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窗外那片紫薇花
四周的窗全开着,雨做了重重的帘子,那么灰重的掩压了世界,我们如此渴望着想看一看帘外的晴空,它总冷漠的不肯理睬我们的盼望。——三毛《雨季不再来》
抗战胜利后,三毛一家由重庆迁到南京,定居在鼓楼一幢叫“头条巷四号”的大房子里[1]。
那幢房子有前院和后院,还有一个可供停车的偏院。小孩子总是活泼的,在南京难得的晴天里,三毛喜欢搬一只小板凳,在阳光下盯着一针一线纳鞋底的老仆人缀满皱纹的手,撒着娇要一块漂亮的小花布做鞋面。然后,她就穿着碎布衬底、布扣襻的蚕豆瓣一般的鞋子,围着梧桐树骑竹马,在雪地里与堂哥互相投掷雪弹,爬上假山采桑叶,惊慌地逃避着鹅的追赶……
多姿多彩的幼儿时光里,三毛还自己动手做过玩具。她从地上捡来弧形的树枝,在地上推着跑,树枝点到了前面的人就算是得胜了,这种树枝被她称为“点人机”。
父亲和伯父虽然都没有替政府做事,但是他们依靠学识和能力,使得家境稍显宽裕,加上一大家子人都住在一起,相互帮扶照顾,三毛自言未曾受过战争岁月贫寒的苦。兄姊都已经念书,有的在读大学,有的进入了中学,连比三毛大三岁的姐姐陈田心都进了学校。三毛还不到念幼稚园的年纪,只能跟着女工人兰瑛待在家里。
三毛家里原本是不需要工人的,但因为兰瑛是家中老仆人的亲戚,所以聘用了她。这个逃荒来的苦命女人还带着一个名叫“马蹄子”的儿子,长了个癞痢头的马蹄子,便成了三毛的玩伴。但是三毛并不喜欢他,因为他被涂抹了一头的药粉,还总是哭,即便把所有玩具都给了他,他还是止不住地哭。
为了清静,也为了找点乐趣,三毛跑进了家中的“图书馆”,那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书。坐在大大的窗户下面,对着窗外的梧桐树,三毛打开了人生的第一本书——张乐平的漫画《三毛流浪记》,她交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好朋友——“三毛”,这也是1974年发表短篇《沙漠中的饭店》时,她开始使用的笔名。
渐渐地,她的读物中又增加了更多有插图的书,再后来,她发现了国外的童话著作。当时家里有一套专门给小孩子看的书,编著者正是鼓楼小学的陈鹤琴先生——姐姐所在学校的校长,后来三毛入读鼓楼幼稚园,也成了陈先生的学生。
遇到不认得又想不明白的字,三毛便拿去讨教兄姊,几个小脑袋挤在一处,半猜半懂地讨论书中的内容。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三毛在假山上看野蚕的时候,原本应该在工作的父亲突然回来了。他给了三毛一大叠金圆券,这东西可以换“马头牌”冰棒,她和姐姐都高兴得很。
这时候,正是通货膨胀极为严重的时期,为了支撑岌岌可危的经济局势,中华民国政府于1948年8月19日开始发行这种货币,于1949年7月停止流通。民不聊生,莫过如此。
孩子不懂时局,大人却是再了解不过的。老仆人流着泪说,要“逃难”到台湾去了。在很多文艺作品、甚至在三毛自己的《滚滚红尘》中,这段历史短暂又混乱,人心惶惶。
对于这段逃难的往事,三毛说:“就是母亲在中兴轮上吐得很厉害,好似要死了一般的躺着。”[2]三毛感到害怕,可是不知怎样能帮到母亲,只能等到靠岸的那一刻,这场灾难才会过去。
1948年,三毛全家由大陆搬到台湾。
进入小学后,三毛渐渐表现出与众不同之处,却因她是个孩子,这些许的不平常总是容易被人们忽略。陈田心回忆,三毛从小就会对人们习以为常的体罚提出不同意见,这是非常少见的。毕竟在任何年代,循规蹈矩都是常态,更何况七八岁的孩子?面对“权威”的时候,大多数孩子会如何选择呢?只能被动接受。
但三毛的自我意识觉醒得早,姐姐形容她:相比其他姐妹兄弟,“想法更澎湃一点”[3]。她会直白地表达出不解,会问为什么,会打破常态,会将疑惑与愤懑一次一次、一笔一笔深深地刻在心底,在某年某月某日一齐摊开在这世界面前,叫人们冷不防地看到她的固执。
温馨自由的家庭氛围让幼小的三毛更关注内心是否愉悦。她会因为自身的不公遭遇而不满,也曾为别人打抱不平,因为脆弱的自尊心和悲悯的同理心不允许她忍耐。她接触不到外界那么大的宇宙,只能坐井观天地观察自己的灵魂。三毛不是从谁身上复制、粘贴下来的人,独立的人格意识让她能更客观地审视人间冷暖。
三毛的独立意识,令她永远不因身份、地位、经历的变化而改变骨子里的执拗,当然,也不会因为生活被课业占据大部分时间而忽略对世事的观望。三毛是旁观者,也是参与者。在《紫衣》中,她记述了陪同母亲参加同学会的故事,从子女的角度记录了“永远只可能在厨房找到”的母亲的一次“发疯”经历。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日子。母亲从邮差手中接过一封信,然后望着窗外发呆,三毛把信接了过来,开始关注这件不同寻常的大事。原来母亲不仅仅是一个只会做家务的家庭妇女,她也是独立的、有着另一个社会角色的女人,也拥有家庭之外的故事。
她听到母亲与父亲商量着要去参加同学会,家里的几个孩子谁来看管;她听见母亲对父亲说这次她一定要参加,然后猛然觉醒,原来母亲读过很多书,还参加过篮球队。在这种全新的认知中,她感受到母亲并非全然是那个“大家庭里一个不太能说话的无用女子”[4]形象。母亲如今的生活是否幸福呢?为了这个家庭,母亲所放弃的一切,还有多少未被发觉?她会不会后悔嫁给父亲,是不是已经开始后悔又无力改变?她会不会因此深深厌恨她的丈夫、孩子、家庭,以及所有牵绊她追求另一种人生的存在?
从那天开始,母亲变得不一样了。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变成了鲜活的彩色画片。那张令三毛感到新奇的珍藏的照片,那个“穿着短襟白上衣、黑褶裙子”[5]的十八岁女学生,那些让她感到“混乱和不明白”的故事,那个弯着腰剪裁衣料、做制服时露出微笑的面孔……与平日的母亲完全不同。三毛意识到母亲的变化,但八九岁的她无法说出原因,也不懂得这变化有着怎样的意味。
对母亲来说,这或许是重新与世界取得联系的一次重要行动。可彼时的三毛并不懂得这些,只关心新衣服是不是她喜欢的粉蓝色。“等待是快乐又漫长的,起码母亲感觉那样”[6]。母亲从未忘记那些湮没在岁月里的过往,在被道出姓名的瞬间,失散十多年的同学仿佛就站在眼前,她的脸上洋溢着当年的青春。写出这样字句的三毛,对母亲快乐的少女时代应该很好奇吧。因为她自己所经历的矛盾重重、忧郁烦闷的青春时期,似乎并没有太多阳光和温柔。
三毛请好了假,终于等到一切就绪。却不想,前去赴约的那天,天色忽然变得阴郁。母亲带着姐姐来接她,一起坐上了三轮车。能坐上三轮车,其实已经与平时不同了。脱掉制服,改穿白色的嵌着紫色花边的新衣,换上新袜子和平时不穿的白皮鞋,短发扎上同色系的丝带,依偎着陌生而熟悉的、带着香水味的母亲,三毛感到今天很不同。虽然下雨,但是三轮车上的每颗心都是雀跃的。
为了这次同学会,母亲准备了两大锅食物。在越来越猛烈的风雨中,她艰难地维护着女儿们的舒适与体面。漫长的路途中,她不停地祈祷着能赶上这次聚会。然而,一切的努力都在喷着黑烟的汽车离开后化为乌有,狼狈追逐的母女与三轮车夫老周“在风雨里发疯似的放声狂叫”[7],那些曾经被提及的名字又一次冲出母亲的唇齿,带着希冀和绝望,让幼小的三毛感到恐惧。
她觉得母亲疯了。坐在三轮车上,她紧紧抓着雨布。这时,她还不能理解,失去这次机会对母亲来说等于错过了什么。她只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蜷缩在角落里,默然承受着冷雨带来的凄惶。
母亲终究被遗弃在这里。空间距离可以缩短,记忆可以重拾,但是很多东西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从嘶吼中平静下来的她,擦去女儿们脸上的雨水,却顾不得自己湿润的面颊。
她仍旧退回那个家庭主妇的位置,仿佛没有过这次追逐。
多年后提起这件事,母亲说自己已然没有印象。三毛想要跟母亲“讲讲那件紫衣,讲当年她那年轻的容颜,讲窗外的紫薇花,还有同学的名字”[8],却被母亲对下一代的关心转移了话题。
母亲真的忘记了吗?三毛并不这样想。可能只是很多事情都回不到当时,所以选择不去理会,任由时光封锁记忆。
当时的三毛不过八九岁,却牢牢地记住了母亲这次不成功的“叛逃”。那些铭心刻骨的细节,当然也会被人解读为加工过的、虚构的往事。当时女性的生活状态,决定了母亲会做出与平时形象有着巨大反差的行为,看似矛盾却又合乎情理。这种镌刻在岁月中的感受是真切的,也是令人震撼的,孩子的想法可能是幼稚的,但是反差带来的冲击却是真实存在的,三毛超出普通人的敏感,让姐姐也惊叹她“怎么能记得这么多?还揣摩到妈妈的心?”[9]
这就是三毛的不平凡之处,并不是她的人生有何不同。其实普通人的一生也会有许多故事,许多故事堆叠在一起,拼凑出了人生。在三毛的笔下,故事总是简单的、实在的,所以我们总能感同身受。母亲追赶的、回不去的青春岁月,与三毛自己空洞而充实的童年一样,被涂抹上蜡染一般的油彩,连缀成完整的画卷。亲历者与旁观者的界限模糊了,不断刷新、重复的痕迹在光影的作用下渐渐晕染开,最后变成一幅扭曲的图案,再也无法分辨模样。
唯有感受是真实的,在永恒的变化中坚守着悲喜。
[1]引自《我的快乐天堂》,收录于三毛作品集《稻草人手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逃学为读书(代序)》,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
[4]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6]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7]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8]引自《紫衣》,收录于三毛作品集《倾城》,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9]引自《三毛1943-1991》,师永刚、陈文芬、沙林编著,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