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按照最近几年来形成的惯例,存生和秀荣正月初八开始就恢复了卖菜的营生。只是正月里的生意常常不尽如人意,拉一车菜往往得赶两个集才能卖完。人们年前大包大揽储存和现做的各种吃食都还没有消化完。
正月里大人都是往外撒钱,很少有来钱的门路。与此相反,小孩子倒都成了有钱人。你看他们手不离口袋地揣着自己的小金库,生怕不捂着随时有可能不翼而飞。每个人的口袋里至少都装着买泡泡糖和炮仗的零花钱。燕燕三个自然也不例外。他们把一元以上的整钱都各自存放在抽屉柜子里,只留五毛钱自己支配,随时想起都要拉开抽屉取出夹钱的笔记本,蘸点口水一遍又一遍地数一回才安心。这些新曾曾的年钱都是大人们年前特意到银行换取的刚把硬正的新钱,数起来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还别说!这种数钱的感觉简直爽快到只能意会不可言传。
正月初三是年后第一个集。恰逢天气晴好,赶集凑热闹的人也乌泱泱一大群,但大多数都是闲暇凑热闹的,也有好多人来集上买走亲戚的礼当。在外面见世面回来的年轻男女穿着五花八门的时兴衣服。有的男青年还从外面领个外地媳妇回来,两个人勾肩搭背地走在街道上,紧挨在一起边说边笑,全然不顾两旁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向阳的台阶上,零散地坐着几个七老八十的老汉,有回民也有汉民。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道听途说来的奇闻轶事,还有眼下的庄稼啥时候开播。关于种庄稼的那点事儿永远是他们讨论的中心话题,毕竟民以食为天。这些曾经穷怕了的人,能在而今的世道里享福,全仗着家里鼓鼓囊囊的粮食囤囤。这些老汉三五一群,四六一伙聚在向阳背风处晒着太阳,有的捋着花白的胡须,有的不停地往长短不一的烟锅里添旱烟,一边叭叭地抽着。这些胡子吧喳的老汉基本上都抽不惯纸烟。正月里见过世面的后辈儿孙回来给他们孝敬一两盒纸烟,他们也欣然接受,只是喜欢装在口袋里充门面。把自己营务的老汉烟抽成了一顺子,其他再洋气的烟抽上怎么也不过瘾。
这几年集市上流通了一种当地小作坊生产出来的大工字卷烟。一根烟有成人的大拇指头粗,和他们卷的旱烟差不多大小,外皮是比牛皮纸稍微软薄的黑褐色烟纸,劲头介于纸烟和旱烟之间,吐出来的烟气和老汉抽的老旱烟一个味道。先是城里上来的小商贩夹带在其他商品里卖,最后普及到了每个门市部。由于价格便宜口感好,一时间成了一部分农村老汉“耍人”的不二选择。
腊月里,熊家老汉来燕燕家里浪门子,正好忘记了带他的长烟锅,他也抽不惯存生的纸烟。秀荣便在赶集时买回了几盒大工字卷烟。没想到熊家老汉边抽边连连叫好,说比他的老汉烟稍微绵软点儿,抽着也顺气。从此,秀荣只要是逢年过节去熊渠门上,都不忘路过白庙街道给熊家老汉带几盒大工字卷烟。熊家老汉每天都带着两种烟去对面的斜洼上晒太阳,他舍不得抽,更舍不得给其他老汉发一根,只是拿出一根搭鼻子上闻闻香气。回到家坐在炕头上才缓缓地点上一根,吧嗒吧嗒地独自享用。
年前头,大人们置办年货得花一大笔钱,正月里还要给亲戚朋友家孩子散发年钱,加上走亲戚买礼当等等,乱七八糟的各种开销实在是不敢细算。稀里糊涂不算帐还好,一算着实把秀荣吓一跳。每晚躺炕上睡觉前,秀荣和存生说起一天只出不进的开消,她就不由得焦躁起来,恨不得立马去赶集卖菜挣回来。存生半开玩笑半劝解秀荣,“正月里跟集还不都是白点灯耗油着呢,站满满一天挣哈的恁两个钱刚能够把油钱滚回来,不顶让人安稳过几天年。叫我说,正月十五灯会过完咧跟集都不迟。正月里看着集上人多,还不都是看热闹的。”秀荣倒是不以为然,跑车贩菜总比她在家里围着锅头支应亲戚舒散些。有时亲戚多了连续一天她都得在厨房里蔓缠,到晚上转腾的脚后跟都疼,比她卖一天菜还乏困。更让她气不过的是,不管家里来多少亲戚,存生都是场面上的人,只顾着陪着亲戚喝茶拉闲。有时麻将桌支起来他自己倒玩得不亦乐乎,全然不顾秀荣一个人在厨房里如何烟熏火燎地准备着茶饭。饭菜一上桌存生便陪着亲戚喝酒猜拳吃饭,常常喝得面红耳赤,亲戚还没支应走,存生先倒头呼呼大睡了。这一两年他被秀荣教化得算是有点眼力见了,还知道偶尔来厨房探视一下。
燕燕三个小的时候,家里地少粮食紧缺,而那个年代的人饭量还都大,常常来的亲戚一多,吃到半中腰家里压好的机器面就不够吃了。秀荣急得团团转,准备和面自己擀,一次又一次地指着燕燕去叫存生,回来汇报都是,“我爸爸吃着呢,催着让你赶紧下面端饭呢。”秀荣手塞在面盆里活面,气得肚子都疼,嘴里不停地骂存生是个猪之类的脏话。按农村里的习俗,正月里不管家里来的亲戚有没有吃饭,都要在家里备一顿茶饭,让亲戚动一动筷子吃几口菜都算是尽到了主人家的礼节,也不会在亲戚朋友面前落下话柄。所以,正月里农村的女人基本都是系着护裙围着锅头忙活,男人们则负责陪吃陪喝地支应亲戚。尽管近几年随着王家奶奶几个姊妹的先后离世,她娘家远路上的亲戚也渐渐走淡了。燕燕三个小的时候,河道里存生他舅家和姨娘家表兄姊妹也多,隔三差五上塬上磨面或者进城,经常要在他们家里留宿歇一晚上脚。年年过年都一帮一伙地来看他们的老姨娘。后来,这些亲戚随着老人的离世相互间联系和来往也少了。存生和存柱两弟兄也是轮流着每人隔一年去河道里看一回他们老舅。
存生生性不爱浪门子,每次轮到他去河道里看老舅都愁得挝耳挠腮。他一直把走亲戚当成迫不得已的任务一样完。主要是王家奶奶健在,他们还不能疏远了这一门亲,不然王家奶奶以后殁了过事请不来外家人。在农村,这就是极大的不孝,两旁世人就会冷眼嘲讽当笑话一样流传。以前王家奶奶腿脚灵便的时候,五队里她舅家的亲戚,河道里她娘家几个兄弟,还有荒山上、小鹿河、明张家她的几个妹妹,这些亲戚都来来往往地保持着联系。老一辈人一下场,后人们都当了家,好几路亲戚都断了来往。正是应了王家奶奶说的那句话,“亲戚亲戚,常走动着就亲,走动少咧凑不亲咧。”
这不禁让人嗟叹!以前过穷光景的时候,是人穷心热闹。正月里提一盒桃酥或者几个鸡蛋就是礼当,到谁家去茶饭好不好都觉得亲热。现在过年走亲戚,真的像走过场送礼当一样,人情味淡漠了。随着农村人生活条件的好转,家家户户都关起门来奔腾自己的日子,联系少了人情也越来越淡薄,连过年的心似乎都没有以前热乎了。人都认着眼前头的一两门子亲戚。
前几年正月里,王家奶奶还眼巴巴地望着洞门,盼着她娘家外甥、侄子侄女来看她,嘴里碎碎地念叨着。现在她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想起来会传道几句,“把恁些怂,都是些没良心的!娘家门上哪个亲戚我都没亏欠哈。前些年粮食紧缺,我们日子恁恓惶,只要娘家人上门,粗茶淡饭不好也罢,啥时候还让亲戚饿着肚子回去来!而更日子都好咧,眼头高的看不上登我们门咧。不来凑不来!来把我看一眼能组啥?存生连存柱也是恁没良心的。我而更腿脚出门不灵便,一个个也懒得不走动,亲亲的亲戚都淡得不像啥咧。”
正月初四前,秀荣把家门上几个亲戚支应完。家门上亲戚也就是翠儿、霞儿和翠霞几个,他们每年的初二都相约着从城里一起回娘家门。翠儿去年在他们白水街道上盖了两层楼,楼下面开了个百货商店,连批发带零售,加上婆婆公公也上了年纪,经常身体不好,忙得翠儿两口子颠脚趴扑,初二中午上来两家门上走了一转,下午吃完饭就急忙回去了。初三早上秀荣做好茶饭,指着燕燕去叫亲戚吃饭,顺便把存柱家一家子都叫过来,两家人算是聚一起过了一天年。初四一大早,秀荣早早地起床收拾准备回熊渠浪娘家。昨天熊渠门上来了个端礼的亲戚,说秀梅昨天就带着三个娃过去了,秀荣心里越发急切了。好不容易过年回一趟娘家门,她预备住一两个晚上。燕燕三个跟上存生到下午回来,万一家里来个亲戚要吃饭,锅头上有王家奶奶指教,燕燕和小燕完全能应付。她得趁早起身,不然来个亲戚绊住脚就走不出去了。
秀荣装好家里收的几份礼当。她娘家门户大,这些礼当是远远不够的。经过白庙街道,他们还要在黑俊商店里买几份。黑俊两口子给儿子娶了媳妇后,除了逢集跟着卖菜,一家子又在街面上盘了个门面,门口外面卖剩下的菜,里面的门市部卖烟酒副食。秀荣站在黑俊家商店里左挑右远,她想花最少的钱买最有面子的礼当。选好后就和黑俊媳妇两个磨起了嘴皮子功夫。要知道黑俊两口子比秀荣两口子做生意的时间更早,要说耍嘴皮子讨价还价,这两个女人真是旗鼓相当。黑俊见秀荣进来就把自己的女人推上了前线,自己坐在边角处和存生互递一根烟,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呱起了闲话。
燕燕三个穿戴一新在店里转悠着,嘴里嚼着口香糖,啪啪地吹着泡泡,不时粘在鼻子上,赶紧一把抓下来又一把塞进嘴里嚼起来。燕燕三个急不可待地想去熊渠,她们着急着想和熊渠庄里那一伙娃娃一起玩耍。熊渠庄里娃娃多玩的花样也都新鲜。秀荣让他们下午就跟着存生回家给王家奶奶做伴儿支应亲戚。他们三个嘴上不反抗,已经商讨好了一套应对方法。到下午他们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存生和秀荣找不见他们,存生自然就一个人回去了。再说,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肯定也舍不得他们走,一定会规劝着让他们三个住一晚上的。至于支应亲戚,秀荣都说了,她在熊渠,娘家人自然不会来。几个本家亲戚该来的都来过了。西峰的亲戚每年来都是正月十五前后。再要来就是去年门户里出嫁的几个女子来端礼。
端礼的新人要在正月里把双方所有沾亲带故的亲戚都走一遍,算是领着新人认个门户。塬上的新人端礼更像社火游过庄,一般都是由自家的娘家哥或者兄弟带着,有时一天转几十家,到谁家都是一个模式:放下礼当,说几句客套话,喝几口水,屁股把凳子还没捂热又接着去另一家。走到谁家碰上有吃的趁机填饱肚子。临出门时,主家会根据自身情况给一对新人每人散发点喜钱,至于给谁给多少,这些秀荣都在路上给存生安顿好了。
燕燕拽着秀荣的衣角示意她放快速度。秀荣为了省出一块钱的泡泡糖,正和黑俊媳妇磨嘴皮子。终于,秀荣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塌钱付账。黑俊媳妇笑咪咪地打趣说:“你两口子凑像恁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一样,把日子过得细祥,多掏一分钱都像从肋骨上割肉呢一样,都遇上你这样抠门的买主,我看咱们的生意也难组,都有喝西北风的可能呢!”秀荣笑呵呵地回应,“咦,亏是没有亏,凑是让你少挣钱咧。过去熊渠还有一两场麻将,说不定勒紧裤腰带省哈的这几个钱都葬麻将场场里咧。人凑这,买啥东西舍不得掏钱,坐到麻将桌子上输几个钱心里欢喜。再说咧肉烂咧都在锅里,都是娘家姊妹子,一年到头凑这几天闲下来耍噶,输赢人心里热乎。”黑俊媳妇咧着嘴笑道:“凑是!你两口子财迷咧一年咧,应该给娘家人倒几个钱。”存生接过来笑着说:“唉,还倒啥呢?一心谋着发点意外之财呢,为着输钱我凑不上麻将桌子。早上出门都把各路财神爷拜咧几拜呢。”几个人说笑了几句,终于走出了商店。燕燕三个早已急得在地上跺脚呢。
果真如燕燕三个预想的那样,不等秀荣开口让燕燕三个回,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一听要让燕燕三个回去,熊家老婆就先开始数落起秀荣来,“你看你庆怂嘛!要回你们两个回去我都不收留,三个娃在我们家里还没过年呢。初七晚上庄里社火还游过庄价,颜龙等着把鼓打咧热闹看咧,你再领回去都能行。你大高二高几个炕都烧上着呢,到咧晚上娃娃们像碎着一样一家子安插几个,挤一晚上。娃心热地浪外家来咧,指回去组啥去价。你们亲戚有没有多少咧,存生回去把牲口经管上,正月里啥饭都是现成的。三个娃娃让安稳浪几天。”
燕燕三个低着头围在熊家老婆身边,一个劲地扣手指头,听着熊家老婆这样说,抿着嘴强忍着兴奋,小燕憋得脸都红了。秀梅笑着打趣说:“小燕还做作地不敢笑出来,你看脸都憋得红成下蛋母鸡咧,小心憋出一个大屁还把一窑人熏得喘不过气来呢。”秀梅的玩笑话惹得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小燕臊红了脸,蹬着眼睛抿着嘴起身准备找秀梅算账。刚迈开脚步就听得“咘”一声清脆的响声,小燕赶紧手背过去捂住了屁股,扭着身子嘴里大喊:“唉呀!都是我碎娘娘惹得祸,反正不是我放的屁!”窑里的人又一次被逗得笑声一片。秀梅捂着肚子捶打着秀荣后背,笑得只管擦眼泪,噎得说不出话来。羞得小燕连忙扑进熊家老婆怀里,跺着脚拧着身子头不停地往衣服里面钻。
看着几个孩子都在,彩霞戳了一下效林,效林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塌子干嘣嘣的五元钱笑着说:“来!给舅舅磕头!舅舅给你们几个散年钱!”秀梅家莉莉“噔”一下从后面窜出来跪在了效林脚底下。燕燕、颜龙、亮亮、伟伟都跟着跪在了后面,小燕被熊家老婆推搡着也跪了下来。早在他们刚进门见到熊家老汉和熊家老婆时,他们已经跪下磕过了头。熊家老汉掏出钱要给他们,硬是被存生和秀荣拦挡了。今时不比往昔,两个老人以前当家作主时,每年也给他们散发年钱。现在手头上的零用钱更是不宽裕。家里以前存了不少余粮,效林养猪糟蹋了不少,时常没有钱了就拉上一两袋子卖了换钱。老两口秋天靠着在沟里刮点榆树条,熊家老汉闲时编几个背篓或者笼担,拿到白庙集上卖了换几个零花钱用。秀荣不忍心要,让他们留着有个头疼脑热了买药。
再看现在秀荣他们姊妹几个的现状。老大家的三个儿子齐蓬蓬都长大了,磨坊里还摆着以前的老磨面机,一年到头就进几个粉料的钱。不是龙龙和红红在白银打工汇点钱贴补,供向前上大学都够吃力的,更不敢想再过一两年三个儿子都到了说媳妇的年纪。老二到处忙着撒网挣钱,农忙了帮着营务庄稼,有活了跟着干一段时间的匠人,农闲活闲了,又蹭着效林几个的三轮车贩几天菜。大儿子勇勇中学出来就跟着闯深圳的大军见世面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挣到钱,反正没往家里寄过,几年天气人也没回来过。秀梅两口子的日子更是过得紧巴。银银啥行道里都下不了苦,偶尔塬上有白事了跟上他大当几天阴阳,自认为他不是当阴阳的材料,卖菜又抹不开面皮怕丢人现眼,捏价揣活他又没那个眼力见。两口子十天半个月就得打捶骂仗闹一回。虽然秀梅现在来娘家浪门子也不再哭哭啼啼地学说他们两个的烂肠日子。有时候,秀荣明情看得出两口子肯定又吵架拌嘴了,她心里有气也不好说戳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只能尽可能帮衬点,话里话外地开导激励宽慰一番。效林两口子这几年见人干啥都眼红,自己干啥啥不成,把以前的家当都快败完了。秀荣自认为,弟兄姊妹子几个当中,好像她现在的日子也还过得可以,比上不足但是比下还有余。吃完饭趁着窑里没有人的时候,秀荣赶紧掏出早早预备好的二百块钱,给熊家老婆悄悄地塞进了衣服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