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风花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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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屋

有一天的黄昏时分,我到一栋有大院子的上海旧屋里去探朋友。那是栋年代很久的欧式小楼,少说也有七十年了。

一路上路过武康路,那条小路上一到春天,会有樟树的芬芳久久不散,还有满地随风而起的榆钱儿,到了冬天,就只剩下偶然看到的老房子上的常春藤了。那一路有不少西班牙式的小楼。几十年都没有修,门上的把手还是从前的,被手摩挲得光亮如新。路边的一栋黄色的小楼,我猜想是意大利人造的,虽然如今已经那么那么旧了,可罗马人那种暗藏杀机的浪漫,还是深刻地留在了那房子在阳光中的阴影里。

不知道是哪个朋友曾经点着它说,那是罗密欧要爬的阳台,从此,大家都叫它罗密欧的阳台。

慢慢经过那意大利式的半圆的阳台,看明黄色的墙面上暮色初合,再看暗着灯、玻璃脏脏的阳台长窗,耳畔突然想起的,是罗密欧的歌声:听不懂的爱情宣言。

暮色如烟。大院子冬草衰黄,顶着一些灰白的冷霜。那房子里暗暗的黄灯,像疲倦的眼睛一样,在窗帘后面半开半合,看上去有一种沉默不语、怀着心事的样子。

那朋友在老房子里的公司当雇员,因为喜欢那房子,常常下了班仍旧独自坐在办公室的窗子前不回家,去听老房子四处兀自发出了陈年木头的叽嘎声。

1994年,冬天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阳台伫立于武康路街边。二十年以前,小格子的玻璃门里面曾挂着白色的针织窗纱,那是上海人的情调。(摄影:陈丹燕,1994年)

上海这个城市,自有它的一种蚀骨浪漫,那种浪漫来自异国风格的老房子,那些不曾被打扮一新的风尘仆仆的老房子,偏安于几十年的雨痕、风尘和油烟渍里,那是一种黄鹤一去不复返的沧桑。甚至我们都不能说这种浪漫的情怀来自于崇洋,它们更像来自于对自己的一次奇遇的怀想和追忆,有一点点像一个女孩对自己的短暂初恋的怀想。(摄影:陈丹燕,1995年)

她是个1950年代出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喜欢1930年代,以至于独自在大屋子里的时候,会有幻觉出现,她能看到从前这房子的情形,灯光明亮,人声喧哗,人们穿着1930年代的旗袍和西服,女人们梳着爱司髻,在走廊里走进走出,是一个资产雄厚的大家庭。

可是那家里的人,看上去惶惑而神秘,像是正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迫近。

每到大房子里幻觉出现,总是在冬天下班以后,上海又冷又灰的黄昏。她的心情总是非常亲切,又非常紧张,而且非常的感慨。

因为她对此着迷,所以她在公司受着委屈,也不忍轻易地离开。

旧房子的墙有几十年的风尘,旧房子的烟囱美丽而无用地竖起在屋顶上,它长长扁扁,是英国式的,还是法国式的呢?在欧洲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旧式小楼,就像上海的一样,只是它们保留得好,看上去欣欣向荣鲜花灿烂的,就没有了上海那静默风尘的情调。学建筑的学生在冬日里背着绿色画夹去写生,说,这是一个可以开万国建筑博览会的城市。

走到朋友顶楼的办公室里,看到她握着一个暖手的青花茶杯,靠在老虎窗前,她的背后,是屋顶上的红瓦和有一个红色S字的烟囱。

这个漂亮的老房子的里面,现在有着黑黑的失修的墙面,吱吱作响的干燥地板和楼梯,漏了水的老式浴缸水龙头,坏了轴的老式钢窗。当你走进任何一栋老房子里,都会感到失修里的那个消失了的年代。(摄影:陈丹燕,1992年)

在广州的工匠不愿意为外国人造房子住、也不敢学习西洋建筑术的时候,上海的工匠几乎毫无心理压力地拿着欧洲各国的房屋图纸,在街边大兴土木。这就是如今在上海大街小巷里,有着这么多欧洲各国风格的房子的原因。隔着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在现在的墙面上,还能依稀看到南欧建筑的墙上那著名的“意大利黄色”。(摄影:陈丹燕,1992年)

2015年再看,发现这就是当年我陪一个台湾人看复兴中路时拍下的照片,那时我并不知道以后我日后会多次拜访这座房子:2000年去看姚姚放学走过的楼道,2015年去看柯灵家即将修整的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