,少个一两毛钱就能卖,卖一双最少也应该能挣个三四毛钱。像燕燕她爸说的,卖零碎东西虽然挣得钱少,但是摊得本钱也少呀,关键还不过时,这就省心多了!不像卖女人衣裳,样子一年一年更新得快。而今的农民眼头也高了,那些老回回女人,一个个穿得洋求不睬,一张嘴还要个流行。眼看着剩四件衣裳,人没挑头就不好卖了,卖的人后心都胀。不行也拿上些零碎东西卖,别人能卖我就能卖。退一万步想,卖不出去了家里还能用。家里大人娃娃的内衣零碎还不是都掏钱买着呢。”

想到这里,秀荣心下觉得豁然开朗。看着城里男人满脸笑意地跟顾客讨价还价,秀荣又在心里埋怨起存生来:“同样是男人,咱们男人咋就和人家男人不一样!咱们男人只要给你帮上把摊子撑开,沟子里就像把燕麦芒钻上了一样,一阵子就不见影了。像做贼一样躲着熟人,碰见把他尴尬得还抹不开面皮。瞅一下人家那男人,女人车兜里一趟,人家笑盈盈地卖货呢。唉,咋说呢!人比人活不成,骡子比马驮不成。”

看到城里女人坐到了摊位前,秀荣径直走向他们摊位前笑着搭讪:“姐,我转来转去,百货摊子上还就要数你生意好。你人长得俊,眼光好,拿的这货也好。”城里女人脸上露出了腼腆的微笑,说:“好啥呢,卖百货的都是一个地方的货。做生意,一天好一天不好的,全凭运气。”

城里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的样子,一头棕栗色的大花波浪卷,浓眉大眼皮肤紧致,脸面上抹着一层厚厚的粉底,脖颈处一片黑红,显得脖子上的金项链暗淡无光。一双细皮嫩肉的手,长长的手指甲上涂着红通通的指甲油,一看就是没下过苦的人。

旁边摊位上的几个女人也都趁着没顾客,凑过来聊天闲话。秀荣看着城里女人的手,又把自己的手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笑着说:“你看人家城里人的手,细皮嫩肉的多好看,咱们这手像老鸦爪子一样,就不敢往出伸。”秀荣的话把旁边的几个女人都惹笑了。城里女人坐在靠背凳子上,手里端着茶缸慢悠悠地吸溜了一口,转头吐掉茶叶说:“唉,不管城里人还是乡里人,还不是都活一世人!我们不像你们有几亩地,城里人吃个馍馍都得花钱买。没个工作再不做点小生意,家里缴销不住。我们做生意年代也多了,平凉城里哪个集我们都跟过。咱们这小本买卖,想挣大钱没指望,光能糊个嘴。”随后城里女人又问秀荣,“我看你风衣前几集还卖得好,卖完了咋不去进货?货卖堆山这话,我试得不爱试了。买主的眼睛比狗鼻子还灵,摊子上没有货,这一天生意就是不行。”

旁边的摊主都七嘴八舌地认同城里女人的观点,建议秀荣赶忙进货。秀荣腼腆地笑着说:“我才摸着石头过河呢。剩这几件直接卖不出去,今儿个看着推光头了?我们掌柜的撮合着让我卖百货呢,我愁得拿不定个主意。”

城里女人又抿了一口茶,拧紧瓶盖说:“唉,咋说呢,啥生意都不好做,我们都做生意十来年了。几架塬上跑遍了,最远的跑到彭阳。钱不知道挣下了没有,把路跑下了。现在做生意啥行道里手都稠。”

几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就是!”秀荣揣摸着一条线裤说:“这棉线裤子摸上还软和。你们这零碎也是从兰州东部批发市场拿的吗?那里头大呀!只要进去就把人转得胡里颠东的。”

一旁的胖女人转头吐了一口痰,抹了抹嘴巴“咦”一声拍着秀荣的肩膀说:“他姨,一看你都是个新手。咱们这儿赶就离西安城近,那康复路市场比东部市场大到哪去了。我去得趟数多了,有时都昏头转向呢。不管你卖啥,走西安比走兰州划算。”几个女人一边照料自己的生意,一边叽叽喳喳地拉呱着进货途中遇到的记忆犹新的事儿。秀荣听得津津有味,时而紧张得心里咯噔一下,时而被说得捧腹大笑。

到了下午四点左右,市场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有的商贩开始收摊准备打道回府了。秀荣叹了一口气笑着对对面的城里人说:“我今儿个把先人亏了!白啦啦地磨了一天洋工。家里牛都吃得没草了,早知道我给牛铡草去了。他娘的,真的推了个光头!”

城里男人都开始整理收摊了。城里女人手里抱着茶杯,笑着安慰秀荣:“正常的很!我们这么大个摊子,有时一天连油钱都挣不出来。想做生意,就要把心态放好呢。今儿个不卖明儿个就卖呢。总之一句话,老天爷不亏下苦的人。不管卖啥都要有货呢,赶紧先进货去。要卖小零碎就去西安城,兰州的拿回来不挣钱。”摊位前走来了一个顾客,城里女人忙着招呼去了。秀荣走得时候感激地对城里两口子说道:“姐,我先回了。今儿个虽然推了个光头,跟你们几个拉闲也把见识涨了,这跟我把衣裳卖出去一样高兴。”

回家的路上,秀荣心里有一股难以名状的悲伤,就像这个季节的树木和庄稼地一样清冷和荒芜。杨树的叶子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千疮百孔,红黄相间摇摇欲坠地挂在枝头,一阵冷风吹过,叶子随风飘零,打着旋儿落到了旁边的杂草丛中。柳树的叶子虽然看起来已憔悴不堪,却还有些许深绿没有完全变得枯黄。等到深秋冬初,一场凄风寒雨过后,又该到人们背着背篓扫落叶的时候了。放眼望去,有些地里的玉米杆还直挺挺地站在地里,干枯的叶子耷拉着脑袋,没有了果实它们也失去了往日的精气神。还有几户人家地里的玉米杆绑成捆堆放着,有的被风刮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里。这些地大多都是邻近的小城和张庄村的,回民近几年大多都跟风进城做了生意,买卖好挣了钱自然对庄稼的营务就不那么上心了。秀荣长出了一口气抱怨道:“他娘的!同样是做生意,人家做个啥都能把钱挣下,咱们做个啥咋就恁难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