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互联网之困
如今的世界并没有权威,有的只是一种争分夺秒的普遍心态。
2016年11月7日《时代》周刊的封面是一位年轻女孩,黑发齐肩,穿着一条牛仔裤,上身搭配粉色绑带衫,两只胳膊耷拉在身体的两侧。她看起来像是已经被生活榨干了汁,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对于我们这些有孩子的人来说,看到这张图一定会想:请不要让我的孩子也这样。画面上,女孩的旁边有一行文字:焦虑、抑郁与美国青少年。
当然,十几岁的孩子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是常有的事。但我们要说的是另一回事,是不同于以往的东西:在美国,感觉“苦恼”的年轻人的数量在急剧增加。美国国家心理卫生研究所的数据显示,2010—2015年,一年中出现一次或以上重度抑郁症发作的青少年(12~17岁)的比例从大约8%增加到近13%。当然,抑郁症发作率在青少年间爆发式增长的促成因素有许多,但一些专家认为主要原因还是数字网络的大规模普及,并且青少年几乎没有任何机会或意愿去拒绝互联网。
互联网用虚拟现实替代了真实存在,前者是喧闹的、无情的,使人无法自拔、丧失人性,可以使人的一生都沉溺其中。网络一直向前冲刺,从不等待任何人。康奈尔自我伤害与康复研究项目主任贾尼斯·惠特洛克认为,我们的年轻人“身处大量的外界刺激之中,或无法摆脱,或根本不想摆脱,还有的是想摆脱却不知如何去做”。皮尤研究中心最近的一项调查显示,如今普通美国青少年每天会发出或收到超过110条短信。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和得克萨斯大学达拉斯分校的研究人员在2015年进行了一项针对13岁儿童的社会媒体使用情况的研究,发现“他们的真实世界和网络世界之间并没有明确的界限”。今天的数字媒体设备与20世纪50年代的电视机之间的一个大的区别是,在过去那个年代,你的父母可以轻易关掉那台糟糕的电视机,而现在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很多年轻人都拥有自己的数字媒体设备。
这种不间断的刺激会产生什么样的不良影响呢?新英格兰精神病学家罗斯·彼得森曾治疗过数十名青少年患者。他告诉我,在他看来,青少年抑郁和焦虑情绪增加的根源在于他们对“孤独的恐惧”。这种恐惧又与如今无处不在的社交媒体环境有着密切关系。现在的孩子们,生活在由脸书、Snapchat(色拉布,照片分享软件)和Instagram(照片墙)组成的虚拟星球上,几乎没有独处的能力,总是要彼此保持着联系。彼得森向我提到了一个首字母缩略词FOMO,代表“Fear of Missing Out”(错失恐惧症)。如果我们断开网络连接,不再接收无穷无尽、无处不在的图片、文字、故事、消息、推特、檄文、真新闻、假消息、意外事件和人际联系,又真的会错过什么呢?网络就是一种瘾,只要按一下键盘就能获得一次满足。而且和任何其他毒瘾一样,网络的瘾永远过不够。我们的生活再也离不开网络信息这条河,时刻等待着下一次刺激的到来。一直害怕被落下,却总是被落下,这就是错失恐惧症。
彼得森所说的“孤独恐惧”和“错失恐惧症”都与“孤独”这个词有关。心理学家珍·特温吉(Jean Twenge)在她的新书《网上的一代人》(iGen)中引用了“监测未来”项目的研究内容。该研究表明,从2007年开始,八年级、十年级和十二年级的学生在调查中同意“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孤独”这一选项的比例大幅增加(2007年时,iPhone手机刚刚发布,还没有被普遍接受;然而,投资公司派珀·杰弗雷于2017年进行的一项调查表明,现在76%的青少年都拥有自己的iPhone)。特温吉调查了圣迭戈州立大学的本科生,询问他们睡觉时手机会放在哪里。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表示在睡觉时会将手机放在床边或枕下,至少是放在他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临入睡前和醒来后都会翻看自己的社交软件。其中一名学生说:“我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我就是忍不住。”能说出这样的话,那就是成瘾了。
现代通信技术塑造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对自我的认识和对个人价值的感知,塑造了我们的人际关系,甚至是我们对时间和空间的感受。正如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的同事、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她的《一起孤独》(Alone Together)一书中所写的那样,“科技认为它自己是亲密人际关系的架构师”。在特克尔的研究中,一位名为利奥诺拉的57岁的化学教授表示:“我会用电子邮件约朋友见面,但是因为我很忙,所以我们经常相约一两个月后才见面。通过电子邮件约好以后,我们就不会再打电话。真的,我不会打给他们,他们也不会再打给我。知道我有什么感受吗?我感觉我已经‘把那个人打发了’。”奥黛丽是一名16岁的高中生,她告诉特克尔:“编辑(网络账户的)头像、个人信息,几乎就等同于是你在打造理想中的自己,然后将这些信息保存在个人账户中——关于你自己的东西,大可以随便写,因为这些人不认识你,你可以把自己打造成你想成为的人——也许在现实生活中,这样做对你来说是行不通的,但是放到互联网上没问题。”调查显示,自2007年iPhone问世以来,年轻人花在与异性约会和朋友聚会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他们更多的是宅在家里,通过数字设备与世界保持联系。
几年前,我和我当时25岁的女儿还有她的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几位姑娘一坐下来,就将自己的智能手机放在了桌子上,像肺气肿患者到哪儿都要随身携带的微型氧气罐一样。每隔一两分钟,她们之中就会有人低头瞥一眼自己的手机,看看收到了什么新消息,还要发几条消息出去。聊天过程中,偶尔遇到一两个事实层面的问题时,她们会停下来,某个人会上网查一查答案。她们的时间观念是什么样的呢?对于她们而言,整个世界都在她们一次次点击手机屏幕时被剁碎成两分钟大小的东西。这种没有实体的网络虚拟存在无疑是我们十分熟悉的,它是新的现实。对于年轻人和一些稍年长的人来说,这种人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不过是新的自然规律罢了。然而,相比于20年前,当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和女儿以及她的朋友是坐的同一张桌子。相反,我觉得我自己被数字化了,成了通过网络流量传输的一个个字节,口头的言语和面部的表情不过是其中的两个传输渠道。我的女儿和她的朋友只是坐在一起,而并没有真的在一起。事实上,她们根本就不在现场。
对于《时代》周刊封面上垂头丧气的那个美国少女来说,互联网是无穷无尽的,没有任何一位青少年或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能跟得上,因为我们甚至连自己的朋友发的大量状态都看不过来。我们难免会受到错失恐惧的困扰,总是会错过一些东西。因为数字屏幕取代了现实,成了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架构师,所以我们总会害怕孤独。我们会发现,自己几乎都没办法独自一人坐在安静的房间里去思考我是谁的问题。事实上,我们错失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我们自己。
是我夸大其词了吗?如今这个世界,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在安静的房间里几分钟都真的坐不住了吗?自己试一试就知道了。几年前,弗吉尼亚大学和哈佛大学的一些心理学家通过大学生做了这一项实验。受试者一共146人,都被要求独自坐在椅子上,在安静的房间里待12分钟。包括智能手机和手表在内的所有外部设备都会被收走,只允许他们接受一种外部刺激:椅子旁边的按钮在被按下时会对受试者施以电击。实验开始之前,研究人员要求受试者按下按钮,“只是为了练习”。所有受试者都报告说这种电击并不舒服,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避免受到电击。实验开始后,每一位受试者都会被要求在椅子上坐10~20分钟(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确切时间,因为设备都已经被收走了)。他们会被告知两点要求:不能睡着,也不能离开椅子,但是他们如果想按下按钮、感受下电击是可以的。研究人员发现,67%的男性和25%的女性都不会静静地坐在椅子上思考问题,而是在实验开始后12分钟内选择按下按钮来感受电击。
当然,受刺激的形式多种多样。持续不断且嘈杂的互联网带来的多任务处理模式为我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刺激,我们早已对此习以为常。事实上,说来奇怪,我们的身体和大脑可能已经发生了变化,我们也许真的需要这些刺激和干扰才能使大脑和身体正常工作,就像药物依赖一样。在《分心》(Distracted)一书中,作者玛姬·杰克逊(Maggie Jackson)记录了当今世界诸多令人分心的事物。她的结论是,人类失去了关注任何事情的能力。长时间关注某一事物似乎会让我们感到紧张和不适。在一篇题为《没有落下工作?碎片化工作的性质研究》的文章中,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心理学家和信息科学家发现,工人在工作期间每三分钟就会切换一次任务。这便是互联网带来的影响:我们对刺激和干扰的依赖已然成瘾,需要在工作中受到持续的干扰与中断才能满足,而这又导致更大了的压力与更多的分心,进而又使我们产生更大的依赖。
我承认,在我写这本书的4个月前,我买了一部智能手机。我已经屈服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第一部手机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不久前,我还在用翻盖手机。这种手机能用来接打电话,我需要的也就是这一功能,就像锤子只是用来锤东西一样。即便是翻盖手机,我都不愿意用,因为我担心有了它无论我在哪里做什么,都可能被打扰,但是我的妻子总是希望在我旅行时能经常与我取得联系,这才有了手机。2000年左右,智能手机开始流行。那个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些机器对使用者生活的操控——偷走了人们独享的安静时光,对所有的人生阅历和稀泥——我发誓永远不会用这样邪恶的机器。但是,我的妻子有智能手机,我的朋友们有智能手机,我的女儿们也有。大家都规劝我也买一部。
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雾很大。我开着船驶往缅因州小岛上的家。当时因为雾气弥漫,我迷了路。和我在一起的,是我的妻子、两个女儿、女婿和3岁的孙女。如果是在晴朗的夜晚或在有雾的白天,我都可以在我家附近的水域航行,但是那晚天黑雾大,手电筒的光甚至是航海照明灯在这样的夜晚看起来都像是裹着黑边的蚕茧般若隐若现,这种天气根本不可能开得了船。我担心撞到暗礁,害怕开到外海,船上的所有乘客都感受到了我的恐慌。慌乱了几分钟后,女婿拿出了智能手机,只是按了几个按钮,屏幕上就奇迹般地出现了一张这里的地图,图上有个闪烁的小点,精确定位了我们所在的位置。在手机的帮助下,我们轻松地穿过浓雾,导航到了岸边,进了船坞。
彼时彼刻,我决定买一部智能手机。我向自己承诺,只用来打电话和导航。买了手机的几个星期后,我去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这里的街区我并不熟悉,需要打出租车的时候,我就用智能手机联系了网上约车软件。我内心感到阵阵愧疚,但手机打车真的是太方便了,我都不用再支支吾吾地给调度员讲我的位置了,因为这张虚拟的网能够马上知道我在哪儿。之后的某一天,我听到手机哔了一声,是大女儿从几百英里外发来的新消息,附着当天早些时候孙女参加舞蹈演出的视频。我通过语音在手机上输入了一段文字(没错,是用嘴说)回复了过去,母女俩几秒内便收到了消息。我还记得那一刻的感受,我有觉得自己失去了安静、私密和沉思的空间吗?并没有。看到身穿粉色紧身衣、脚踩舞蹈鞋的孙女跟着音乐节拍扭着屁股,我感到很开心。
还有一次,是在机场等航班。以往,我会读本书、写些日记来打发时间。我的智能手机放在我随身携带的包裹的口袋里,拉链是拉上的,离我只有4英尺(约1.22米)远。我可以透过面料看到手机的轮廓。我是不是应该拿出日记本,记录下我前一天的见闻呢?我没有主动去想那部手机,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但是,已经几个小时没有查看邮箱了,会不会有什么重要消息,需要我立即回复呢?我的所有这些想法都是模糊的,几乎是无意识的,就像是一块不起眼的旧伤疤一样。我想都没想,都没有过脑子,就拉开了拉链,取出手机开始查收邮件。
事情就是这样。明知有上瘾的危险,我还是违背了自己的意愿,最终卷入这场网络的旋涡之中。当时的我,想必是听到了女海妖塞壬的美妙歌声后中了魔吧!早该把自己绑起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