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秀荣和存生从西安进货回来,只要天气不刮风下雨,逢东九、白庙、寨河集都骑着自行车去赶集卖货。为此,存生专门买了一辆二手的永久牌自行车。跟东九和寨河这两个远路上的集时,他们两口子就骑两辆自行车载货。虽说东九和寨河都是临近白庙的两个乡村集市,可是因为路远坡陡,骑自行车至少得两个小时才能到达。去寨河集的路更是崎岖不平,通常要上上下下翻越两架山。那一道路只有部分路面上铺着沙石,没有铺沙石的路段经常被水流冲得坑坑洼洼。货多的时候,他们每人自行车后座两侧挂两个包袱,后座上再摞一个。货少的时候两个人就轮换着去赶集,留一个人在家里照料。秀荣为了锻炼存生,经常软磨硬泡地让存生独自去赶集卖货,存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去。他最爱赶寨河和东九集,因为这两个地方熟人少好张口吆喝叫卖。如果天气不打搅,十天里三个地方六趟集他们都能赶全。
老一辈人常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能打洞”。周末逢白庙集的时候,燕燕三个都爱跟着去看摊卖货。赶东九和寨河这两个远路上的集时,一个大人常常会带他们其中一个去帮忙。中午集混的时候,摊位前人多手杂,稍不留意就有小零碎被顺手牵羊偷了去。存生和秀荣专门买了个记账本子,卖过的东西随手记账,哪怕是一双袜子都要把颜色和卖价清楚地记录。尽管如此,有时账面上和剩下的东西还是对不上号。多出来的可以不计较,只要少了东西,秀荣都要苦思冥想好几天,脑海里幻灯片似的播放当天卖货的场景,绞尽脑汁想到最后,嘴里便不停地骂骂咧咧:“肯定是那个靸踏了个烂拖鞋的女人偷走的,到摊子上来了三四趟,贼眉鼠眼的,为求一毛钱和我然来然去,趁着集混人多偷走的。叫我再碰上,看我不撵上去唾到她脸上!”秀荣这样喋喋不休地谩骂时,存生总是在一旁默不作声。无论他是安慰还是劝解都是自讨苦吃,秀荣总能把他怼得瞠目结舌。
白庙集上,燕燕三个都跟着来看摊卖货。只要有过路人,他们三个便争先恐后地招呼起来:“姨,想看个啥东西呢?看上了给你便宜喀。”他们守着摊子帮一天忙,最期待的就是下午收摊前,秀荣蘸着唾沫数钱的时候。手里钱的薄厚决定着秀荣心情的好坏。心情大好时秀荣就会给每人抽出几毛钱让他们自由支配。
刚开始摆摊卖百货时,只要一到白庙集,存生就像往常一样帮忙把货拿出来摆整齐,随即给秀荣打招呼说要去看看牛市行情。秀荣常常乜斜着眼睛数落他:“你那都是老毛病了,不用给我请示汇报。万一卖货碰上个熟人,你还害怕人家把你牙瞅见。就你怂毛病多,就你有羞脸!”存生“啧啧啧”地赔着笑脸说:“你看你!我不是在慢慢适应嘛。东九寨河集上没有你,我一个人一天也卖个百达十呢。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家,跟着你卖些女人家穿的裤衩、胸罩啥的,叫熟人看见不笑话!这不像东九寨河集上,反正没几个人认得,脸称平挣钱没人说。”秀荣一边理货一边喋喋不休:“咋不见你落难的时候,熟人看你可怜给你送点钱来!咱们不偷不抢地挣辛苦钱呢,还怕别人说三道四!男人卖女人东西的多了去了。觉得丢你人了,你咋不把脸装裤裆里去。真是个窝里佬!”存生只得叹着气取下搁在耳畔的烟,偏过头斜着身子挡住风,点着烟吸一口,咧嘴笑嘻嘻地说:“看你啥!我而今叫你锻炼得脸皮厚的光认得钱。我听人说牛价涨了,我打探一下行情,如果牛价好把大牛卖了去。三个娃能给你看摊子!”
燕燕三个守着摊位也不乱跑。有顾客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眼睁睁地盯着买主,内心里强烈地渴望买卖成交,哪怕是一块多钱的一双袜子。有时候顾客掏出50或100的大钱来,秀荣接过钱总是要用大拇指指甲在纹理处刮蹭一番,再弹几下听听声响,然后双手举起对着光翻转几下,嘴里陪着笑说:“还说你没钱,掏出来的都是大票子。你先不着急,让我验一下真假。今年个假钱泛滥着呢,前几天粗心大意收了一张假红皮,把我气得几天没缓过神来。这小本买卖本来利薄,再收一张假钱等于白跑了几个集。”
秀荣这样一说,顾客总是笑盈盈地回复:“着啥急呢,你慢慢看,当面两清咱们心里都踏实。”
秀荣看好钱后笑着转头对燕燕三个说:“钱没麻达!你们三个算,我收了你姨一百,线裤子是十一块五,该找多少呢。我看,假设收了十二块……”秀荣嘴里嘀咕着算账,燕燕蹲下身子用手指在地上写算,小燕和颜龙也蹲下了身子。秀荣一边掏出零钱一边笑着说:“看我们这三个文盲,还坐地上商量着算去了,不剩我拿嘴沓着算。”秀荣边说笑,把抽出的零钱数了一遍递给顾客,“今儿个没挣钱,穿得好了再来。”燕燕三个面面相觑,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燕燕因为年长,跟去寨河和东九看摊子的次数最多。为此,小燕和颜龙常常心里不平衡。只要赶集回到家,小燕和颜龙总是第一时间追问燕燕,有没有给她买什么好吃的,有没有给他们两个留。燕燕很是喜欢跟着大人去赶集,尤其是家里没有馍馍的时候,这便意味着不管生意好坏她都能吃上集市上卖的酥馍或者酿皮。在燕燕看来,坐在马路沿子上,端一盘酸辣可口的酿皮吸溜,还能被很多人看到,这是件很得意的事儿。她喜欢咬一口馍馍就一口酿皮吃,吃完还要把剩下的醋汤都喝光。
燕燕经常跟着秀荣赶集,耳濡目染之下,大多数东西都能说出卖价,可是真正把她一个人留下卖货的时候,她还是心里没底有点害怕。秀荣上厕所离开前,总是要叮嘱燕燕一番:“万一有人来打问价格买东西,你就看情况,小件东西少个两三毛到五毛,大件少个一两块都能卖。”燕燕总是很自信地点头答应,端端地坐在地摊前的凳子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沓零钱,心里有点忐忑不安,既盼望在秀荣回来之前能独自卖出一件东西,又害怕过往的行人停下脚步蹴到摊位前打问。逢有人径直走向摊位蹲下来,她便赶紧起身招呼:“姨,你想看个啥呢?我妈上厕所去了,你看上啥我给你说价。”
一个胖墩墩的带着白帽子的回民妇女吃力地蹲在摊位前,她肚子上多余的肉顿时挤成了一道垄梁。她拉了拉后背的衣襟,随手拿起一双条尼龙袜子问:“这袜子一双多少钱?”燕燕赶紧回复:“姨,这个袜子一双一块五毛钱,颜色花型也多,结实耐穿得很,你看我脚上穿的,几个月了还好好的。”燕燕指着自己的脚面又说,“姨,你看!我就穿得你手里拿的这个。”回民女人看了一眼,翻看着袜子漫不经心地问:“两块钱我拿两双,卖吗?”
燕燕前倾身子准备从回民女人手里接过袜子。她满脸堆笑地说:“姨,那个价卖不了。一双袜子挣不了几毛钱,发价都要一块二呢。你旦实心要的话,就给两块八拿两双。”回民女人不等燕燕接手便丟下了袜子,翻弄了一回旁边的内裤和线裤,吃力地起身离开时,嘴里嘟囔着:“贵求子滴!一双袜子还要一块几呢,七八毛钱还差不多。”燕燕有点失落地上前把拨乱的东西重新摆放整齐,又回到凳子前坐定,转头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寻找秀荣的身影。当她看见秀荣手里拎着两个黄澄澄的油酥馍走过来时,顿时眉目舒展。
院子里的太阳光被对面的山墙遮挡住了,只留下一片余晖洒落在墙角。牛圈旁边半明半暗的角落里,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在木桩上追逐,那里已经成了它们的聚集点。木桩上密密麻麻地落满了黑灰相间的鸟屎。乳白色的小猫朝着雀群“喵—喵”地叫唤着,一会儿前爪趴在地上,匍匐着身躯做出冲锋向前的架势,一会儿顺着一根木桩往上爬,爬出一截又被脖子上拴的绳子拉拽了下来,嗤啦一声响后,木桩上徒留下几道爪印。尝试了几次爬不上去,它便围着木桩高昂起头颅朝木桩上停落的鸟雀愤愤地示威,嘴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每年到秋后,庄稼地里的粮食收回来,家里的老鼠也跟着多了起来,窑门不管关得多严实都挡不住老鼠。它们会从墙角打洞钻进去,专门挑拣隐蔽的粮食袋子,撕咬开一个小口偷吃粮食,老鼠屎和麦粒常常搅和在一起。王家奶奶每次打扫都会惋惜地念叨好一阵子:“嫖客家的恁!把粮食糟蹋的。这一捧至少能做半个馒头,人都省惜着吃呢,它倒敞开肚皮连吃带胡拨。”
就在前几天,王家奶奶老舅家的亲戚在集上捎话,说是他们家的猫下了一窝猫仔,让存生得空了捉一只抱回家。第二天,王家奶奶就亲自去了一趟,抱回来了一只全身雪白的小猫。她把小猫放在垫着麦草的鞋盒里精心照顾。每天都给它熬小米米汤,把馍馍掰碎了泡在米汤里喂。王家奶奶通常把小猫抓起来抱在怀里,捏住两边的嘴角撑开嘴巴,一勺一勺往嘴巴里灌。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小猫很快长大了。
只要放学回来,燕燕三个便把小猫当成玩具玩,吓得小猫看见他们三个凑近就赶紧躲到王家奶奶身边蜷缩成一团。颜龙总喜欢把它托举得高高的,然后猛地落下来,小猫被惊得声腔中夹带着几丝哀嚎,四只脚在空中乱扑棱,试图抓挠颜龙的手。颜龙玩够了才把它放到炕头,小猫夹着尾巴跳下炕,一溜烟地躲到支棺材的木桩旁,吹胡子瞪眼地朝门口望去。颜龙意犹未尽,又拿起苕帚趴在地上撩拨它,小猫惊叫着伸开前爪扑打着苕帚把儿。
王家奶奶端着电壶进来,看见燕燕三个都趴在地上欺负小猫,抄起扫炕苕帚在炕头上一拍就大骂起来:“我把你们三个害人精!放学回来不好好写字去,手闲得把个猫娃子欺负着做啥!起来嘛!”
燕燕赶紧起身伺机而动准备开溜。小燕和颜龙来不及拍打裤腿上粘的土,抱着头避让过王家奶奶,争先恐后地跑了出来。王家奶奶随手丢下苕帚,嘴里召唤着:“猫咪——猫咪”。小猫听见王家奶奶的声音,回应着走了出来。王家奶奶抚摸着小猫的毛发爱怜地说:“得亏了有个猫娃子一天响动,这几天麦袋子底下老鼠糟蹋的粮食都少了。猫长大能拉老鼠了,也省得你爸你妈半夜三更地起来打老鼠。你们把猫娃子糟蹋的,一看见你们三个回来就躲得不出来。你们三个的耳朵像叫驴毛塞住了一样,咋就听不进去点人话!”
小猫一天天地长大了,王家奶奶怕它跑远被人捉走,更担心它吃了被毒死的老鼠。湾里本来跑着三四只猫,随时都能看见在院墙周围活动,不知谁家把毒死的老鼠没有埋藏好,猫刨出来吃了,一连失了好几只猫。王家奶奶用绳子拴着猫脖子,绑在门槛边的水道眼上,有时也拴在牛圈门口的木桩上。白天燕燕三个去上学,存生和秀荣不在家时,小猫就成了王家奶奶的伴儿,总是像个尾巴一样在她在脚底下转来转去。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猫总是习惯趴在王家奶奶枕头旁边,把头埋在腿裆里缩成一团,伴着王家奶奶平稳的呼噜声,它的身体也跟着此起彼伏。
自从有了小猫,晚上睡觉前,燕燕三个总要为抢夺猫拳打脚踢争竞一番。颜龙贴着王家奶奶睡,一把提起小猫就放在他和王家奶奶的枕头中间,小猫习惯性地不反抗,只要闻到王家奶奶的体味它便能安然入睡。颜龙不炫耀还好,一旦说出来,燕燕和小燕便不依不饶了,非要争抢着把猫放到她们两个枕头中间。说不过了就开始抢,你推一把他踢一脚,枕头踢到了地上,被窝也揉成了一团堆在炕垴里。猫被蹂躏得“喵——喵”直叫唤,王家奶奶气得哀叹几声,嘴里骂几句便瞌睡得睁不开眼睛了,任燕燕三个在炕上胡作非为。颜龙一把压倒小燕迅速地翻身骑在她脊背上,燕燕又冲上去试图骑压颜龙。小燕被压在下面动弹不得,她紧咬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把身子一倾斜,三个人都像翻斗车一样倒在炕上哈哈大笑起来,全然忘记了刚才还在为猫闹腾得不可开交。他们打斗的时候,猫早已跑到了王家奶奶的被窝里,贴着王家奶奶的胳膊肘睡着了。
时至树叶凋零杂草枯萎,麦苗也被霜冻得青黄暗淡没了生气。对面的山洼里,一群羊散落在山间,低着头啃食干草。放羊的老头带着一顶白色无沿帽,手捅在袖筒,胳膊肘里夹着一根长长的羊鞭沿着山头巡视。王家奶奶坐在婷婷家和平第家连畔的土台阶上,和在下面晒太阳的王沟老婆扯开了嗓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知道王沟老婆耳背,王家奶奶抬高了嗓门喊:“你们梅唤老二生了个儿子还是女子?”王沟老婆似乎听明白了,大声回应说:“我们今年个没有挂煤炭,羊都没有卖那达来的钱呢。”王家奶奶笑着说:“唉!你个聋耳子,我说东你答西,人跟你拉几句闲憎人的。对面山上老回回都听得真真的,你听不见。光说人家大人娃娃嫌弃你呢。唉,人活成这个样子就可怜了!”
王沟老婆挪了挪坐久了的屁股,吃力地把小腿拉拽到身旁,从身后摸出她的拐杖放在腿边,拐杖三分之一处手经常拿捏的地方被磨得黝黑发亮格外光滑。她稀疏的头发一片花白,乱蓬蓬地耷拉下来罩住了额头,几只虱子在发丝间移动。她的眼窝深深地塌陷在眼眶里,眼球上像蒙了一层厚重的灰白色的薄膜。她抬起头眯着眼睛望向王家奶奶,张大嘴巴露出仅剩的四颗黑黄奚落的大门牙问:“他婶妈,我听你在上头叽里呱啦呢,你声音像在沟子底下压着呢一样,我一句都没听真。你把声音放大些说!”王沟老婆听不见回应又自顾自地诉说起来,“唉!我耐活一天是一天。最近老梦见我在王沟的老地方上,煤油灯底下给娃娃纳鞋底做针线活儿。平第他爷催着我走,光催呢又不说叫我走哪达去。我一觉醒来脑子就犯糊涂,还当我在王沟的老地方住着呢。”王沟老婆叹了一口气又说,“阎王爷赶紧把我收去算了,浑身疼得我背不住了,又没个人管。这一世人我活得够够的,下一辈子当牛当马再不当人了,真的够够的……”说着她又开始吃力地转动着身子,每挪动一下都要“唉哟哟”地声唤半天。
王家奶奶眼瞅着,压低了声音自言自语:“唉!老婆子今年过来一下子不行了。耳朵背眼窝瞎的,不能动弹就遭了罪了。儿孙们都忙得过日子呢,你一天屎尿都送不到地方上。可怜的!把罪遭到啥时候去呢,唉——”王家奶奶心下一阵酸楚,目光呆痴地瞅着王沟老婆,看着她吃力地挪移着身子,她再也没了闲聊的心思。听见鸡在窝里呱哒哒地叫着,她寻思着今天还没有收鸡蛋,担心收迟了又会被花公鸡叨碎吃了。于是她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土,转身挪着碎步,招呼也没打就把手塞进衣襟下面进了门洞。
王沟老婆吃力地把身子挪到太阳坡里又抬头喊起来:“他婶妈——他婶妈……”见没有人答应,她又靠在墙角“唉哟哟”地呻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