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成灰
这位应大叔的声调里,似乎带上了一些嘲讽的腔调,但是又不是那种让人难受的冷嘲热讽。就好象是一块冰,稍微带上了一点玩笑的热度,但同时又很冷淡。
不过,听到他的肯定,我还是觉得有点得意。没想到我成为成年人之后,竟然还挺有幽默细胞的,不错不错。我朝前踢了一下腿。
“怎么,你今天心情很好?”他淡淡地加了一句。
我点点头。
“为什么?”他问我。
啊呀,我是不是有点不合时宜啊?这位我未来的丈夫,刚刚跟我说要跟我离婚,我却在这里大放厥词,说我的心情很好?
怎么办,该怎么转圜?
我想了想说,“我直到刚才吃早饭的时候,心情都是很好的。但是,你刚才突然给我看那个,”我指着茶几上被他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份协议书说,“我就有点不是那么开心了。”
“为什么不开心?”他立即问到。
废话。被自己的丈夫要求离婚,难道还会兴高采烈的吗?这人是不是傻?
我很想白他一眼,但是又好象不太敢。于是我尽量耐心地说,
“当然不开心啦。我早饭吃得饱饱的,暖暖的,正想问,今天是星期几,是不是还是休息日,可不可以出去逛逛,哪里有没有一场电影可以看看什么的。哪晓得你突然给我看那玩意儿,吓我一跳。”我拍了拍胸口。
不过,看他的神态,这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我好象不能这么随口瞎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十七年后的我,是不是真的和眼前的这位大叔,产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家庭矛盾?竟然闹到要离婚?
他既然要和未来的我离婚,还慎重其事打印了文件,找我座谈,一定是有他认为的足够正当的理由。陈诺啊陈诺,亲爱的、未来的、陈诺大姐,这个烂摊子,我是收拾不了的。我还是和一和稀泥,坚持到等您回来亲自处理吧。离还是不离,到时候还是让您自己去烦恼吧。
我斟酌着词句,慢慢地说,“俗话说,好事不在忙中起”,我看到那人的眉毛一挑,好象濒临发作,急忙补充道,
“何况这还是坏事,那就更要一步一步慢慢来,尽可能地减小影响,减少损失。你说对不对?”
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微微皱着眉头,没有作声。
我轻轻提议道,“所以呢,这件事能不能先拖一拖,暂时不要做决定?咱们再好好想一想?”
他沉默良久,终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天哪,可真是累死我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看,这次我回去之后,一定可以竞选班长。这嘴皮子完全被锻炼出来了么!能说得一位中年大叔对我的提议点头,这也说明,我还是有几分口才的,嘻嘻。我的嘴角翘起来,忍不住朝他一乐。
他从沙发上猛然站了起来。
我也赶紧跟着他站起来。
窗口的阳光照进来,给我侧对面的这位应大叔的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这样子看他,显得没有那么沧桑,皮肤看着还挺光净的。只除了他的脸颊两边,整个一片青。像是一个还很年轻的人,黏了一层假胡子扮老。又象是,象什么呢,象是一层嫩豆腐,表面发霉长了毛。我被自己想出来的这个比喻逗乐了,忍不住一笑。
但是,我看到他一派端正肃穆的表情,顿时觉得我的笑很不成熟,很不妥当。我重新抿紧了嘴,坚持着不笑。
他看着我,神情坚毅地说,“希望你不会后悔。”
我应声而答,“绝对不会。”
话蹦出了口,我才发现我答得太快了,好像显得有点儿言不由衷,不太诚恳。平时和同学说话随口承诺的习惯,看来一时之间很难更改。成年人说话,会更加慎重,字斟句酌。不能光凭一时的兴致和热情,胡乱去答应自己将来做不到的事。比如,对这个问题她们可能会回答,应该不会,而不是斩钉截铁地说,绝对不会。那样反而像一个不成熟的人。嗯,我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免得被这位应大叔瞧出来什么端倪。
他会瞧出来端倪吗?不会不会。一个成年人,早就丧失了童心和幻想。他们既不会相信火星要来撞地球,也不会相信自己今天出门买彩票会中六合彩,他们更不可能会相信面前坐着的这么一个大活人,会在一夜之间乘坐了时光机器,变回成十几年之前的自己。我如果告诉应大叔,在他面前的这个老女人,里面住着她十五岁半的灵魂,他唯一能想到的,一定是我得了某种精神疾病。最好的可能性就是失忆,如果不是精神分裂的话。
失忆可不会是我这样。昨天晚上,我于1999年5月6日写下的日记,我可都还是字字句句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呢。而从1999年到如今这个如梦似幻的世界,这中间的一十七年光阴,于我而言却感觉是无影无踪。丝毫没有时间流逝而记忆消失的沧桑、沉重,抑或是恍如隔世之感。这绝对不会是失忆!唯一让我疑惑的是,我在昨晚日记的最后,有没有写上这么一句,“很晚了,睡吧。我祝自己做个好梦,一夜长大”?
我到底是写了,还是没写呢?亲爱的读者,你能翻到两章之前,替我瞄一眼吗?会不会是那一句,如同咒语一般,触发了什么神秘的机关?我觉得有些不确定。我记得我写了,但是我觉得那句话太幼稚,所以最终又删除了?时光匆匆如流水,我却不能够翻回去再看那一页了。
如今我唯一百分之百确定的是,我一定是乘坐了time machine(或者这是一个特别的梦),而不是什么其他原因。只有我一人独享这个神奇的秘密,这种感觉太好了。我再一次朝前踢了一下腿。
应大叔的表情微微发着愣,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说话。等他再次发声的时候,他的语调听起来有些奇怪,他的问题则更奇怪。
“为什么?”
我一呆,“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会后悔?”他盯着我,神情专注。
哈,这人是打算考我的阅读理解能力啊。嗯,让我好好捋一捋啊。他先问我,离婚吗?我说,别着急,慢慢来,我得回家问问我妈。他沉默。我不想改变这属于未来的我的现状,于是我费有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说答应了,接受了我的拖字诀。他随即感概,希望我不会后悔。我立即给他面子地回答,绝不后悔。结果他又发了好奇宝宝的瘾,连问两次,我为什么会不后悔。不后悔什么?不后悔未来的我----他的妻子----对他的离婚提议实行拖字诀的战略。
他为什么非要追问我为什么不后悔?题眼记得划重点!
搞什么呀,绕了一大圈我才发现,这位大叔纯粹是自恋啊!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自恋。他不就是希望未来的我能够大大方方地承认,我不愿意跟他离么。而且呢,我将来还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要我说点他的好话,表现得对他依依不舍难舍难分么?但是,既然他乐意看到这一点,为什么又要主动向我提出离婚呢?哎,明明年纪已经很老了,其实内地里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孩,而且,还是一个如此别扭的小孩!实在是太幼稚了。还没有本人成熟呢。
当然了,作为一个半大不大的未成年人士,能够在这个大千世界混得下去,并且还混得不错,懂得时常善解人意地说点别人的好话,让听者动容闻者开心、甚而心花怒放,这是一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没有人不喜欢听好话,嘴巴甜是必须的。我就经常说点爸爸妈妈老师同学们的好话,遇到潜在的想要欺负我的人呢,比如转学第一天遇到的有点欺负人的张正,我还得敏感地探测风中的雨信,及时见风使舵。
于是我清清嗓子说,
“显而易见,你有很多的优点。比如说,你会做早饭。还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就算是想要找我商量这样不太愉快的事,也还是优先照顾了我的肚子。”我见他皱眉,立即加快了语速,“俗话说,一滴水可以反映整个太阳的光辉。虽然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以由小看大,以一及十,从中可以看得出来你对人细心、关心,很有,修养。”
我停顿了一下,又加了一句,“颇有君子之风。”
好象除此之外,我也凑不出什么其他可以形容成年人的溢美之词了。我相信就算是朱老师本人亲自前来,也写不出来更好的作文评语了。
坦白来说呢,我已经因为我对面的这位大叔——在发出后面那个让我目瞪口呆的大招之前,还记得先给我端来了丰盛的早饭,让我不至于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遭遇此番惊吓——对他产生了一种颇为亲切的好感。我无形中觉得,这位应大叔对未来的我,一定有着还不错的感情?他提出的所谓离婚协议,估计也就是和我吵架之后闹着玩,不会真的跟我翻脸的!肯定是这样。
所以呢,我的言语行动在无形中就活泼了很多,也自在了很多,并没有初见陌生成年男人的窘迫。这是不是因为,我知晓他与十七年后的我的关系,自然而然就产生了一种亲情呢?我微微有些发窘,但同时也觉得挺开心的。
未来的陈诺大姐,看来我来经历一天你的人生,也还是一件很幸福愉快的事么。
正想得美呢,应大叔又说话了。
他挑眉问我,“陈诺,难道你已经不在乎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这句话我就真的听不懂了。但是我知道,反义问句的回答必须是肯定,这是基本常识。
“在乎的,在乎的。”我朝他认真点着头说,“当然有所谓,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他深吸了一口气,“其实,我。陈诺,我,”
他欲言又止,不再往下说。
不好,再这样下去玩这种文字游戏,我肯定罩不住要穿帮。我看他口头松动,立即劝他,
“哎,你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吧。那个谁,咱们现在去哪?能不能出去逛逛?”
我向他提议。
我对窗外的那个未来世界十分向往,很想赶紧一头扎进去徜徉一番。如果我真的只有宝贵的一天时间在这未来世界逡巡,我可不想浪费在屋子里面大眼瞪小眼,和这位帅大叔猜什么谜语。
他的表情忽然有些黯然,没有回应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答。是一句问话,“今天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估计不会出错,我点点头。
应大叔突然朝我走了几步问我,
“陈诺,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心里的真实想法?”
“好啊,知无不言。”我有点紧张起来,千万不要考我什么我不知道的问题!
“你是不是希望自己,能够忘记过去的一切,重新开始?”
忘记过去?我一共十五年半的人生,再忘记一些过去?那我还会做什么,重新当一个处处依赖别人的儿童?当然不愿意了。哦,他是问十七年之后的这个我,是不是希望一切重新开始。这个就不好估计了。他既然闹到要和我离婚,但是好像又还没到感情完全破裂的地步,如果我现在不附和他的话意,好象离婚这件事就会推进?我的目的是要维持现状,稳定在圆点,等一切恢复原状的时候,我能与将来的我无障碍对接。所以,我先稍微顺着他一点,然后再反着干一点,不就可以不偏不倚,中正平和了么。嗯,就这么办。
“是啊,我是希望能有一个全新的起点,从现在重新开始。过去的一切也不必忘记,埋藏在内心深处就可以了。”
大叔挺拔的身形明显松弛了一下,没有再像刚才那样,绷得那么紧。他的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一个很动人的笑容。我甚至可以用美来形容这个笑容。反正,他一下子让我晃了眼。
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忽然想到了我与他之间的关系。未来的我,可是曾经和他有过那个啥,肌肤相亲的。这一刻我忽然感觉怕羞起来。
沉默中我向大门走去,离这个长得好看的大叔远一点。
他喊住了我,“你打算就这么出门?”
我回头看他。哦,对了,我是不是要带一个背包?该怎么说得自然点呢?
“哎,你能不能帮我整理一下我的包?我要去下洗手间。”
他又有点诧异。我立即解释,“刚才喝的都是稀的,一会儿就化成水了。”
他弯起唇角。哎呀,我跟他解释这个干什么!
我转身冲进了我出来的那间卧室里的卫生间,将门关好。
等我出来时发现,大叔站在卧室的门口等着我,手里拿着一个蛮秀气的包。我快步走过去,伸手接了过来,斜挎在身上。我看到床上凌乱的被子,住了脚。我是不是该叠一下被子?表现良好的家教?于是我走到床前,拽住被子的角,抖了抖,将它叠成一堆。说是一堆,是因为我叠得不好,歪歪斜斜的。
我发现,这位应大叔的耐心也不错。在我叠被子的过程中,他没有像我妈妈那样的呼喝我,指点我,更没有催促我。让我的心情挺愉快的。
嗯,看到好的事情要表扬。于是我愉快地对他说,“我叠被子你能不发表意见,这一点比我妈妈做得好。”
他好象也被这句话取悦了,笑了笑说,“不叠被子的人对叠被子的人,自然不能发表意见。”
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弦外之音的人。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让我去给他叠被子。好吧,举手之劳,吃了别人的嘴短,这点家务也不算什么。
我朝他走了两步,停下来。他看我不动,退到了客厅里。我从他身边走过,往屋子的里面走去。正好顺便看看他们家另外的房间。这是一个三居室的房子。有一间房间里面只有办公桌,没有床。另外一间,看来就是应大叔的卧室了。看来他们夫妻感情确实不好,已经分居了。这样也好,符合我不偏不倚,中正平和的期待。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三下五除二,也将他的被子叠成一堆。
我直起身子,发现他正在卧室门口看我,面带微笑。看他人高马大地站在那里,很有一种威胁感,我忽然有些胆怯起来。他要此刻来对我动手动脚耍流氓怎么办?那我可接受不了。看来这是我需要远一下他的时刻了。于是我板起脸说,
“你刚才的协议书上说,我们那个,感情已经破裂。我想,是有点破裂的。”
他脸上的笑容猛然不见了。
看到那么好看的笑容忽然就消失不见,好像也挺让人难受的。我可不想他重新变得冷若冰霜,于是我即刻加了一句。
“修复起来恐怕也需要一段时间。所以,这段时间里,我们就先做回彼此的好朋友,好不好?”
大叔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起来。
我说错话了吗?电视剧里恋人分手之前说的话,通常不都是说,让我们从恋人做回朋友?哦,我傻了,那是针对没结婚的人。结了婚的人,离婚之前说的话是从夫妻做回家人。那些影视明星不都是这么说的么?显得特别有涵养。不过,错了就错了吧,我要是真的完全照搬那句话,岂不是代表我认可了我们将会离婚?不行不行,我要不偏不倚,要维持原状。
“好朋友?”他重复了一下这三个字,抬眼直直地看进了我的眼里,语带调侃,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有幸和陈医生做过好朋友?”
什么!陈医生?我现在竟然是一个医生!我最怕打针吊水了!还有那个什么吓死人的解剖!我怎么会当了一个医生!这要怎么冒充啊?我的心脏猛烈地撞击起来。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只好胡说。
“那个,你是不是挺崇拜做医生的?救死扶伤?所以想和他们交朋友?”
他再次哼笑了一声。
“陈诺,我发现,你今天确实很幽默。”
我有些局促起来。他这句话的语气,可不是真的表示赞赏,我怎么可能听不出来?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的神情,大叔的表情正经了一点。他开口道,
“陈诺,我知道,我年纪比你小,升职称却比你快,你一直不太高兴。但是这真的是”,他顿了顿,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是很孩子气的想法。我从来没想在职业上超过你,让你崇拜我什么。我也从来都不希望,你会因此而不开心。”
我膝盖一软,慢慢地滑坐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