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马克的声音太轻，但布鲁斯能感觉到他的空虚、疲惫、破碎，布鲁斯感觉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腹中升起，从腹下升起，甚至，侵入肺部，揪住了他的心：“马克，大声点说吧，我听不清楚。”

马克说得正心血来潮，布鲁斯这么一说，反而打断了他的思路。一朵齐他身高的花挠了马克的鼻子。他用手背把它像蜜蜂一样赶走。它落在他的大腿上马克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就鸦雀无声。布鲁斯正想放弃等待答案，远离马克，离开这“魔法森林”，嘲笑马克的瞎矫情——这里不过是一个维护不善、完全没有魔法的乐园；马克突然转头朝他走来。他们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一起了。他往后退了一步，砖头切进了他的棉衣，他感觉到肩胛骨间隐隐作痛。马克低下头，嘴里什么也没说。

但马克马上又开始了喃喃自语，哦，他在背诗。他所有的疯狂，或者他的家人认为的疯狂，在他蹦出诗句的瞬间化身为狂喜和落寞，确定的时刻和啮齿的疑惑，活力和煎熬……他体内的能量，却因为没有头脑，没有精神，找不到出处，所以他躲在了自己魔法森林，他把所有的意义都赋予了魔法森林的存在。布鲁斯隐隐约约地明白，这个魔法森林是唯一能让马塞尔的天才表达出来的地方：

“在夏日的天空中奔跑的树皮独木舟，由魔鬼亲自驾驶或与他长相奇特的人驾驶的画面下，他感到无比的幸福。痴呆的抖动，脚下的敲击声激荡着你的心，而小提琴却让你震惊，完整的交响乐在一秒钟内完成，并迸发出一个个普遍的音符，色彩方案像神圣的祭品一样被扔掉，诗歌的片段如此美丽，以至于你永远不会恢复，永远不会恢复，如此闪电般的美丽的东西……”

这是马克嘴里随口念的诗，没想到这个平时胡说八道，性情乖张的弟弟，在他自己的“国度”文思泉涌，俨然升级了一个版本。

爱好文学布鲁斯瞬间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觉，他希望马克不要停，希望马克总能找到词语来继续、继续、继续......。

但现实情况是这就像夏天的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马克几乎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而且布鲁斯没有听懂嘎然而至的最后一句话。他们仿佛都悬在空中，都想伸手向对方求救。然后就这样了。

“你今天是诗神附体了？出口成章呀。”

马克不回答，只是咯咯地傻笑。

后来，布鲁斯都避免经过魔法森林。不管是在朋友的簇拥下，还是在马克的跟随下，每次他都心想：“我不会再经过这里了，我要走女生的路去上学......”布鲁斯不知道这是因为嫉妒还是马克的即兴诗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相形见绌。

有时布鲁斯会故意避开马克，一个人去上学，或是混在其他男生的群体中，希望成功地忘记了对面那片魔法森林的存在。当马克粘在他的脚后跟上的时候，他感觉像是鞋上粘了小纸条一样，让他心烦意躁。而有时，布鲁斯正好撞见马克上学路过男生领地时被其他男生逮到并欺负。马克只投出了一声大声的求救，而这声求救一直没有得到布鲁斯的回应。布鲁斯从他的眼睛里读出了秘密，马克对这种突然的软弱向他敞开心扉感到莫名的不安；他很快就明白了，魔法森林的交流，不但没有拉近他们的距离，反而把他们拉远了。马克曾大声呼救，然后他自己捂住了自己试图呼救的嘴，因为他不想被救。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无法被拯救。就好比他已经敞开了自己的神秘小角落，然后马上改变了分享的想法。但马克没有假装那个八月的下午从来没有存在过，也没有刻意选择遗忘，彻底的沉默，而是通过他的冷笑，从不放过任何一个提醒布鲁斯的机会，他曾试图向布鲁斯敞开心扉，而布鲁斯却选择将其扼杀在萌芽状态。他们从来没有谈论过“魔法森林”的事，但它一直都在那里，它只持续几秒钟，几分钟，但当这件事，无声的记忆，无法翻译的秘密，以如此恶劣的方式表现出来时，就像在暴风雪中的风如此强劲，布鲁斯内心也因此巫蛊杂陈，羞愧，羡慕，欣赏，嫉妒，疑虑……什么都有，但可能主要是嫉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