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缤纷的回声
“极乐鸟,你好吗——每一个生命降临在这世界上,大约都是被赋予了使命的。有时我们执迷于眼前,而错过了可以翻天覆地的机遇。偏执的人总能做出大事来,正如三毛,她要一条道走到黑,不到黄河不死心,不见棺材不掉泪。”
你会知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就是时光倒流,生命再一次重演,我选择的仍是这条同样的道路。我今日担着如此的重担,下辈子一样希望拥抱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这是矛盾的矛盾,宇宙平衡的真理。——三毛《极乐鸟》
三毛活得太仔细了。她对世界的洞察极为细致,甚至在一针一线那样细小的事物上,都格外敏感,也格外脆弱。即便还是幼童,没有人照料,她也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她怜惜生物,不允许同伴捏蚂蚁,连苹果挂在树上,都要问一句“是不是很痛苦”。
穿惯了手制布鞋的三毛,并不适应穿着现代的皮鞋,那仿佛又是一个硬邦邦的框子,要把自己人生的路限制住了。她渴望解放的绝不仅仅是双脚,更是灵魂。三毛形容少女时代的自己是寂寞的“怪物”,是“铁灰色”的女孩,在学画之前的日子里,她深感自己“没有身份也没有路走”,自嘲“没有路的人,大概鞋子也没有什么用处”[1]。
直到顾福生为她的世界打开一扇可以看到璀璨艺术世界的窗,她才发觉生活是多彩的,连带定制皮鞋都选用了淡淡的玫瑰色。为了匹配这多姿的崭新人生,她对外在的美丽也开始了追求。她单纯的小世界渐渐融入复杂广阔的大世界,心里那匹年轻而桀骜的野马也开始恣意奔驰。
三毛十八岁时,穿上了人生第一件旗袍,搭配着细跟尖头皮鞋,袅袅婷婷,摇曳出青春的风采。虽然很快换成了凉鞋,但是在女性本能的启迪方面,这段经历非常宝贵。
除此之外,三毛细腻的内心世界就像神话一样的迷梦。希腊神话中的山林女神Echo(回声),在不停的絮絮叨叨中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能重复别人话中的最后三个字。她不可遏制地爱上了Narcissus(后化为自恋的水仙花),紧紧追随着他,希望能得到这个高傲的美貌男子的爱情。然而,当Narcissus问她问题时,她却只能绝望而卑微地重复最后三个字:
“谁在这里?”“在这里。”
“我宁死也不愿让你来占有我!”“占有我!”
Narcissus认定她是个轻浮的女子,对她真实的内心毫不在意,皱起眉转身离去。羞愧不已的Echo躲进山林深处,痛苦地死去。当初这个名字在刹那间闪现在脑海中,然后写在画布角落的时候,三毛只不过觉得自己是个临摹老师画作的蹩脚的模仿者罢了,哪里是对老师萌生出爱情呢?
顾福生与所有满怀梦想的艺术家一样,在追寻美的人生中,总要踏上巴黎的土地。然而,在那扎根的过程是艰辛的,肉体上、生活上的折磨,远远无法弥补灵魂的激扬。在与三毛的通信中,他鼓励这个女孩子积极一些,乐观一些;也将自己的辛酸告诉她,包括曾经自杀。
三毛是多么易感呢?她很快将这些感受转移到自己身上,也颓丧地回复顾福生,虽然大学生活并没有小学、中学那么难过,却也仅仅是新鲜一阵子。读书如果只是为了考试,那文字咀嚼起来便索然无味。
对于这个世界,三毛仍旧没有归属感。她说羡慕顾福生已生根在那块陌生的土地上,而自己是“天生的病人”。毕竟活着就十分艰难费力,还要赔上努力的代价去获得自己并不在意的成功,岂不是个“连苦味都没有的空杯”,承载人间的酸甜苦辣,于自己而言真是无聊。
活得太过明白,对世界了解太过透彻,对生命的探索太过深入,都是不容易在人生路上坚持走下去的。那种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却又无法把握的“无所依归的心情”,被三毛破译为“渴望着自身的死亡和消融”[2]。
对顾福生的孺慕之思,仿佛迷茫岁月里的救命稻草,让三毛无处宣泄的忧伤有了出口。在无意识的絮语中,三毛早就为自己的人生写下判词——“永远不会有根”[3]。
在传说中,极乐鸟是执着、悲壮的,它永恒地飞翔,追求着遥不可及的梦想,因为没有脚,所以永远无法停留。直到耗尽力气的那一天,撞死在荆棘丛中,发出最后一声欢呼。鲜血与欢叫,幻化为新的极乐鸟,继续着命运的飞行。
在休学期间,三毛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书、画。她的外表平凡,却在人群中绽放着独特的美。十六岁的时候,她总在信箱里收到没有邮票的、淡蓝色信封信纸的情书,每个星期一封,准时又神秘。
那些信是一个附近的来自香港的大学生写的,除了住得近一些,两个人似乎没有交集。三毛曾经在巷子里远远地见过那个人,没有交谈,只是看过那么一眼,就转身关上了家门。那个男孩子,每到寒暑假回到香港,就会寄来当地风景的明信片,说着“有一天,等我毕业了,我要娶你,带你来坐轮渡,看香港的夜景”这样朴实浪漫的句子,带着满满的热情和爱意。
三毛并没有告诉家人,也不曾回信,偶尔出门时遇见了,他温柔而沉着地望向她。三毛径直走过去,几步之后,才回头看他一眼。这一眼,不知在两个年轻人的心里,各自泛起怎样的涟漪,也正是这像老照片一样神情模糊的回眸,让那个男孩子在两年中坚守着单方面的约定。
或许这坚守也不仅仅是两年而已。毕业后,回港之前,他在那封告别信中,详细地写清了父亲的工作地址、家庭地址、电话号码,还说明了自己未能登门求亲的理由——“生怕你因此见责于父母,而是耐心等着你长大”,“我知你家教甚严,此事还是不该瞒着父母。请别忘了,我要娶你。如果你过两三年之后同意,我一定等待……”[4]
但那时的三毛并没有精力应对感情的事,她还沉浸在灵魂的修补中,学校教育简直将她的精神世界拆散得七零八落,恋爱与结婚都“不能点燃生命的火花”,所以对于这份深情,她终究是辜负了。直到后来,那些信件开始更改了寄出地,变成英国,收信的三毛仍旧是淡淡的,不能说没有期待,却始终只能以沉默回复这份深情。
在那个时候,爱情对于三毛的意义,究竟是怎样的呢?
许多人都认为,如果没有荷西,没有沙漠,三毛也不过是个平凡的、无病呻吟的文字匠而已,或许甚至不会被认可为“匠”。但真的如此吗?到底是爱情和流浪成就了三毛,还是三毛对人间的体验成就了爱情和流浪的意义?这或许并不是难以得出答案的问题,却总会让人陷入庄周梦蝶的困惑。
进入大学后,正逢姐姐陈田心适值婚龄,做媒的人几乎踏破了家里的门槛,被姐姐婉拒后,媒人们转而盯上了年轻可爱的妹妹。三毛说自己最恨这种话,衣服穿姐姐剩下的也就罢了,怎么婚姻也是要“拿次级货”?除了不满,还有对“姐姐一说肯做做朋友,妹妹心里就想抢”的不服。不过姐姐很快就找到了意中人,在三毛看来,姐姐是“笨”的,太过老实,跟对方看过几次电影便嫁掉了自己。
可是,对三毛自己来说,爱人啊,“什么时候你会放你的小舟来渡我”[5]?
她在等。在考试、雨季和茫然的思念中,她在等那个人。
三毛非常理智,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一种对大小事情都过分执着的谬误中”,大大小小、无穷无尽的琐碎烦恼,在连日缠绵的阴雨中泛滥奔流起来。她装作积极地面对学业、生活,然而心里总是浸润着哀伤和无望。
可能生命的本质就是如此,不去思考活着的困惑,便仿佛感受不到虚度光阴的毒害。
三毛在等谁呢?等一个可能拯救自己的伙伴,还是一段新鲜的感情?
因顾福生结识的好友陈若曦,鼓励三毛申请进入文化大学读书,三毛人生的新纪元由此开始。
文化大学是台湾著名的私立大学,位于阳明山,刚刚创立时只有两百多名学生,三毛便是其中之一。再次踏进学校的大门,又与这个世界产生联系,她尚未来得及品尝同龄人的欢愉,便摘下了爱情的苹果。
这一次,与以往任何一次朦胧的动心不同,三毛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恋爱了。那个男孩子叫梁光明,是戏剧系的才子,比三毛高一个年级。
如果没有光,飞蛾怎么知道朝哪个方向飞呢?在环境优美的阳明山上,她很快就把大部分的注意力投放到了梁光明的身上。
[1]引自《永远的夏娃》,收录于三毛作品集《背影》,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2]引自《极乐鸟》,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3]引自《极乐鸟》,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4]引自《求婚》,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闹学记》,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
[5]引自《月河》,收录于三毛作品集《雨季不再来》,三毛著,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