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莺与玫瑰
“她说,要是我送她红玫瑰,她就和我跳舞。”年轻学生大声说道,“可找遍我的花园,哪里也找不到红玫瑰呀。”
圣栎树上的夜莺在巢里听到这番话,从绿叶丛中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找遍我的花园也找不到红玫瑰呀!”他哀叹道,美丽的眼睛盈满泪水,“唉,决定幸福的因素多么微小!我已经读遍了所有哲人的作品,掌握全部哲学的奥秘,但就因为想要一朵红玫瑰,我的生活就变得这么不幸!”
“在这儿终于见到一位真正的恋人了!”夜莺说,“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我会每夜为他歌唱,每夜将他的故事讲给星星听。现在我总算见到他了,他的头发是蓝紫色的,就像风信子的花;嘴唇是红色的,正如他所渴盼的玫瑰;但是感情的折磨使他脸色发白,悲伤的印痕爬上了他的眉梢。”
“王子明晚要开舞会,”年轻学生喃喃低语,“我心爱的人儿要去参加。如果我送她一朵红玫瑰,她会和我跳舞到天明。如果我送她一朵红玫瑰,我就能搂着她的腰,她也会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们双手紧紧相扣。可我的花园里没有红玫瑰,所以我只能孤零零地坐在那边,眼睁睁地看她从我面前经过,对我不理不睬,我的心会碎的。”“这确实是一位真正的恋人。”夜莺说,“我所歌唱的,却叫他感到煎熬——让我快乐的,却令他痛苦。爱情当然是一种神奇的事物,它比翡翠更宝贵,比上等的猫眼石价格更高;珍珠和石榴买不来,市场里找不着;商人手中买不到,黄金也无法将它称量。”
“乐师们会坐在廊厅中弹奏弦乐器,”那个年轻学生说,“我心爱的人儿会伴着竖琴和小提琴的音乐声翩翩起舞。她的舞步轻盈得像是连脚都不曾着地似的。衣着华丽的臣子们将她环绕。但她不会同我跳舞,因为我没有玫瑰可以送她。”他倒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哭泣。
“他为什么在哭?”一只尾巴翘在空中的绿色小蜥蜴从他身边蹿过时,这样问道。
“是啊,为什么哭?”一只蝴蝶问,她正追着一缕阳光飞舞。
“是啊,为什么哭?”一朵雏菊低声问她的邻居。
“他在为一朵红玫瑰而哭。”夜莺回答道。
“为一朵红玫瑰?”他们齐声惊呼。
“太可笑了!”一贯喜欢冷嘲热讽的小蜥蜴,听到这话瞬间笑出声。
可只有夜莺了解年轻学生悲伤的原因,她默默地坐在圣栎树上,思考爱情的谜题。
突然,她张开棕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她像个影子似的飞过小树林,又像个影子似的穿过花园。
在小草坪的中央,长着一棵美丽的玫瑰树。夜莺一看见它,立马飞过去,然后落在一根小花枝上。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高声请求道,“我给你唱一支最甜美的歌。”
但玫瑰树摇摇头。
“我的玫瑰是白色的,”它答道,“白得好像海上的泡沫,白得超过山顶上的积雪。不过你可以到古日晷旁找我的兄弟,或许他能满足你的愿望。”
于是,夜莺朝古日晷旁那棵玫瑰树飞去。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高声叫道,“我给你唱一支最甜美的歌。”
但是玫瑰树摇摇头。
“我的玫瑰是黄色的,”它答道,“黄得好像坐在琥珀宝座上的美人鱼的发丝,黄得超过被割草工拿大镰刀割掉前草地上的水仙花。但你可以去那个年轻学生的窗下找我的兄弟,或许他能满足你的愿望。”
于是,夜莺朝年轻学生窗下的玫瑰树飞去。
“给我一朵红玫瑰吧,”她高声叫道,“我给你唱一支最甜美的歌。”
但是玫瑰树摇摇头。
“我的玫瑰是红色的,”它答道,“红得好像鸽子的脚爪,红得超过海下洞穴里随波飘摆的珊瑚的大扇子。可是寒冬冻僵了我的血管,冰霜摧残了我的花苞,风暴折断了我的茎秆,今年我怕是一朵花也开不出来了。”
“我要的只是一朵红玫瑰,”夜莺大声请求道,“只要一朵红玫瑰就够了!就没有办法得到吗?”
“有一个办法,”玫瑰树答道,“但是太可怕了,我不敢和你说。”
“告诉我吧,”夜莺说,“我不怕的。”
“如果你想要一朵红玫瑰,”玫瑰树说,“你必须借助月光用音乐将它打造,用你胸中的鲜血来将其染红。你必须用胸膛顶着我的一根刺来对我歌唱。你必须对我唱满一整夜,那根刺必须刺穿你的心脏,你身上的血液必须淌入我的血管,成为我的血。”
“用死亡来换一朵红玫瑰,这代价着实太大了!”夜莺大声叫道,“生命对万事万物都弥足可贵。坐在绿色的树林中,看太阳乘驾他的金战车,月亮乘驾她的珍珠战车,令人愉悦。山楂散发出香味,隐藏在山谷中的蓝铃花,还有山头绽放的石楠,都是馨香的。但爱情比生命更珍贵,鸟的心与人的心比起来,又算得上什么呢?”
说完,她张开棕色的翅膀,飞上了天空。她像个影子似的飞过花园,又像个影子似的钻过小树林。
那年轻学生依旧躺在草地上,跟她离开时的情景一样,他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泪水还没干。
“快乐些吧,”夜莺高声呼叫,“快乐些吧!红玫瑰会有的。我要借助月光用歌声将它打造,用我胸中的鲜血将它染红。我要求你回报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做一个真正的恋人。因为尽管哲学很明智,但爱比它更明智;尽管权力很伟大,但爱比它更伟大。火焰映红了爱情的翅膀,使他的身躯像火焰一样红亮。他的嘴唇像蜜一样甜,他的气息跟乳香一样芬芳。”
草地上的年轻学生抬头张望倾听,但他听不懂夜莺对他说的话,因为他只知道写在书本上的东西。
但是圣栎树听懂了,深感悲伤,因为他非常喜爱这只在他的枝丫间筑巢的小夜莺。
“为我唱最后一支歌吧,”他悄声说,“你走后我会感到非常孤单的。”
于是夜莺为圣栎树唱起了歌,声音宛如银罐中沸腾的水声。
夜莺刚一唱完,年轻学生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簿和一支铅笔。
“她样子很美,”他自言自语地穿过小树林走开了,“那是无可否认的,可她有知觉吗?恐怕不然。事实上,她和绝大多数艺术家一样,只讲究形式,毫无真诚可言。她不会为其他人牺牲自己。她心里想的只有音乐,人人皆知,艺术是自私的。但还是必须承认,她的歌声中有一些美丽的调子。多么可惜,它们没有任何意义,也不具备任何实际的用处。”他走进房间,躺在简陋的小床上,开始思念他的爱人。没多久,他便睡了过去。
等月光照亮天空,夜莺飞向玫瑰树,用胸膛顶住尖刺。整整一夜,她都将胸膛顶在刺上歌唱,就连冰冷晶莹的月亮也俯身聆听。整整一夜她唱个不停,刺往她的胸膛越扎越深,她身上的血液渐渐流干。
她先是唱起少男少女心中萌发的爱情。玫瑰树最高的花枝上,绽出一朵美妙无比的花朵,一瓣接着一瓣,而歌儿也一首接着一首。一开始,花色苍白,仿如笼在河上的雾——白得好像黎明的足履,白得好像破晓的翅膀。绽放在最高枝头的那朵玫瑰,就像一朵在银镜和水池中映照出的玫瑰花影。
可玫瑰树大声催促夜莺把刺再顶紧一些。“再顶紧些,小夜莺,”玫瑰树高呼,“不然玫瑰还没开好,天就亮了。”
于是,夜莺将刺又顶得紧了些,歌声也愈来愈嘹亮,因为她在歌唱一对成年男女心中所迸发的激情。
一抹淡淡的红晕染上玫瑰花瓣,正如新郎亲吻新娘时脸上泛起的红晕一样。但是刺尚未插入她的心,所以玫瑰的花心依然是白的,因为只有夜莺心脏的血才能染红花心。
玫瑰树又大声催促夜莺把刺再顶紧一些。“再顶紧些,小夜莺,”玫瑰树高呼,“不然玫瑰还没开好,天就亮了。”
于是,夜莺将刺又顶得紧了些,刺到了心脏,一阵剧痛传遍全身。痛得越厉害,歌声就越高亢,因为她在歌唱由死亡而获得完满的爱情,于墓穴中也不消逝的爱情。
那朵美妙无比的玫瑰变成深红色,宛如东方天际的朝霞。外层花瓣是深红色的,花心更是红如宝石。
但夜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翅膀不断扇动,眼睛蒙上了一层雾霭。她的歌声愈发低微,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这时她迸出了最后一支歌。皎白的月亮听见,忘却了黎明的到来,徘徊空中不忍离去。红玫瑰听见,欣喜若狂地摇晃着,展开花瓣迎接清晨的凉风。回声传至山间的紫色洞穴,唤醒梦中的牧羊人。歌声飘越河中的芦苇,芦苇再将歌声传给了大海。
“快看!快看!”玫瑰树欢呼道,“玫瑰已经长好了!”可是夜莺没有作答,因为她已经躺在长长的草丛中死去了,心口上还扎着那根刺。
中午时分,年轻学生打开窗户朝外看去。
“运气真好啊!”他惊叫起来,“这里开了一朵红玫瑰!我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玫瑰。真是太美了,我敢肯定,它的拉丁学名一定很长。”他起身把花摘了下来。
他立马戴上帽子,拿着玫瑰,朝教授的家跑去。
教授的女儿正端坐在门口,在纺车上纺着蓝色的丝线,脚旁躺着她的小狗。
“你说过,如果我送你一朵红玫瑰,你就会同我跳舞。”年轻学生高声说道,“这是世上最红的一朵玫瑰。今晚请你把它戴在胸前,等我们一起跳舞时,它就会告诉你,我有多么地爱你。”
但女孩皱起眉头。
“恐怕它与我的裙子不搭,”她回答,“而且,宫中大臣的侄儿已经送了我一些真正的珠宝,人人都知道珠宝比花要昂贵得多。”
“好吧,你真是太忘恩负义了。”学生气冲冲地说着,并将玫瑰花扔向街上。那花掉进水沟,一只车轮从上面碾了过去。
“忘恩负义?”女孩说,“你真是太粗鲁了!再说了,你是谁呀?一个穷学生而已。啊,我想你的鞋子上也不可能有宫中大臣侄儿那样的银鞋扣吧。”说完,她从椅子上起身朝屋里走去。
“爱情是多么愚蠢啊!”年轻学生离开时自言自语,“它不及逻辑一半管用,因为它证明不了任何东西,还总是告诉人们不会发生的事,叫人相信不真实的事。事实上,它一点儿也不实用,而在这个年代,实用就是一切,我应该回到哲学世界,学习形而上学。”
于是他便返回他的屋子,抽出一本落满灰尘的大书,开始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