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PREFACE
我和卡布认识好多年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是这样的:他来北京到我办公室给我看一组他拍的西藏的照片。刚开始,我并没有对照片抱什么希望,拍西藏的人太多了,他又能怎样?可是当他一打开电脑,照片展示出来时,情况变了,我觉得他拍得不同寻常,确实令人刮目相看。他给我看的这一组,全部是他在西藏各地拍摄的夜晚的照片,他称之为:夜西藏。这是卡布的过人之处,他手里有成千上万关于西藏的照片,涉及西藏的方方面面,但是这些他都没拿出来给我看,他只给我看了一个主题的照片:夜西藏。如果那天他给我看的不是这组主题鲜明集中,过去很少有人拍过的照片,而是给我看一些西藏其他方方面面的照片,那么那天的见面之后,我们之间大概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但是从那次见面以后,我们之间发生了一系列事件。那次他给我看了他拍的“夜西藏”:夜晚的雍布拉康,山崖上的建筑,大大的月亮,可以看见其上的一个个环形山,竟然有一扇窗亮着灯光……夜晚的纳木错湖,夜晚的托林寺,那么宁静,那么奇异,不像是夜晚,像西藏出现在另一个星球,这种奇异的感觉抓住了我……我记得我和卡布那天讨论了一个话题:把夜晚当作白天一样拍。其实“夜西藏”的拍摄和技术的进步密切相关,并不是过去人们不想这样拍西藏,是因为过去的技术不允许,如今数码相机的感光度大幅度提升,使得把夜晚当作白天一样拍成为可能。卡布对科技进步十分敏感,他比别的摄影师更早地抓住了这一点……
后来我和卡布一起去西藏的山南地区,我们几辆车先是从拉萨向东一直到达林芝米林派镇,去考察南迦巴瓦雪峰,再掉转方向沿着雅鲁藏布江逆流而上,一路上穿过山南的曲松、穷结,再南下错那,一直到达勒布沟,那里已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地带,当我们离开错那奔向措美,又回到了干旱的荒漠,尤其是洛扎峡谷的深邃、壮美令我们迷恋……当我们被洛扎荒野的干旱景观吸引,不停地寻找拍摄机位时,卡布又带我们来到他的一个秘而不宣的胜景——卡久寺。经这次山南之行,我知道了卡布对西藏的了解之深,原来我们这次考察的这些地方,他都去过,他对西藏的沉浸和体验是其他摄影师很难相比的。后来为了制作《西藏专辑》,我和卡布又组织了一个队伍穿越了西藏的大湖地带,那一次我们去了纳木错、色林错、达则错、当惹雍错、扎日南木错……那一次有人给卡布拍了一张工作照:卡布戴着宽边的大礼帽,上身棕色皮夹克,下身蓝色牛仔裤,正沿着裸露着砾石的山坡向着蓝色扎布耶湖走去,那是一个牛仔的形象,卡布给我的印象正是这样一个行走在青藏高原上的牛仔。
这次卡布让我给他的书《西藏,西藏!》写序。我先来说说这本书的厚度。这是一本页数达六百多页的大书。这在书中是很厚很厚的啦。我估计在全世界出版的书中随机抽出100本,平均页数会在300页左右。但我知道这仍然是一本很薄的书,是浓缩物,是榨汁机榨出来的精华。这里留下的都是卡布觉得值得记录的东西。他删之又删,剩下这些他舍不得删了……
这本书不是一本摄影书。虽然卡布是专业摄影师和纪录片导演,但这本书并不是讲摄影,他是在讲述自己这些年走遍西藏这片土地的感受。
卡布是一个真正走遍西藏的人,像他这样的人,世界上很难找到第二个。在前面我说过他去过西藏很多很多的地方,但是我这次才知道西藏7个地级行政区,74个县级区划区域他都去过,说去过,不准确,他都曾经生活过。在书中他讲述西藏各区中一些著名的景观,也讲述了一些即使是著名的户外探险人士也未必去过的地方。因此这本书看起来也是一本地理书,它描述了西藏各个地理区域,讲述那里的奇特和给他的感受。
但这本书也不是一本纯粹的文字书。这本书中有大量的图片,这些图片分两类,一类是与书中讲述的故事紧密结合的,是用图片讲述的故事,是与文字交织的图片语言,这一类图片要紧紧地与文字挨在一起,想来排版时很不容易。我一直避免使用“配合文字”这样的字眼,因为在我看来图片根本就不是配角,而是与文字平分秋色,也可以像电影一样,文字和图片是“男女主角”。还有一类图片是景观,也是对书中讲述的故事发生的空间场景的展示。其实这本书有三个主题:一是文字讲述;二是图片故事;三是用图片揭示故事所发生的背景空间。这三个主题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本书。
通过这本书我知道了卡布出生在理塘。这件事挺重要,对于理解卡布,理解他书中的西藏很关键。说起理塘,我第一时间想起了《仓央嘉措情歌》:“天上的仙鹤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飞到理塘就返回……”
我觉得我虽然经常去西藏,去了西藏7个地区的大部分地方,但是对西藏总是隔着一层东西穿不透。读了《仓央嘉措情歌》后,情况改变了,那层东西穿透了,我仿佛由一个在窗外向屋内窥视的路人,被邀请进入了西藏人的家里,开始与他们一起生活,甚至夸大一点说,我开始走进西藏人的心里……仓央嘉措不是理塘人,他的意中人在理塘,这首诗就是写给意中人的。
卡布出生在理塘,在康巴地区长至成年后,又去到西藏生活了20年。我总觉得卡布是一个半汉半藏的人,是有混合血统的人,因为他身上有那种藏汉混杂的东西,也因为他出生在理塘的关系,更与他的童年在理塘度过有关,这就像出生长大在国外的中国人和在中国长大成人后去到国外的人的区别。我听卡布讲过,他出生时,因为早产体重很轻,父亲以为他是养不活的,是理塘毛垭的藏族同胞用羊奶把他养大。理塘在我的印象中就是处于汉文化的边缘,开始接近藏文化中心的一个地方。首先从自然上看,从汉文化的四川一带向西,翻越一道道山,跨过一条条江,这些地方都是横断山,是从中国地势第二台阶向第一台阶青藏高原的过渡,只有到了理塘才出现了高原,这里是更像青藏高原的地方。我对此印象深刻。那一年我第一次去西藏,走的是川藏线——318国道,此路正好穿过理塘县城。理塘是四川甘孜州的一个县,再向西过了巴塘就是西藏了。第一次去西藏,从成都向西一路都好,只是到了理塘,开始有了高原反应,觉得一切都与内地不一样了。理塘是怎样一个地方呢?它是一个高海拔的地方,理塘人说理塘是世界上最高的城。事实上,理塘的海拔高度确实已经上升到了4000多米。理塘县城向西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毛垭大草原,理塘河清澈的河水从毛垭大草原弯弯曲曲流过……仓央嘉措的意中人是不是就在这片草原上挥动着牧鞭,驱赶着羊群呢?
理塘出生的卡布,血液里自带着藏族文化的元素。卡布写西藏拍西藏自然有一种西藏味。这是其他人不具备的。讲述西藏,卡布具有难得的优势,那就是他具有汉藏两种文化的人生背景。在藏族中他像汉族,在汉族中他像藏族。
卡布身上的藏族元素使他得以与藏族同胞深度地融合,他对藏族生活观察之细致,令我刮目相看。如在色林错,他对黑牛毛帐篷的描述,对牛毛遇雨膨胀使得雨水难以渗透的观察,这是只有“内部人”才能看到的秘密,他甚至还描述了牧民用牦牛毛编织“墨镜”,以防雪地反射的阳光灼伤眼睛。在色林错湖畔他住在牧民次仁罗布家里,与他们一起放羊、放牛。卡布的书无论是里面的文字还是图片有一个“卡布式”的特点,就是令人惊叹的丰富。其中的文字与图片的表达在地域空间上包括了西藏各个地方,前面说过卡布到过西藏70多个县区,在那些地方生活过。卡布书中的摄影涉及的地点遍布西藏的四面八方,但这些地点大都是其他摄影师很少去的地方,而且在书中卡布给出了经纬度坐标。尽管卡布这本书在空间表达上具有压倒性的丰富,但是卡布并没有用空间要素来做这本书的结构,而是选择了不具任何优势的时间要素来结构他的书,即选择了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来做这本书的结构框架,用这种对于任何人都公平的时间要素来做书的结构对卡布是一个挑战:你的内容必须是别人所不具有的。
卡布这本书的内容表达方式是别人所不具有的吗?是的。我觉得卡布这本书所呈现的西藏,不是那种标签式的猎取,而是用他的表达呈现出西藏天地人神所构成的生活之流的自然而然的流淌。
我们知道摄影界有一个著名的信条:决定性瞬间。即摄影要抓住生活中最精彩的那个瞬间按动快门。我对这个信条是不认同的。我觉得这句话只对新闻摄影有效。我看过许多杰出的摄影作品,都难以说是决定性的瞬间。因为生活的本质本来就不在那些戏剧性的时刻之中,而是在最平常的分分秒秒。而且这种说法,已经把摄影师放在了一个生活评判者的位置,使摄影师成了生活的旁观者。我欣赏的是摄影师本人就在作品表达的生活之中,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摄影师的摄影是生活之流的本身,而不是把生活之流停住,来一张照片。
卡布的西藏摄影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前面已经讲到了几点,但是我总觉得这些还没有说到要害,还没有传达出我对他摄影的那种感觉,反复琢磨之后,我把他西藏摄影的特点概括为这样一句话:与流偕行的表达。这里的“流”指的是生活之流。也就是说他的摄影,不是中断生活,而是与生活之流携手而行。
解释清楚“与流偕行”,要费点笔墨。首先从我们的生活说起。我们可以将生活分为两个层次:一个是实际的生活,也就是我们日常的生活。这种生活的一个特点是完全投入,一往情深地投入生活之中。人们在生活中大部分时间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自生自发的,用不着去反思。比如说我在吃饭的时候,我不会把吃饭作为一个对象去观察和思考,或者让吃饭这个事进入一个客体状态。我一边吃饭一边盯着我吃饭,看着勺怎么样盛饭,饭怎么样送到嘴里,这种情况在生活中是不会发生的。人们在吃饭的时候,一切都是自发自生、自然而然进行的。这是一个完全投入的状态,实际生活就是这样的。
还有一种生活是反思的生活。生活之流(这里的生活之流包含意识和行动两个方面)在源源不断地流淌。这里我们应该引入一个概念——意识流。美国的心理学家詹姆斯,他在《心理学原理》这本书里有一个最重大的贡献是提出了“意识流”这种思想,他指出人的意识生活像河流一样,在源源不断地流淌,其间是没有间断的。更确切地说,它像大海里的洋流,生生不息、全方位涌动。在实际生活中,比如当我挥动着锤子击打时,我是意识不到的,我是完全投入的状态。但是当我停下来注视手中锤子的时候,往往是锤子出了问题,这时生活之流中断了,我进入了反思的状态。我的意识在反思我的生活。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实际上是在反思的状态,而不是在那个你要写的生活本身。比如你在写作中描写去珠峰冰塔林的经过,去雅鲁藏布大峡谷的经过的时候,肯定已经终止了实际的生活,你是在反思它,在观照它,你把那个源源不断的生活之流、体验之流中断了。你在珠峰冰塔林考察的时候,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中行进的时候,那个生活之流包含的内容太广阔了,它不仅有你的所思所想,还有身体的许多感受:对温度的感觉,对风的感觉,还有你的味觉和触觉,你嗅到的自然的味道,你摸到岩石的坚硬和冰川的寒冷,这一切感受都是那个体验之流。当你写作的时候,这些生动的东西消失了,进行反思后它们变成了抽象的语言和文字,都是概括性的,而原来鲜活的东西消失了,刚才说的各种各样的体验,都消失了。
拍照也是这样,跟写作是同样的道理。拍照的时候实际上也是进入了一个反思的状态。你希望截取生活的一个瞬间、一个片段、一个横断面或者纵剖面。通常的摄影是这样的:拍摄生活的一个断面,把你所遇到的世界当作一个对象摆在你面前,然后咔嚓给这个对象来一张照片,这种摄影是中断式摄影,截流式摄影,或者叫对象化摄影。
怎样克服这个尴尬的反思式截断式的对象化的摄影呢?这的确是一个很艰难的问题。甚至可以说,卡布也未明确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或者说,他的摄影也没有完全与对象化的摄影绝缘。但是他的作品中有许多已经展现了一种新的趋势,一种我称之为“与流偕行”式的摄影。这种摄影是怎样一种摄影呢?我大致来说明一下。我觉得这种摄影,它不是表达一个瞬间,一个断面,一个明确清晰的对象,它要表达的是一种关系,一种趋向,一种涌动,一种境遇……这种摄影更关注的是生活世界中的各种关系,关心世界万物的“因缘关系”,而不是“决定性的瞬间”。可以说这种照片给人一种诗的感觉,如果我们能说,这张或这组照片像一首诗,这大概就接近我要说的这种“与流偕行”的摄影了。
卡布的摄影就是给我这样一种感觉,一张照片并非要表达一个明确的对象,并非要对一种景色发出惊叹号式的赞美,而是呈现一种动态的涌流的生活态势,呈现出各种因缘的际会,要让观者感受到画面背后有着无言的故事。
卡布在书中写到和拍摄过藏族同胞的“生活智慧”。比如卡布有几张照片拍摄的是:牧民在放牧途中停下来,用三块石头简单地支起了一个炉灶,然后去旁边捡了几块牛粪,拿起一个火镰把牛粪点着。最让人感到新奇的是,这个牧民从包中拿出一个小的自制的鼓风机,用牛皮做的,他像拉手风琴一样一推一拉,牛粪很快就燃烧起来了,然后他把随身背着的一个烟熏火燎的黑乎乎的壶放在三块石头上,把一个牛皮做的袋子打开,倒出牛奶,拿出一块酥油放进牛奶里,一会儿酥油茶烧好了,他又从糌粑袋子里抠出点糌粑,在一个木碗里和上些酥油茶揉捏,团成一个个条状,然后就开始吃起来。
生活之流就是这样进行的。对于这种生活怎样表现呢?在这一连串发生的事情中,摄影师拍摄的是一连串的照片,哪一张表达的是“决定性的瞬间”呢?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我要反问的是:是谁规定摄影就只能用一张照片来表达呢?摄影为什么不能用几张照片或一系列照片来表达呢?在现实中,无论是纸媒还是网络,当人们用图片表达一件事时,往往都是用多张照片来表达。因此“决定性的瞬间”式的摄影已经日渐式微了。
这里我要提到的一点是,卡布也是一个纪录片的导演,卡布在西藏拍摄了许多以藏文化为主题的纪录片。也许是卡布的摄影是在连续的视频和间断的摄影之间来回切换,因此他的图片往往是一个个生活之网的节点。甚至可以说他正在尝试着用这种节点式的摄影来表现生活。可以说这种表达“生活之流”的“与流偕行”的摄影正在开始出现。
我们的生活既然可以分为实际的生活之流和对生活之流的反思性的观照,我们的摄影无疑应该表现的是实际的生活之流。如何在不中断生活之流的基础上表现生活,这是摄影师正面临的问题。卡布的摄影开始迎接这一挑战,他在竭力用自己的镜头与生活“偕流而行”。当然这是一个新鲜的尚待探索的领域,卡布已经深入其中了。
这是我对卡布的摄影的一点看法。不仅仅是图片,这本书的文字也可以如是观。卡布这本书是与生活之流偕行的一种表达和体验。
单之蔷
2020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