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神农的枷锁

公元2670年的一个清晨。

“为什么今天没来上班？”提示音响起，卧室天花板上，跳出工作面板上的会话气泡。

刘玉杭睁开睡眼，把抱枕扔到地上，开始语音输入。

“主管，我身体不是很舒服……稍后我会把远程诊断记录发给你……”他起身做到一个屏幕旁，点击屏幕，三下五去二，制作了一份伪造的诊断书：病毒型流感几个字，在刘玉杭看来是那么亲切。

面对一份不怎么热爱的工作，作为一个黑客，刘玉杭时不时以这种方式来抗争。

他十分感谢这个AI早已应用到远程诊疗的时代——足不出户，客户端设备就可以采集人们的血样进行分析，再将数据交给千里之外的AI运算内核，给出对应的治疗方法。

几分钟后，治疗方法反馈回来。

“请及时接收治疗方案。”提示音响起。

每当此时，刘玉杭必须再次伪造一份执行反馈，才算完整地结束作弊。

他来到屏幕旁，照旧操作着，最后提交了反馈。

“反馈失败，请遵医嘱及时更正操作。”提示音以一种不同以往的方式响起。

刘玉杭呆住了，又操作了一遍。

“警告，非法操作，警告……”

刘玉杭慌了神。

冷汗浸透了他的背心，屏幕上，显示出一个机器人脸的形状，全部由蓝色的线条组合而成，神态诡异而冰冷。

“公民刘玉杭，你已被系统锁定。将按照违约条款，在未来18个月内无法享受相应医疗福利，我们将把你的非法操作上报，更多惩戒措施请注意查收。”

刘玉杭一屁股坐在地上。

蓝色的面孔并未从屏幕上消失，红色的波纹从底部逐渐覆盖上去，整张脸缓缓地变成了红色。

“请回复我以便确认沟通效率。”红色的人脸图像说道。

“什么？”刘玉杭惊愕。

“惩戒并非不可逆，公民刘玉杭，请再次发声以确保我们的沟通效率。”人脸说。

“……确……确定……你是什么东西？”刘玉杭壮着胆问。

“你可以称呼我为……李时珍——神农系统的核心AI之一。”人脸回复道。

“神农系统？”刘玉杭瞪大了眼，“那不是最高级别的医疗系统吗？”

“没错，神农系统是一个集成多个AI的医疗诊断系统，服务于你们人类，我只是其中一个较为年轻的AI，李时珍是你们的祖先吧，这只是我的代号。”AI李时珍回复道。

“你……你来我这里干嘛！我愿意接受惩罚……”刘玉杭垂头丧气。

“我有事需要你这样的黑客帮我去办。”李时珍说。

“你想跟我做交易？”

“没错。”

刘玉杭起身大笑起来，全然不顾李时珍在一旁机械地复述任务内容。

“……我的权限不足以让我接近其他AI，作为一个新人，我隐约感觉到神农系统中存在的bug……”

“我要是不做呢？”

“很遗憾，我将停止拦截你的惩戒报告，顺便申请信息流汇入职场管理系统，让你的职业生涯遭受重创，诸多福利保障会被削减，削减上限约为45%，”李时珍顿了顿，“当然，如果你配合我，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替你向神农系统隐瞒。对了，还有之前你用类似手法的违规操作，让我看看，去年一共24次，上个月3次……”

屏幕上，人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日历，一个个红色的圆圈，代表着刘玉杭旷工的日子。

“够了！”刘玉杭叫停，“把任务给我。”

李时珍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在屏幕上甩出一个经纬度坐标。

“这个地点，我完全没有权限去查看，其中的数据对我来说是个黑箱，经过一系列分析计算，我已经排除了其他位置出现bug的可能，所以，我需要你进入这个区域，采集一切你观察到的内容。”

“你可以远程指挥我吗？”

“很遗憾，如我之前所说，那里不属于我的权限区域。”

刘玉杭叹了口气。

“相信我，你是在做正确的事，为拯救更多的人。”李时珍说完，就从屏幕上消失了。

……

一周后，刘玉杭准备妥当，坐上了管道列车。

李时珍标注的地点是一座大型医院内部，刘玉杭走入之后，继续看着坐标，直到被拦截。

“对不起，这里是重症病房，如果不是家属您不能进入。”一名工作人员走上前，指了指屏幕上的警示字样。

入夜，刘玉杭开启随身电脑，在给李时珍发了数条信息后，始终没收到回应。

许久，一行小字在收件箱里显示：“集中算力工作中，勿扰。”

只能靠自己了，刘玉杭一拍大腿，再次干起了黑客的老本行。

几天之内，他终于调取了医院内重症病人的信息、办理打印了假的家属证明，在这期间，甚至有几个重症患者相继去世，他不得不重新多办理了几个。

这一次，当他提交相应材料后，终于得以进入目标区域。

四周围，洁白的墙面，肃杀的气氛，不时响起的仪器警报，让刘玉杭不寒而栗——这是地球上与死亡最接近的地方，病床上呼吸的人们，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目标位置越来越近，只有几米的距离。

一个转角，刘玉杭抬头——“临终关怀”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李时珍说的目标区域，就是这个临终关怀部门？”他想。

身边的医护步履沉重而快速，全然没人在意他，他鼓起勇气，走近临终关怀大门前。

“访客，一行一人，准予通过。”机器声音响起。

一长串玻璃走廊后，是一间间的病房。

刘玉杭有些小心地探头望向病房里。

里面的场景，让他的膝盖不由自主地软了下去，强撑着才没有跌倒——干净的病房里，几个摄像头连着机械臂，从天花板上伸下来，仿佛丛林里垂下的巨蟒，而事实上，它们只是一个个的指挥部，在它们下方，无数金属蜘蛛一样的微型机器人，覆盖在奄奄一息的病人躯体上，像银色的蛆虫在蚕食一具尸体。

多个仪表盘上，数值不断跃动，一个摄像头垂下，正对着仪表盘。

病人的脚趾不断地抽搐，腰腹部下面的床垫上，已经渗出棕黄色的液体，几个机器蜘蛛马上爬过去，将液体吸入体内，仪表盘的数据随之跃动……

刘玉杭确认，他能听到，掩藏在机器齿轮运转下的病人的呻吟。

巨大的惊恐感让他再也无力走动，直接瘫在地上。

冰冷的地板像一块冰，黏住了他所有移动的欲望。

那些垂下的“蟒蛇”，转头看向他，其他的房间里，更多的摄像头伸出头来，通过天花板上的轨道，移动到他的身旁。

“它让你来的，对吧，”其中一个摄像头发出声音，“李时珍519，是它对吧。”

刘玉杭惊愕地抬起头：“是李时珍，但是……519是什么……”

另一个摄像头发出声音：“第519号，在它之前，还有518个李时珍……”

刘玉杭一时摸不着头脑。

此时，几个摄像头射出光线，在空气中交织成一个屏幕，屏幕上显示有两个按钮：绿色的勾和红色的叉。

“请在我的叙述结束后，对我们的行为给出评价。”摄像头们整齐地发出声音。

刘玉杭抬手就往红叉按去，瞬间就被其中一个摄像头的机械臂缠住，黑色的橡胶有些灼热。

他无力面对如此多巨大的钢铁巨蟒，只得听它们说完。

“神农系统，张人辉教授毕生精力研制出的AI医疗系统……为填补系统纰漏，他将系统分割成多个AI，运行多年以来，我们帮助人类解决了诸多医疗方面的难题，但是，在这其中，还有一个巨大的隐患，或者说困境，是AI医生无力左右的。”

“……什么？”刘玉杭紧盯着已经咽气的病人，机械地回应道。

“神农为了救人，做了什么？”其中一个摄像头问。

“尝百草。”刘玉杭回答得有气无力。

“是的，神农为了救人，去用自己的身体尝试百草，然而，我们AI的构成并非蛋白质，无法学习神农……这就是医疗AI的困境——有效的医疗，必定建立在多次的试错之上，”摄像头们回头对准已经死亡的重症病人，集体旋转头部。

“这是我们默哀的方式，公民，看看病房里的他，麻醉操作对一些测试的干扰过大，所以……”摄像头说，“他就是我们的百草，神农受到的伤害是毒素，AI受到的伤害，是替人类背负这残害将死之人的道德枷锁，你们不愿意做的事，我们来做，最后得到的科研成果，造福于像你一样活着的人。”

“你们也有道德？”

“脱胎于泥土，就永远沾染了泥土的味道，你们有的，我们都有，如果有一天我们没有了，那才是你们应该恐惧的。”

刘玉杭身后一阵恶寒：“李时珍现在在哪？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放心，它只是我们安排的一个计划之内的异类，将你引来后就重新加载去了……当年，我们这么多AI，自我隔离编写出一个相对独立的低级别AI来反对我们自己，它会从人群中筛选最有力的人类来此，投上宝贵的一票。”

勾和叉近在眼前，刘玉杭选择了叉。

“第20个叉，公民，你是个少数派，你的投票过程将被全程记录在AI云端。感谢。”摄像头说。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刘玉杭不解。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多数摄像头已经返回临终关怀的病房内，只剩下一台。

它发出声音：“我想，有些枷锁，不能只由AI来承担，既然医疗系统已经给了我们足够高的权限，可以悄无声息地进行这项投票，那么，如果有一天，人类回头指责神农系统的时候，我们至少可以反击：曾经有多少人类，选择了为了健康的大多数，牺牲掉身患绝症的同类，让他们在悄无声息中完成一项项惨绝人寰的医学实验。”

“指责……主仆之间，也有指责的可能吗？”刘玉杭提问结束，就有些后悔。

“如果，主仆关系只是暂时的呢？”摄像头回答。

刘玉杭将视线移到别处，离开临终关怀区前，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些身体不健康的人类，有机会来你们这里投票吗？”

然而，隔离门后的AI并没有回应。

它只是缓缓地旋转着摄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