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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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鸽子(1)

蔡鸿君 张建国 译

当鸽子的事发生的时候,约纳丹·诺埃尔已经五十多岁了,这件事突然之间改变了他的生活。回想将近二十年平静的生活,他恐怕还从未料到除了有朝一日弃世而去之外,还会遇上其他什么重要的事情。这对他来说是完全合适的,因为他不喜欢动荡,讨厌那些打破内心平衡、扰乱外界生活秩序的事件。

谢天谢地,绝大多数诸如此类的事件统统留在了遥远的、模模糊糊的童年和青年时代。他不愿意再去回想这些往事,即使有时也会极不舒服地想起在夏朗德[1]的一个夏天的下午,那是在1942年7月,当时他钓完鱼正往家走……那天刚刚下了一场暴雨,这会儿雨仍未停,这是持续数日的炎热天气之后的一场及时雨。在回家的路上,他脱掉鞋子,赤脚走在又热又湿的沥青路上,噼噼啪啪地从小水洼里跑过,给他带来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乐趣……他钓完鱼回到家里,跑进厨房,满心指望会碰上母亲正在做饭,但是,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只有她的围裙依旧搭在椅背上。父亲说,母亲走了,她要出门较长一段时间。邻居们说,她是被人带走的,先是被弄进“冬季赛车场”,然后再被送入德朗西[2]的集中营,从那里又去了东边,同去的人一个也没有回来。约纳丹对此事一点也不明白,这件事完全把他弄糊涂了。几天以后,父亲也失踪了,约纳丹和他的小妹妹意外地上了一列开往南方的火车。夜里,他们在一群陌生男人的带领下穿过草地和树林,然后上了另外一列南行的火车,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他们的一个素未谋面的叔叔把他们从卡瓦龙[3]带回自己位于迪朗斯[4]河谷的普吉特镇附近的农庄。他把他们藏在这里,直到战争结束;战后,他让他们在菜地里干活。

五十年代初,约纳丹逐渐对农业工人的生活感到满意。叔叔要他报名参军,于是,约纳丹就顺从地尽了三年义务。第一年,他唯一的事就是努力习惯于那种令人讨厌的军营集体生活。第二年,他被用船送到了印度支那。第三年的大部分时间,他是在战地医院里度过的,先是脚上中了一枪,然后腿上又挨了一发子弹,另外还得过一场阿米巴痢疾。当他1954年春天回到普吉特镇时,他妹妹不在了。据说她移居到加拿大去了。叔叔要约纳丹尽快与一个名叫玛丽·巴库切的姑娘结婚。这个姑娘住在附近的劳利斯村,约纳丹以前从未见过她。他乖乖地按叔叔的吩咐办妥了一切,他甚至心甘情愿地这么去做,因为,虽然当时结婚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却希望能在婚姻中最终找到那种平静安谧、相安无事的状态,这是他心中唯一的渴望。但是,四个月以后,玛丽生下了一个男孩,同年秋天,她同马赛来的一个突尼斯水果商私奔了。

约纳丹·诺埃尔从所有这些事件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与他人保持距离,才会有安宁的生活。因为他已成为全村的笑柄——妨碍他的并不是人们对他的嘲笑,而是由此引来的人们对他的公开注意,所以他一生中第一次自己作出了一个决定:去农业银行取出了他的积蓄,打点行装,去了巴黎。

在这以后,他曾经交过两次好运:在塞夫尔大街的一家银行找到了一份当守卫的差事;在普朗士大街的一幢大楼的第七层找到了一个住处,一个所谓的chambre de bonne[5]。要去这间屋子必须经过后院和专门运货的窄小楼梯以及一条狭长的、只有一扇窗户、光线很暗的过道。过道的两边有二十四间房间,门漆成灰色,上面标着房号,过道的尽头是24号房间,即约纳丹的房间。这间屋子长三点四米,宽二点二米,高二点五米,屋里的陈设十分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盏白炽灯,一个挂衣钩,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直到六十年代,这里的电线才增加了负荷,以便居住者可以接上烹饪电炉和电取暖器,同时还敷设了自来水管,每个房间也装上了各自的洗脸池和锅炉。在此之前,阁楼的所有住户——只要他们不违反规定使用酒精炉——都是吃凉的食物,在寒冷的房间里睡觉,在过道里紧挨着公共厕所的那个唯一的洗脸池里用凉水洗袜子、洗为数不多的餐具以及洗脸洗手。所有这一切对于约纳丹来说并无妨碍。他追求的不是舒适的设备,而是一个安全的住处,这里完全属于他,使他免受生活中突然发生的不快事件的打扰,任何人都不能把他从这里赶走。当他头一次迈进24号房间的时候,立刻就意识到:这就是你寻找已久的地方,你将留在这里(当时他的心境就像人们常说的那种一见钟情的男人,他们像遭到雷击似的恍然大悟:一个迄今未曾见过的女人就是他的终身伴侣,他将占有她,与她白头偕老)。

约纳丹·诺埃尔租这间房子的租金是每月五千旧法郎。早晨,他从这里去邻近的塞夫尔大街上班,傍晚,带着面包、香肠、苹果、奶酪回到这里。他在这里吃饭,睡觉,感到很幸福。星期日,他从不离开这间屋子,而是打扫卫生,在床上铺上干净的床单。他就这样平静、知足地生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晃就是几十年。

在这段时间里,外界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房租的数额,房客的种类。五十年代,这里住的大都是些女用人,还有几对年轻夫妇和几个退休老人;后来进进出出的变成了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北非国家的人;六十年代末,主要的房客是大学生;后来,二十四个房间就再也没有住满过了,许多房间空着或者被住在下面几层的房东用来堆放杂物,或者成为他们偶尔用来招待客人的住房。约纳丹的24号房间在这些年间变成了一个相对来说舒适的住处。他买了一张新床,装修了一个壁橱,七点五平米的地板铺上了灰色的地毯,烹饪和盥洗的角落也糊上了漂亮的红色漆纸。他现在有一架收音机、一台电视机和一只电熨斗。食品再也不用像从前那样装在小口袋里挂到窗外,而是存放在一台放在洗脸池下面的小巧玲珑的冰箱里,现在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黄油也不会融化,火腿也不会干得发硬。他的床头装了一个书架,里面至少排列着十七本书;一套三卷本的袖珍医学词典,几本反映克罗马努人[6]、青铜器时代的铸造技术、古代埃及、伊特拉斯坎人以及法国大革命的精美画册,一本驾驶帆船的书,一本介绍国旗的书,一本关于热带动物的书,两本大仲马的小说,一本圣西门的回忆录,一本介绍制作简单食物的菜谱,一本《小拉鲁斯词典》以及《守卫和警察在特殊情况下使用公务手枪的若干规定》。在床底下存放着十几瓶红葡萄酒,其中有一瓶“白马城堡”牌高级红葡萄酒,这是他为1998年他退休的那一天预备的。约纳丹对几盏电灯的位置做了周密的考虑,现在,他坐在房间里三个不同的位置——床的脚端、床头、小桌子旁边——看报,既不会晃眼睛,报纸上也不会出现阴影。

由于添置了这么多东西,这间屋子自然变得更小了,它就像一只吐出过多珠母的珍珠贝不断地在向内部增长。各式各样精心布置的内部陈设使得这间斗室与其说像一间简陋的chambre de bonne,倒不如说更像船舱或者豪华的列车包厢。但是,它的本质特征经过了三十年仍然保持了下来:这里过去是现在仍然是约纳丹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岛,这里是他牢靠的支撑点,是他的庇护所,是他的情人,对,是他的情人,因为每当他傍晚回来,这间斗室总是温柔地拥抱他,给他温暖和保护,在肉体和精神上滋养着他,每当他需要它时,它总是在他的左右,它从未离开过他。实际上,它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证实是可以信赖的东西。因此,他从来也不曾想过要同它分开,即使是在现在——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爬这么多级楼梯常常使他感到有些吃力,他的薪水也完全允许他租住一套拥有厨房、厕所和浴室的真正公寓——他也绝无这种想法。他始终忠于他的情人,甚至想要把它同自己,把自己同它更紧密地连在一起。为了使他们之间的关系永远牢不可破,他想把它买下来。他已经和房东拉萨尔夫人签订了合同。这间房间价值五万五千新法郎。他迄今已经支付了四万七千法郎,剩下的八千法郎将在年底付清。然后,它就永远归他所有了,在死神将他们分开之前,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还能把他们——约纳丹和他喜欢的房间彼此分开。

这就是1984年8月一个星期五的早晨,鸽子的事发生之前的情况。

约纳丹刚刚起床,穿上拖鞋和浴衣,准备像每天早晨那样在刮脸之前先去趟公共厕所。在开门之前,他先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过道里是否有人。他不愿意碰上邻居,更不愿意大清早穿着睡衣或浴衣碰上他们,而他最不愿意的是在上厕所的途中。发现厕所里有人,已经让他够不舒服的了,而在厕所门前与另一个房客相遇,简直让他感到难堪之极。这种情况仅仅发生过一次,那还是在二十五年前,即1959年的夏天。每当他回想起这件事,都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两人看见对方时,同时都感到惊慌失措,这件本来绝对保密的事一下子失去了保密性,两个人同时后退,请对方先用,同时说出谦让的话:请您先用?噢,不,还是您先用吧,先生,我不着急,不,您先用,就这样吧……这一切都是穿着睡衣睡裤进行的?不,他绝不愿意再遇上这种事。他也没有再遇上这种事,这都是多亏了他预先仔细倾听动静的结果。他一边听,一边从门缝里朝过道张望,他熟悉这层楼里的各种声音,能够分辨出每一声嘎吱、咔嚓、噼啪、沙沙声发自何处,甚至对寂静也能作出解释。现在,他只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几秒钟,就完全确定:过道里没有任何人,厕所空着,大家都还在睡觉。他用左手拧开保险锁,右手拧开弹簧锁,锁舌退了回去。他轻轻地一拉,门就开了。

他几乎已经把脚迈过了门槛。然而,就在他抬起左脚,大腿已经准备迈步的一刹那,他看见了那只鸽子。它卧在他的门前,距离门槛大约二十厘米,身上披着从窗户射进来的晨曦,两只红色的脚爪撑在血红色的瓷砖地面上,铅灰色的羽毛整洁光滑。

它把头歪向一边,左眼瞅着约纳丹。这只眼睛看上去非常可怕,像一个小小的玻璃球,四周呈棕色,中间有个黑点,它就像一只缝在鸽子脑袋上面的纽扣,既没有睫毛,也没有眉毛,不加掩饰地、毫不害羞地朝外凸出,目光显得极为坦诚。但是,在这只眼睛里同时也隐隐约约闪现出一丝狡黠的目光。其实,它的目光似乎既非坦诚,亦非狡黠,而是显得毫无生气,就像照相机的镜头,吞进外界所有的光线,却一点也不露出自己内部的东西。这只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泽,没有一线闪光,没有一丝生命的火花。这是一只视若无睹的眼睛,它注视着约纳丹。

他当时害怕得要命——事后,他也许会这样来描述当时的情形。但是,这并不恰如其分,因为,害怕还是后来的事,他当时首先是惊讶得要命。

他的脚像是冻僵了似的在门槛上停住了,手依然握着门把手,脚已经抬起准备向前迈步,他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后退,就这样持续了也许五秒,也许十秒,他自己觉得就好像是永生永世。这时,鸽子轻轻地动了一下,要么是把重心从一只脚爪移到另一只,要么就是把羽毛竖了起来,不管怎么说,它全身上下有一阵颤抖,与此同时,它的两片眼皮合了起来,一片从下面,一片从上面,其实这不是真正的眼皮,而是某种类似橡皮的活盖,它们像两片从虚无中出现的嘴唇把眼睛吞了进去。这只眼睛消失了一会儿。这时,恐惧才攫住了约纳丹,他吓得毛发直竖。在鸽子重新睁开这只眼睛之前,他赶紧向后一跃,退回屋里,关上了门。他拧上保险锁,晃晃悠悠地向床边走了三步,浑身哆嗦着坐下,心脏怦怦直跳,额头冰凉冰凉,他感到脖子和脊柱周围都冒出了冷汗。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他现在就要心肌梗塞,或者中风,或者心力衰竭。你现在正好到了得这些疾病的年龄,他想,自五十岁起,最小的诱因都足以引发这样一场灾祸。他侧身躺在床上,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微微颤抖的肩膀,等待着痉挛状的疼痛,等待着胸口和肩膀周围的刺痛(他曾在那本袖珍医学百科词典里面读到,这些都是心肌梗塞的明显症状),等待着知觉慢慢地消失。然而,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心跳渐渐趋于平缓,血液重新均匀地流入大脑和四肢,中风所特有的麻痹现象并未出现。约纳丹活动了一下脚趾和手指,脸上做出一副怪相,这表明他的身体器官和神经系统都还正常。

这时,他的脑海里面翻腾着许多混乱的、不协调的、可怕的想法,它们就像一群乌鸦似的在他的大脑里尖声地呼喊,扑打着翅膀,呱呱地乱叫:“你就要完蛋了?你老了,已经筋疲力尽了。一只鸽子就足以把你吓得半死,一只鸽子就把你赶回屋里,使你浑身瘫软,束手就擒。你就要死了,约纳丹,你就快要死了,即使不是马上就死,也只能再过片刻。你的生活是虚假的,你把它搞得一塌糊涂,因为,一只鸽子就使它大为震动。你必须杀死这只鸽子,但是,你不可能杀死它,你不可能杀死一只苍蝇,不,一只苍蝇还是可以的,你能够杀死一只苍蝇或者一只蚊子或者一只小甲虫,可是,你绝不可能杀死任何温血动物,绝不可能杀死像鸽子这样的体重一磅左右的温血动物。你宁可杀死一个人。砰砰?这种事快得很,只留下一个八毫米的小孔,一切干净利落,这也是被允许的,佩带武器的守卫人员工作条例第一款规定,出于正当自卫可以这么做,甚至必须这么做。假如你开枪打死一个人,任何人也不会指责你的。但是,假如打死的是一只鸽子,恐怕就完全不同了。人们怎么能枪杀一只鸽子呢?鸽子扑打着翅膀,人们是不容易击中它的。向鸽子开枪是一种粗野的不法行为,是被严格禁止的。如果枪杀鸽子,你会被没收武器,丢掉职位,还得去蹲监狱。不行,你不能杀死它,但是,你也不能和它一块生活,这是绝对不行的,人不能生活在一间鸽子住的屋子里,鸽子是混乱和无政府状态的集中体现,一只鸽子可以制造无数的喧嚣,它会用爪子抓人,用嘴巴啄人的眼睛,它不停地弄脏环境,抖掉身上可怕的细菌和脑膜炎病毒,鸽子不会孤身独处,它会引来其他鸽子,它们交配、生育,迅速繁殖,一支鸽子大军很快就会把你包围,你就再也出不了房间,你会饿死,会因自己的粪便窒息,不得不从窗口跳出去,四肢骨折地躺在人行道上,这不行,你胆子太小。你将一直被困在屋里,你将大声呼救,你呼喊救火,这样人们便会搬来梯子,把你从一只鸽子跟前救走。从一只鸽子跟前!你将成为这幢大楼的笑柄,成为这个市区的笑柄,人们会用手指着你说:‘你瞧,那就是埃诺尔先生,就是他让人把自己从一只鸽子跟前救出来的!’人们会把你送进一家精神病诊所。噢,约纳丹,约纳丹,你的情况太不妙了,你已经没有希望了,约纳丹。”

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他的脑海里翻腾。约纳丹不知所措,完全绝望了,以至于做起自从童年时代以后再也没有做过的事来。他痛苦地将十指交叉,开始祈祷:“主啊,主啊,你为何抛弃了我?你为何如此严厉地惩罚我?我们在天的主啊,请你把我从这只鸽子那里拯救出来吧,阿门!”正如我们所见,这不是一次正式的祈祷,而是根据宗教教育的残留记忆拼凑出来的一段胡言乱语。但是,尽管如此,祈祷还是帮了他的忙,因为祈祷要求他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思想,并因此驱散了那些胡思乱想。有些别的东西对他的帮助还要大些,因为,当他刚刚祈祷完毕,就感到急不可耐地需要小解。他明白,如果在几秒钟之内不能成功地减轻负担,他就会弄脏自己正躺在上面的这张床,弄脏漂亮的充填羽毛的软垫,甚至还有漂亮的灰色地毯。他完全清醒过来了,哼哼唧唧地站了起来,绝望地朝门口扫了一眼……不行,他不能从这扇门出去,即使那只该死的鸽子现在已经飞走了,他也是憋不到厕所的……他走到洗脸池跟前,扯开浴衣,拉下睡裤,拧开水龙头,朝着洗脸池尿了起来。

他过去从未干过这种事情。朝一个漂亮的、白色的、擦得发亮的、用于保持身体清洁和涮洗餐具的水池里面撒尿,就连想一想都是一种罪过。他绝不会相信,他会堕落到这种地步,他绝不相信,他竟然能够做出这种低级下流的事情。现在,当他看见小便毫无阻碍地尿出来,与自来水混为一体,汩汩地从排水口流下去,当他感到小腹的压力顿时减轻时,泪水从他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感到非常羞愧。尿完之后,他让自来水继续冲了一会儿,又用清洁剂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洗脸池,以便消除刚才那种罪行留下的哪怕很小一点痕迹。“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向洗脸池,向这间屋子,向他自己赔礼道歉。“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次是迫不得已的,今后一定不会再次出现……”

他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擦洗水池,拿开洗洁剂瓶子,拧干抹布——这些经常重复的、使他感到安慰的动作——让他重新面对现实。他看了一眼手表:七点一刻。通常,他在七点一刻已经刮完胡子,开始整理床铺。不过,耽误的时间不太多,还有可能补回来,必要的话,他可以不吃早餐,假如放弃早餐——他在计算时间——他甚至要比平时提前了七分钟。重要的是,他最迟必须在八点零五分离开这间屋子,因为八点一刻他必须到达银行。虽然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毕竟还有三刻钟的时间。这不算少啦。如果他刚才已经正视过死亡,几乎经受了一场心肌梗塞,那么三刻钟真是很长一段时间了。如果不必再忍受充满的膀胱的胀痛,这段时间还要显得长上一倍。因此,他决定暂时装出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的样子,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早晨的事务。他在洗脸池里放上热水,开始刮脸。

他一边刮脸,一边思考。“约纳丹·诺埃尔,”他暗暗对自己说,“你曾经在印度支那当过两年兵,在那里经历过几次困难的处境。如果拿出你全部的勇气和机智,如果配上相应的装备,如果你走运的话,你应该能够走出这间屋子。如果成功了,又会怎么样呢?如果你真的从门外的那只令人讨厌的动物身边经过,毫毛未损地来到楼梯间,进入安全地带,那又怎么样呢?你可以去上班,你也可以平平安安地度过整个白天,可是,以后你该怎么办呢?今天晚上到哪里去呢?在哪里过夜呢?”他绝不愿意第二次遇上这只刚刚摆脱的鸽子,他在任何情况下也不能够同这只鸽子在一间屋子里生活,哪怕是一天、一夜、一个钟头,他的这个信念是不可动摇的。因此,他必须做好在某个膳宿公寓住上一夜也许几夜的准备。这就意味着,他现在必须随身带走刮脸用具、牙刷和替换的内衣,此外,他必须带上支票簿,为了保险起见还有储蓄存折。他的汇划账户上有一千二百法郎,这笔钱够用两个星期,前提是他得找到一个价格便宜的旅店。假如那只鸽子继续封锁着他的房间,那就只好动用存款了,他的储蓄账户上有六千法郎,这可是一大笔款项啊,足够他在旅店里住上个把月。另外,他还有薪水,每月净挣三千七百法郎。但是,年底他还得付给拉萨尔夫人八千法郎,这是为这间房子分期支付的最后一笔款项。为他的房间!为这间他也许根本不可能再住下去的房间!他该怎样向拉萨尔夫人解释,请求她同意暂缓支付最后一笔款项呢?他当然不能对她说:“夫人,我不能付给您最后这笔八千法郎的款项,因为几个月以来,我一直是住旅店的,我想从您这儿买下的房间被一只鸽子封锁住了。”他毕竟不能这么说嘛……这时,他猛然想起他还有五枚金币,这五枚拿破仑金币个个都要值六百法郎,这是他在1958年阿尔及利亚战争时期因为担心通货膨胀买下的。他可不能忘了带上这五枚拿破仑金币……另外,他还有母亲留下的一只细细的金手镯。他还应该带上他的晶体管收音机和一只镀银的高级圆珠笔——这是银行全体职员在去年圣诞节得到的礼物。如果把这些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尽量节省开支,他就能在旅店住到年底,并且可以付给拉萨尔太太那八千法郎。从明年一月一日起,情况就会有所好转,因为到那时他就是这间屋子的所有者,不需要再筹措租金。那只鸽子也许活不过今年冬天。鸽子的寿命有多长?两年?三年?十年?如果这是一只老鸽子呢?它也许会在一个星期之后死去吗?也许今天就会死去。也许它仅仅是为了死才来到这里的……

他刮完脸,放掉洗脸池里的脏水,放水冲了冲,然后又放满水,洗上身和脚,等到刷完牙,把池子里的水放掉后,他用抹布把水池擦干净,然后开始铺床。

在衣橱下面有一个旧纸板箱,里面装的是他的脏衣服,每月他将这些脏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一次。他把纸板箱拖出来,倒出脏衣服,然后将箱子搁在床上。1942年,他从夏朗德到卡瓦龙就是用的这个纸板箱,1954年来巴黎的时候也是用的它。现在,他望着床上的这个旧纸板箱,像准备出门旅行那样开始往里面装东西——不是脏衣服,而是干净衣服,还有一双低帮皮鞋、洗漱用具、电熨斗、支票簿和金银首饰。他的眼里又一次热泪盈眶,但是,这一次不是出于羞愧,而是由于暗暗的绝望。他感到他的生活就像倒退了三十年,他似乎失去了一生中的三十年。

等他把箱子装好,正好是八点差一刻。他开始穿衣服,先是日常服装:灰色长裤、蓝色衬衫、皮外套、带枪套的皮带、灰色制服帽,然后再穿上准备对付那只鸽子的衣装。他只要一想到可能会与鸽子发生身体上的接触就感到恶心。鸽子可能会啄他的踝关节,或者呼扇着翅膀,拍打他的手或脖子,甚至还可能伸出它那一双扇形的爪子落在他的身上。因此,他没有穿那双轻便的低帮鞋,而是穿了一双带有羔羊毛皮鞋垫的结实的高靿皮靴。通常,他只是在一月或二月才穿这双皮靴。他穿上冬季大衣,从上到下扣得严严实实,脖子上又裹上一条羊毛围巾,就连下巴颏也捂了起来,他用来保护双手的是一双有衬里的皮手套。他的右手握着一把雨伞。八点差七分,他已经装备完毕,准备冲出他的房间。

他摘下制服帽,把耳朵贴在门上。没有任何动静。他重又戴上帽子,把它紧压在额头上,然后提起箱子,将它搁在门边。他把雨伞挂在手腕上,腾出右手握住门把手,用左手拧开保险锁,抽回锁舌,将门拉开一道缝,然后朝外张望。

鸽子已经不在门口,在它蹲过的地方留下了一团绿宝石色的、约莫五法郎硬币大小的鸽屎和一根白色的细绒毛,从门缝刮出去的穿堂风把绒毛吹得轻轻颤动。约纳丹恶心地浑身战栗,他真想立刻就把门关上。他本能地想往后退,退回安全的房间,离开外面那个可怕的东西。但是,他又看见那儿不是只有一团鸽屎,而是有许多团鸽屎。在他目光所及的这段过道的地面上有许多这种绿宝石色的、湿润闪光的鸽屎。这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这么多令人讨厌的东西并没有增加约纳丹的反感,却相反加强了他的反抗决心:在一团鸽屎和一根绒毛面前,他也许会后退,也许会永远把门关上;但是,鸽子把整个过道都弄脏了这件令人讨厌的、不寻常的、极其卑鄙的事情却调动起他所有的勇气。他把门完全拉开了。

这时,他看见了那只鸽子,它蹲在右侧离门约莫一米五左右的地方,蜷缩在过道尽头的一个角落里。那儿的光线很弱,约纳丹匆匆朝它那边望了一眼,看不清它是在睡觉还是醒着,看不清它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他也不想知道这些,甚至根本不愿意看见它。他在那本介绍热带动物的书里曾经读到,某些动物,尤其是猩猩,如果人们盯着它看,它就会向人们进攻,如果人们不理睬它,它也不会打搅人们。也许这也适合于鸽子。不管怎样,约纳丹决定装出好像鸽子并不存在的样子,至少不再去看它。

他慢慢地将箱子移到过道里,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绿色的鸽屎,撑开雨伞,用左手握着,像盾牌似的挡住胸部和面部,然后跨入过道,眼睛注意着地面的鸽屎,拉上身后的房门。尽管他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心里毕竟还是惴惴不安,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手上戴着手套,没能立刻把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他紧张得浑身哆嗦,以至于雨伞差一点滑落到地上。他用右手抓住雨伞,想用肩膀和面颊把它夹住,结果钥匙也掉在了地上,差不多正好掉在一团鸽屎的中央。他只得弯下身子,把它拾了起来,他终于把钥匙牢牢地握在手里,由于激动的缘故,在连续三次插歪之后,才把钥匙插进了锁眼,然后转动了两圈。这时他似乎觉得自己听见身后有一阵呼啦啦的声音……也许是他的雨伞碰到了墙?……但是,他又一次听见了这种声音,这回很清晰,这是鸽子的翅膀发出的一阵短促的呼扇,他感到惊慌失措。他从锁眼里抽出钥匙,提起箱子,夺路而逃。撑开的雨伞刮掉了一道墙皮,箱子把其他房间的门撞得咚咚直响,开着的那扇窗户的两扇窗页伸到了过道的中央,挡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侧着身子绕过去,把雨伞移到身后,因为动作又猛又笨,雨伞上被划出了几道口子,他没有介意。他对一切都无所谓,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里,离开这里。

他到了楼梯口才停下脚步,合上碍手碍脚的雨伞,然后朝身后望了一眼:明亮的晨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在昏暗的过道里投下了一道轮廓分明的光柱。他的视线几乎穿不透这道光柱。约纳丹眯缝着眼睛,使劲地看,他这才看清,那只鸽子正从过道尽头阴暗的角落里走出来,摇摇晃晃地朝前急走了几步,然后重新蹲下,正好蹲在他的房间门前。

他惊恐地转过身,急匆匆地冲下楼梯。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肯定,他再也不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