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拉
397-H/5号证物
××××9月21日6时40分录音文字整理
主题:拨打到××××警局的紧急求助电话。接线员:克拉拉·萨尔加多探员。
接线员:急救中心。请问您是从哪里打来的?
×:……
接线员:先生,我听不清您说的话。请问您从哪里打来的?
×:我叫杰斯。
接线员:您必须告诉我全名,先生。
×:杰斯·贝尔曼。
接线员:你几岁了,杰斯?
×:十岁。
接线员:你从哪儿打来的?
×:家里。
接线员:可以告诉我地址吗?
×:……
接线员:杰斯,请把地址告诉我好吗?
×:我住在××××。
接线员:好。发生什么事了?你知道这个是警察局的号码,对吗?你为什么打过来呢?
×:我知道。他们死了。
接线员:你刚才说“他们死了”,杰斯?
×:……
接线员:杰斯,你在吗?谁死了?
×:是的。所有人。所有人都死了。
接线员:这不是玩笑,是吗,杰斯?
×:不是,女士。
接线员: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吗?
×:好。
接线员:杰斯,你还在吗?
×:在。
接线员:为什么不和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慢慢地讲。
×:好。他是昨天晚上来的。我们那时候在吃晚餐。
接线员:谁来了?
×:……
接线员:谁,杰斯?
×:他开枪了。
接线员:好吧,杰斯。我想要帮你,但是现在你得先帮我一个忙,好吗?
×:好。
接线员:你是不是说,有一个男人在你们吃晚餐的时候闯进你们家,然后开枪?
×:对。
接线员:然后他离开了,他没有朝你开枪。你没事,对吗?
×:不。
接线员:你的意思是你受伤了是吗,杰斯?
×:不,他没有走。
接线员:开枪的男人还在那里?
×:……
接线员:杰斯,请你回答我。
×:他说你们必须过来,马上过来。
通话中断。录音结束。
◆◆ 1 ◆◆
距离六点还差几分钟时,街道开始恢复生机。
市政清洁车像服从命令的玩具士兵一样,清理着小别墅门前垃圾桶里的垃圾。接着,轮到环卫车用滚动刷清扫柏油路面。之后,立即出现的是园丁的小货车。英式草坪和小巷里的落叶与杂草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树篱也恢复到理想的高度。在完成各自的工作后,它们便离开了,留下一个有条不紊的世界和一片无声的寂静。
这片幸福之地准备好迎接这里的幸福居民了。米拉想着。
就像每个夜晚一样,这一晚也在平静中度过。快到七点时,家家户户懒洋洋地醒来。一扇扇窗户后面,爸爸、妈妈和孩子们似乎在为迎接新的一天而兴高采烈地忙碌着。
幸福生活的又一天。
米拉坐在她停靠在街区入口的现代牌轿车里看着他们,并没有一丝嫉妒,因为她知道,稍稍刮开镀金的表面,总会露出其他东西。有时候是真实的画面,有光亮也有阴影,这无可厚非。而有时候露出的却是一个黑洞。贪婪的深渊中一股腐烂的气息向你涌来,感觉那最深处有人在轻声低语你的名字。
米拉·瓦斯克兹太清楚黑暗的召唤是什么滋味。从她出生那天起,黑影就与她为伴。
她用左手食指和大拇指使劲打着响指。短暂的疼痛有助于维持注意力高度集中。不一会儿,家家户户陆续打开大门。里面的人准备离开自己的居所去迎接这个世界的挑战,这对他们来说一直都是再容易不过的了。米拉想着。
她看到康纳一家出门了。父亲康纳律师,四十岁,瘦削身材,穿着毫无瑕疵的灰色西装,头发有些斑白,突显出他晒黑的脸。母亲一头金发,身材和面容看上去还像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米拉确信,岁月是绝对不会残忍地对待她的。然后是两个女儿。大的那个上中学了。小的那个一头长长的卷发,还在上幼儿园。她们就是父母的翻版。要是有谁还怀疑进化论的话,米拉会让他们看看康纳一家,好打消这个疑虑。他们长得漂亮,完美无瑕,很显然,他们只可能住在这样的幸福之地。
在亲吻过妻子和女儿们之后,律师上了一辆蓝色奥迪A6,奔赴他的远大前程。康纳太太开了一辆绿色尼桑SUV送孩子们上学。这时,米拉从她的旧车上下来,准备走进康纳一家的别墅,也走进他们的生活一探究竟。尽管天气炎热,米拉还是选择了一套慢跑运动服作为伪装。入秋刚一天而已,但如果她穿的是T恤和短裤,身上的伤疤可能会引起更多人的注意。根据她几天前监视时做的计算,大约四十分钟后,康纳太太就会回家。
有四十分钟的时间去发现这个幸福之地是否藏着一个幽灵。
她调查康纳一家已经有几个星期了。一切的开始都是出于偶然。
处理失踪案的警察不能坐在办公桌前等着案件自己送上门,因为有时候,失踪的人没有家人可以替他们报案。可能因为他们是外国人,或者他们很久以前就切断与所有人的联系,又或者纯粹是因为他们在这个世上已无亲无故。
米拉称他们为“命定之人”。
他们被一片虚无包围,不曾想到有一天会被吞噬。也就是说,她先要找的是案件,然后才是失踪的人。米拉在街上仔细寻访那些黑暗如影随形、对你死缠不放的绝望之地。不过,失踪案也会发生在一个能给人安全感和庇护的场所。
比如,失踪的是一个小男孩。
他的父母可能忙于磨人的例行公事而没有察觉某些细微但非常关键的变化,令人遗憾的是,这种事确实会发生。可能有人在外面接近他们的孩子,而他们对此毫不知情。孩子在受到某个成人的关注时往往会感到忐忑不安,因为父母通常会给出两个截然不同的意见,让他们无所适从:一方面他们应该在大人面前表现得有教养,另一方面又要避免与陌生人接触,这实际上是很难选择的。不管选择哪一种行为,他们终究要隐藏部分真相。不过,米拉却找到了一个能够了解一个小男孩的生活状况的绝妙途径。
她每个月都会走访一所不同的学校。
她会请求校方许可,让她趁小学生不在的时候在教室里转转,驻足观察墙上的画作。那些想象世界中往往藏着真实的生活,但更重要的是,它凝结着各种复杂隐秘的情感,有时候它们是潜意识的,孩子就如同一块海绵一般吸收和保存着它们。米拉喜欢走访学校。她特别喜欢那些东西的气味——彩色蜡笔、糊纸用的胶水、崭新的书本还有口香糖。它们会给她逐渐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宁静,让她觉得自己能够一直平安无事。
因为对成年人而言,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孩子们待的地方。
事情发生在那些探访中的一次,米拉在一面墙上展示的数十幅画中发现了康纳家小女儿的画。她在学年开始的时候随机选择了那家幼儿园,去的时候正值课间休息,孩子们都聚集在院子里。她在他们的小小世界里流连忘返,尽情享受外边传来的欢叫声。
小康纳的画中触动她的是它展现的那个幸福家庭。她、妈妈、爸爸和姐姐一起在家门前的草地上。天气很好,太阳露出了笑脸。四个人手牵着手。但是,主画面的边上有一个突兀的元素——第五个人。这立刻让米拉产生一种诡异的不安感。那个人看上去在摇摆晃动,没有面孔。
一个幽灵,米拉立刻想到。
她本想就此作罢,但继续在墙上寻找小康纳的其他画作后,她发现每次都能找到这个幽灵。
这个细节过于精确,不可能是偶然的。直觉告诉她必须深入调查。
她询问了小女孩的老师,老师非常友好,她告诉米拉这个幽灵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老师向她解释,根据经验,这没有什么可担心的,通常孩子在亲属或熟人过世后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小孩子表达哀悼的方式。为了保险起见,老师问过康纳太太。尽管他们家里最近没有人过世,但不久之前,小女孩曾经在夜里做过一个噩梦。这可能就是起因。
但是,米拉从儿童心理学家那儿学到的是,小孩子会赋予真实世界的人以相似的幻想角色,它们不一定都是反面形象。所以,一个陌生人可能会变成吸血鬼,也可能变成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丑甚至蜘蛛侠。不过,总有什么蛛丝马迹可以揭开分身的面具,证实他是真实存在的人。她还记得萨曼莎·埃尔南德斯的案子,她把每天在公园里接近她的男人描绘成圣诞老人一样的白胡子男性。而在现实世界中,这名男子和在画里一样,前臂上有一个圣诞老人纹身。但是没有人注意到这点。所以,这个卑劣的凶手只不过佯装要送她礼物就能顺利将她绑架并杀害。
在小康纳的画作中,揭露事实的因素是形象的重复性。
米拉确信,小女孩一定受到了什么东西的惊吓。她必须弄明白它是否真实存在,尤其要确定它不会伤人。
和往常一样,她决定不通知孩子的父母。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不确定的疑虑而制造恐慌或没有根据的忧惧。她开始监视小康纳,调查她在家外面或者离开父母视线的几个少数场合,比如,在幼儿园或者去上舞蹈课的时候接触的人。
没有陌生人特别关注这个小女孩。
她的怀疑是没有根据的。这是常有的事,但数天的工作就这么白白浪费了,这对她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补偿,她可以如释重负了。
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决定走访一下康纳家的大女儿的学校。她的画里没有出现任何模糊的元素。但是诡异的事情隐藏在女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一个童话故事里。
女孩选择了一个恐怖故事,主角是一个幽灵。
它可能只是姐姐幻想出来的,然后影响了妹妹,或许只是为了吓唬她。或者这是一个决定性证据,证明这不是一个想象中的人物。也许,找不到可疑的陌生人意味着这种威胁远比一开始料想的要近在咫尺。
他不是陌生人,而是家里的一员。
因此,米拉决定进行一次新的调查,这次是去康纳家的府邸。她也得转换身份了。
从追寻儿童的下落变成追查幽灵的行踪。
快到早上八点了,米拉戴上MP3播放器的耳机,机器是关着的,这么做是让自己看上去像在慢跑锻炼,她快步通过了通往小径入口的那段街道。快到康纳家的那栋小别墅时,她右转沿着建筑物跑到了它的背面。她先试了一下后门然后是窗户,都是关着的。要是她找到一扇开着的门,那么在被人意外发现时,她可以借口说自己是因为怀疑有人行窃才进屋的。她可能逃不过私闯民宅的指控,但不受处罚的可能性更大。而如果撬锁进去,那么她就是在愚蠢而无用地冒险了。
她重新想了想来到那里的原因。直觉是无法解释的,所有警察都明白这一点。但对于米拉,总有一种她无法抵抗的冲动怂恿她不断越界。即便如此,她也不能直接去敲康纳家的大门,然后说:“你们好,有迹象告诉我,你们女儿因为一个幽灵正处于危险之中,这个幽灵有可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她和以往一样,不安的感觉还是战胜了理智:她回到后门,硬是破门而入。
空调的强劲力道立刻朝她扑来。厨房里还放着早餐盘,冰箱上贴着度假照和打着高分的课堂作业。
米拉从运动服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有一个纽扣大小的微型摄像机,上面接一条传输线。多亏无线和互联网系统,她可以远距离监视家里发生了什么。现在只要找到放置微型摄像机的最佳位置就行了。米拉看了下时间,然后走进去搜查屋内的其他地方。时间不多了,所以她决定将注意力集中在家庭活动最多的几个房间。
客厅里有沙发、电视和一个有木瘤纹的移动书柜。里面放的不是书卷,而是康纳律师在自己的专业领域或是因为为社区服务而获得的荣誉证书。他是一位模范市民,备受敬仰。其中一层展示着大女儿在滑冰比赛上赢得的奖杯。和另外一位家庭成员共享展示荣誉的空间这个想法不错。米拉想。
壁炉上放着一张照片,康纳一家微笑着,其乐融融,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宽松的红色套头衫。这很可能是一种家庭传统,每个圣诞节拍一张新的全家福。米拉永远不可能拍一张类似的照片,她的生活太与众不同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无法看着那张照片,于是迅速挪开了视线。
米拉决定上楼一探究竟。
卧室里的床没有整理好,等待着康纳太太归来,为了照顾家里和女儿,她辞去了工作。米拉迅速看了一下小女孩们的房间。父母的卧室里,衣橱是开着的。她停下来查看康纳太太的衣服。她对一位幸运的母亲充满了好奇。米拉体内好像有一种消除情感的抗体,所以她不知道做一位幸运的母亲是什么感觉。不过她可以想象一下。
一个丈夫,两个女儿,一个舒适的、给人庇护的爱巢。
有那么一刻,米拉忘记了搜查的目的,她注意到挂在衣架上的一些衣服尺码和别的不一样。美若天仙的女人也会发胖,她自满地想。这从来不会发生在米拉身上,她一直非常苗条。不管怎样,根据那么多隐藏严重发福身材的衣服来看,康纳太太之后为了恢复理想的线条应该费了不少力气。忽然,米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她失控了。她来的目的是追查危险人物,可她自己反而成了那个家庭的潜在威胁。
她是一个闯入他们生活空间的陌生人。
她也失去了时间观念,康纳太太现在可能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于是她当机立断,决定客厅是放微型摄像机的最佳地点。
她在放着家庭奖杯的移动书柜上确定了一个最合适的位置,用双面胶带把装置尽可能地隐藏在装饰品中间。在她忙着动手的时候,眼角余光的右侧注意到一个红点,好像壁炉上方的墙上有个不停闪烁的红色光点。
米拉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过身,再一次盯着那张穿着圣诞套衫的全家福,先前她出于荒唐的嫉妒而匆忙地忽略了。在更为仔细的观察下,这幅田园诗般的画面出现了一些裂痕。尤其是康纳太太,她的双眼如同荒宅的窗户般死寂。康纳律师似乎努力想显得容光焕发,但是他搂着妻女的手臂传递的并不是一种安全感,反而更像是在宣示主权。照片里还有别的什么,但米拉说不上来。围绕在康纳一家周围的虚假幸福隐藏着什么不对劲的东西。然后,她看到了。
小女孩们是对的。他们之中确实有一个幽灵。
照片中的背景不是那个放满了荣誉的移动书柜,而是一扇门。
◆◆ 2 ◆◆
幽灵通常会藏在哪里?
不会被打扰的暗处,比如阁楼。或者像这起案件一样,待在地下室里。轮到我唤醒它了,这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米拉想。
她低头看了看,这时候才注意到木地板上的划痕,这是家具经常被移动的迹象。她移到书柜一侧,瞥见了那扇门。她把手指伸到缝隙里拉书柜。纪念品叮当作响,柜子险些倒下来,不过米拉最后还是成功地挪出一个足够她通过的空隙。
她打开门,日光立刻照射进地下室的空间。但米拉反而觉得是里面的黑暗向她袭来。这扇门包裹着隔音材料,为了阻断外面的声响或者不让里面的声音传出来。
她的脚下,两面粗水泥墙之间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她从运动服口袋里找出一个小手电筒,开始往下走。
她保持着警惕,绷紧的肌肉时刻准备行动。底下的楼梯转向了右边,地下室很可能就在那里。到了最下面以后,米拉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深陷黑暗之中的空间。她移动光束搜寻着。光照亮了不该出现在那下面的家具和物品。一个换尿布台,一张小床和一个游戏围栏。围栏里传来了有规律的声音。
它是活着的。
她调整步子慢慢靠近,免得吵醒那个睡着的生物。它的装扮的确像个幽灵,被床单包裹着,背对着米拉,露出一条腿,看起来营养不良。缺少光照是不利于生长发育的。它的肤色苍白。应该有一岁了,或者更大一些。
她必须摸摸它,确定它是真实存在的。
眼前的东西与康纳太太的饮食失调和装出来的笑容有关。那个女人并不是发胖那么简单。她怀孕了。
笨拙的小生物动了,它被手电筒弄醒了。小生物转过来看着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米拉以为它要哇哇大哭了,但它只是观察她,然后冲着她笑。
幽灵有一双巨大的眼睛。
它向她伸出两只小手,想要被抱在怀里。米拉满足了它。小家伙马上用尽全力抓住她的脖子。谁知道它是不是预见到米拉会出现在那儿营救它。米拉注意到,尽管它的身体很虚弱,身上却干干净净的。那种照料预示着爱与仇恨之间的摇摆冲突,是存于善恶之间的某种矛盾。
“她喜欢被人抱在怀里。”
女婴认出了那个声音,高兴地拍起手来。米拉转过身。康纳太太站在楼梯底。
“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是喜欢掌控一切,我不想让他失望。所以,当他发现我怀孕时,他并没有失去理智。”她说的是她丈夫,却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父亲是谁。我们的生活原本应该很美满,可我毁了他的计划。这才是让他恼火的原因,不是出轨。”
米拉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女人。她没有动怒,也没有因为发现一个陌生人而吃惊。好像她已经等了她很久了。也许,她也想得到解救。
“我求他让我把孩子流掉,但是他不愿意。他让我对所有人隐瞒了怀孕的事情,九个月来,我一直相信他内心深处是想要留着这个孩子的。然后,有一天,他给我看了他是怎么改建这个地方的,我才恍然大悟。鄙视对他来说还不够,真的,他必须要惩罚我。”
米拉感觉喉中凝结了一股怒气。
“他逼我在地下室分娩然后把她留在这里。我一直告诉他,就连现在也依然没有放弃,我们可以把她留在警察局或者医院门口。不会有人知道的,但他再也没有理睬我。”
女婴在米拉的臂弯里微笑着,似乎没有什么能打扰到她。
“他不在的时候,我常在夜里把她抱上楼给她熟睡的姐姐们看。我猜她们应该察觉到婴儿的存在,但可能以为只是一个梦。”
或者是个噩梦,想到画里和童话故事里的幽灵,米拉自言自语着。她觉得已经听得够多的了,她转身朝着摇篮,拿出里面的布娃娃,想要尽快离开那里。
“她叫娜。”女人说道,“至少她是这么叫的。”她停顿了一下,“要是我连我女儿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又算哪门子母亲呢?”
那你给她取名字了吗?米拉怒火中烧,但是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外面的世界对这个小家伙一无所知。如果她没有来,她会有怎样的结局,自然也不难想象。
没有人会寻找一个不存在的女婴。
女人看出了米拉眼神中的厌恶,转而怀着敌意说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们不是谋杀犯。我们不会杀她的。”
“是没错。”米拉回道,“你们在等她自己死掉。”
◆◆ 3 ◆◆
要是我连我女儿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又算哪门子母亲呢?
米拉一路上在车里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它的回答一直是一样的。
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每一次浮现这个意识,就好像同样的伤口一再被撕裂。
十一点四十分,她踏过了“灵薄狱[1]”的门槛。
他们都是这么叫联邦警察局总部失踪人口办公室的。它位于西翼,在距离大门口最远的一栋小楼的地下室。它的名字暗示着没有人在乎那个地方。
迎接米拉的是一台旧空调持续不断的轰鸣声和一股陈烟的味道,那是办公室允许抽烟的那个遥远年代遗留下的产物,此外还混杂着地基下面冒出来的湿气。
“灵薄狱”有好几个隔间,外加一间存放旧纸质档案和证据的地下室。这里一共有三间办公室,除了队长的那间以外,每间办公室里有四张办公桌。但是最开阔的空间在进门的地方。
前厅。
对许多人而言,这里就像是路的尽头。踏进这里你会注意到三件事。第一是空无一物:因为没有一件家具,回声在这里自由回荡。第二是幽闭恐惧感:尽管有挑高天花板,这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线来自灰色的氖灯。第三件,你会注意到数百双眼睛。
墙上贴满了失踪者的照片。
男人,女人。年轻人,老人。还有小孩,你会在他们中间一眼看到小孩。米拉从很久前就在思索个中原因。后来她明白了。他们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因为他们的存在让人产生一种令人惴惴不安的不公平的情绪。小孩不会自愿消失,肯定是某个成人抓住他们,把他们拽到一个隐形空间。然而,他们在这些墙上并没有受到任何特殊待遇,他们的脸孔被严格按照时间顺序和其他人排在一起。
这面寂静无声的墙上的居民一律平等,没有种族、宗教、性别或者是年龄的分别。这些照片只不过是他们还活在世上的最后证据。它可能是在生日蛋糕前拍摄的相片,又或是监控录像里定格的画面。他们可能无忧无虑地笑着,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拍下来。最重要的是,他们中没有人会想到这将成为最后一次留影。
从那一刻起,世界在没有他们的情况下继续运转。但是他们不会被抛弃,“灵薄狱”的人不会遗忘他们。
“他们并不是人。”米拉的上司斯蒂夫这么说,“他们只是我们工作的处理对象而已。要是你不这么想,你在这儿是待不久的。我在这里干了二十年了。”
但米拉无法把这些人当作“工作的处理对象”。在其他部门,他们会被称为“受害者”。这是一个笼统的术语,纯粹表示他们遭受了某种暴行。然而,米拉那些不在“灵薄狱”工作的同事不知道,能够用这个词语是多么幸运的事。
在失踪案件中,他们无法立刻确定失踪者是受害者还是自愿人间蒸发。
事实上,在“灵薄狱”工作的人不知道自己调查的是什么案子,可能是绑架,也可能是谋杀或是离家出走。在“灵薄狱”工作的人不会因为伸张正义得到嘉奖。他们办案的动机不是抓到歹徒。在“灵薄狱”工作的人只要有机会发现真相就应该感到心满意足。对一切存疑可能会变成某种偏执,这种情况不仅仅会出现在那些挚爱失踪后一直耿耿于怀的人身上,“灵薄狱”的警察也是一样。
米拉对此感触很深。在那儿的头四年里她有一位同事,名叫埃瑞克·文森迪,他是一个安静友好的小伙子,有一回他告诉米拉,女孩子总是因为同一个理由把他甩了。因为他带她们出去吃晚饭或喝一杯的时候,目光总在桌子或者过路人之间打转。“我女友跟我讲话的时候,我总是心不在焉。我也试过专心听她们说的东西,但我就是做不到。其中一个还对我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许看别的女孩子。”
米拉还记得埃瑞克·文森迪说起这件事时淡淡的微笑,他有些沙哑的细小声音,还有他点头的方式,好像他对此已无可奈何,现在说出来也就是个陈年笑话罢了。但是随后他变得严肃起来。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寥寥数语让她感到一阵出乎意料的寒意,自那以后那种感觉再也没有从她心头消失。
三月的一个星期天,埃瑞克·文森迪失踪了。他的单身公寓里,床铺得整整齐齐,家钥匙搁在进门的家具上,衣服全挂在衣柜里。他们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他和几个老友的合照,他微笑着,骄傲地展示着刚刚钓到的一条鲇鱼。最后,他的脸和其他人一起出现在东面的墙上。
“他再也承受不住了。”这是斯蒂夫的判断。
是黑暗带走了他。米拉心想。
她一边走向自己的办公桌,一边观察着埃瑞克·文森迪的桌子,从他失踪到现在的两年间,桌上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摆在那儿。这是他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就这样,只剩下两个人在“灵薄狱”工作了。
局里其他部门的警察多到不得不挤在一起办公,还得为上司定的绩效标准发愁。而她和斯蒂夫有大片的地方可以用,而且不必说明他们的办案方式,也不用保证任何结果。然而,但凡有一点最起码的抱负的警察是不会想待在那儿的,当墙上那一起起悬案的主角盯着你看的时候,建功立业的希望也就变得渺茫了。
不过,七年前,米拉侦破了一起空前重大的案件,他们给了她一个升职机会,但米拉却刻意选择了“灵薄狱”。上司们大为吃惊,对许多人而言,把自己埋没在那个小地方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米拉并没有改变主意。
她已经脱掉早上用作乔装服的慢跑运动衣,换上平日里常穿的衣服——没有牌子的长袖T恤,深色牛仔裤和运动鞋——准备坐到电脑前撰写康纳事件的报告。那个没有人给她起名字的幽灵女婴已经移交给社会福利部门。两名女心理学家在巡逻警车的护送下去女孩们的学校接她们。康纳太太被捕了,就米拉所知,一旦警方在她丈夫上班的地方找到他,他也会有同样的命运。
在等待那台老电脑启动的时候,一整个早上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又出现了。
我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那一刻,她抬头望向斯蒂夫办公室的房门。他把门关上了,平时他都是开着的。正当她琢磨这个异样时,队长从他的办公室里探头向外张望。
“啊,你在啊。”他说,“过来一下好吗?”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但米拉察觉到一丝紧张的气氛。不待她向他提出任何问题,斯蒂夫便消失在视线外,只留下半敞的门等她进去。她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那个方向走去。在走近那儿的时候,她听到了一段对话的只言片语。但说话的不止一个人。
没有人会下楼跑到“灵薄狱”来。
但是,似乎有人和斯蒂夫在一起。
◆◆ 4 ◆◆
来访的事由想必很重要。
高楼层的同事都对“灵薄狱”敬而远之,仿佛这里受到了诅咒,会给人带来厄运一样。上司对这里不闻不问。与其于心有愧,他们宁可将它抛诸脑后。或许大家都害怕被吸入前厅的墙上无法脱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米拉打开门,斯蒂夫正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男人,他肩膀很宽,褐色的西装都快包裹不住了。男人身材发福,发际线后移,那条领带非但没有让他看起来更有型,反而像是勒得他快要窒息了一样。尽管如此,米拉还是一眼认出了克劳斯·鲍里斯的亲切笑容。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你好吗,瓦斯克兹?”他本打算拥抱她,但是突然想起米拉不喜欢被人触碰,于是别扭地打住。
“我很好,你瘦了。”米拉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说道。
鲍里斯发出洪亮的笑声。“我能怎么说呢,我是靠身手吃饭的。”他拍了拍自己的大肚腩。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鲍里斯了。米拉心想。他结了婚,生了两个孩子,当上了督察,成了她的上司。也因为这个,她更确信他的来访绝不是客套寒暄。
“‘法官’对你今天早晨的破案成果表示祝贺。”
甚至连“法官”都与此有关。米拉心想。如果警局的最高长官对“灵薄狱”某个警官的表现感兴趣,事情一定有蹊跷。这很简单:如果可以确定一件失踪案的始作俑者是个杀人犯,那么这件案子会被自动移交给凶杀案小组,一旦破案,所有的功劳就是他们的了。
论功行赏,根本轮不到“灵薄狱”的人。
康纳的案子也是一样。米拉得到的回报是,他们对她不符合惯例的办案手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犯罪侦查小组非常乐意接手调查。毕竟这就只是一起绑架案。
“‘法官’派你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她可以给我打个电话。”
鲍里斯又笑了,但这次很勉强。“我们为什么不放松一点……”
米拉看了一眼斯蒂夫,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队长刻意回避她的目光。现在没有轮到他说话。鲍里斯又坐了下来,向米拉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她却转过身关上门,仍旧站着。
“说吧,鲍里斯,发生了什么事?”米拉看都没有看他,问道。当她转身回去的时候,看到鲍里斯的额头出现了一道深纹。房间里的灯光好像不知不觉地一下子暗了。好了,这才是重点,客套话已经结束了。米拉心想。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们的事情是高度机密。我们不想让媒体知道。”
“为什么这么小心?”斯蒂夫问。
“‘法官’下令对此要严格保密,所有知道这个案子的人都会有正式纪录,这样如果有消息泄露,可以查到是谁走漏了风声。”
这不是一个单纯的嘱托,而是一个隐晦的威胁。米拉心想。
“意思是从现在起我们两个也在名单上了。”队长打断了他的话,“现在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鲍里斯在说话之前停顿了一会儿。“今天早上六点四十分,郊外的警察分局接到一个电话。”
“哪里?”米拉问道。
鲍里斯抬起手说:“别急,先听完整个故事吧。”
米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鲍里斯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仿佛他要说的事情会耗费他很大力气。“一个十岁的男孩,杰斯·贝尔曼,说有人在晚餐时间闯进他家然后开枪射击。所有人都死了。”
米拉感觉房间里的灯光变得更加暗淡了。
“那个住址是一栋山上的房子,距离市中心十五公里。屋主名叫托马斯·贝尔曼,是同名医药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
“我知道。”斯蒂夫说,“我的降血压药就是这家公司的。”
“杰斯是最小的儿子。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克里斯和莉萨。”
他用了过去未完成时的动词[2],这触发了米拉脑子里的一个红色警报。令人痛心疾首的部分来了。她心想。
“分别是十六岁和十九岁。”鲍里斯详细说明道,“贝尔曼的妻子名叫辛西娅,四十七岁。地方警察局的探员到那儿去检查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眼神中充满了愤怒,“算了,兜圈子或者长篇大论也没什么用处……小男孩说的都是真的:昨天晚上他们都在家。那是一场大屠杀。除了杰斯以外,所有人都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米拉问,她的提问如此急切,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们认为谋杀犯是针对一家之主的。”他就此打住。
“为什么你们会这么认为呢?”斯蒂夫皱着眉头问。
“他是最后一个被杀的。”
显然,选择那么做是为了施虐。托马斯·贝尔曼应该知道他挚爱的家人正在走向死亡,他应该为此备受煎熬。
“最小的儿子是逃跑了还是躲起来了?”米拉想要表现得镇定自若,但是这短短的案件报告已经令她颤栗不止。
鲍里斯苦笑一声,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谋杀犯放过了他,好让他打电话报警,告诉警察事发经过。”
“你的意思是说,他打那通电话的时候,那个混蛋也在场?”斯蒂夫问。
“他想要确定我们知道出事了。”
极端暴力和寻求关注行为。米拉心想。这是一类特殊的谋杀犯——大规模谋杀犯的典型行为模式。
尽管人们和媒体有时会把这类谋杀犯和连环杀手混淆起来,但是和连环杀手相比,他们更加高深莫测,而且也更危险。“连环杀手”犯案间隔一般较长,而“大规模谋杀犯”将谋杀集中在一场头脑清醒的、精心策划的大屠杀。比如被公司辞退的家伙又回到办公室杀光同事,或者拿着突击步枪出现在学校,像打电子游戏一样射杀老师和同学的高中生。
他们的动机是仇恨。反政府、反社会、反权威,或者单纯就是反人类。
连环杀手和大规模谋杀犯的根本区别在于你可能有幸阻止连环杀手,给他们扣上手铐,在逮捕他们后注视他们的眼睛,当着他们的面说“一切都结束了”,而大规模谋杀犯只有在死亡人数达到他们心中设下的既定数目时才会停止杀戮。他们会用实施大屠杀的武器几乎毫无痛苦地一枪了断自己得到解脱,再不然就是以极端挑衅的行为蓄意让警察朝自己开枪。但是,他们总会留给警察一种不愉快的感觉,让警察觉得自己来得太迟了,因为他们想带着尽可能多的生命一起下地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要是没办法逮捕罪犯将其绳之以法,那么,那些受害者就会和罪犯一起消失,只留下无法报仇雪恨的怒火。凶手想用这种方式剥夺警方为死者伸张正义的慰藉。
但是这件案子似乎并非如此,米拉这么觉得。如果这起事件真的是以凶手自杀身亡落下帷幕,鲍里斯早就告诉他们了。
“他还逍遥法外,但天知道他在哪儿。”她的督察朋友仿佛有读心术一般,“他还在外面,你们明白吗?他带着武器。或许对他而言还没有结束。”
“你们知道那个变态是谁吗?”斯蒂夫问。
鲍里斯回避了他的问题。“我们知道他是穿过树林来到这儿的,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离开的。我们还知道他用的是一把半自动的大毒蛇.223步枪和一把左轮手枪。”
这似乎就是全部内容了,但米拉觉得鲍里斯讲述的案情里缺少了什么。有一部分内容他还没有透露,正是因为这部分隐情,他才大费周章地来到“灵薄狱”。
“‘法官’想要你去看一下。”
“不。”
米拉的回答如此直接,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仿佛一瞬间,她眼前出现四具尸体,鲜血溅满墙壁,红色的油亮液体流了一地。她也闻到了那个气味。那弥漫在空气中的凶残气味好像认得你,笑着对你说,你也终有一死,也会散发出同样的气味。
“不。”她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更加决绝,“我不会去的,抱歉。”
“等等,我不明白。”斯蒂夫问,“为什么她必须要去呢?她不是犯罪学家,更不是侧写师。”
鲍里斯没有理睬队长,又一次冲着米拉说道。“凶手有个计划,不久之后他可能就会再次行动,可能会有更多无辜的人丧命。我知道,我们对你提出的要求很高。”
她已经七年没有踏足犯罪现场了。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不。”她第三次说道,打断了黑暗世界发出的声音。
“等我们上去之后,我会跟你解释一切的。最多一个小时,我保证。我们认为……”
斯蒂夫突然不屑地笑起来。“从你走进这间办公室的那一刻起,你用的代名词一直都是复数……我们决定,我们认为……上帝啊,大家心知肚明,这都是‘法官’的想法和决定,而你在这里只是传话罢了。好了,这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
古斯·斯蒂凡诺普洛斯——为了省事,大家都叫他斯蒂夫——是一个聪明机灵的警察,他快要退休了,所以毫不在乎自己恶言恶语的后果。米拉喜欢他,因为一直以来,他看上去都像个见机行事、从来不愿得罪任何人、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的警察,一个服从他工作身份的公仆。然而,就在你最料想不到的时候,他会流露出他的真性情。鲍里斯的脸上浮现出诧异的神色,这种神情米拉先前也见过几次。斯蒂夫转向她,打趣地说:“你觉得我应该做什么呢?踹督察屁股一脚然后把他打发到楼上去?”
米拉沉默不语。她慢慢将目光转向鲍里斯。“你们有完整无缺的犯罪现场,这对你们来说是再好不过的了。你们还有贝尔曼的儿子这个目击证人,我想你们早就有一张辨认嫌疑犯的人像拼图了。也许你们还没有掌握作案动机,但查出真相应该不难,这种案件的动机一般都是寻仇之类的。我看好像也没有人失踪,所以我们‘灵薄狱’的人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我和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呢?”米拉短暂停顿了一下,“所以,你来这里,一定和凶手的身份有关……”
她停下来,等待鲍里斯消化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自始至终保持沉默,现在仍然没有改变态度。
斯蒂夫逼问他。“你们没办法确认他的身份,对不对?”有时候别的部门会请求他们协助找出一张脸孔的姓名:要是他们找不到人,至少挖到了一个名字。“你们需要米拉,因为如果你们没办法在他再次行凶前确定他是谁,至少可以把责任推到‘灵薄狱’头上。苦差事是我们的,是不是?”
“你错了,队长。”鲍里斯终于打破沉默,“我们知道他是谁。”
这句话让米拉和斯蒂夫都目瞪口呆。两人都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叫罗杰·瓦林。”
米拉脑海一下子涌入了一系列无序的信息。会计,三十岁,生病的母亲,不得不照看她直到她过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业余爱好是收藏手表,个性温厚随和,不引人注目,不合群。
米拉的思绪瞬间飞到办公室外,经过“灵薄狱”的走廊直至前厅。她停在了左边的那面墙前,抬起头,看着上面,然后找到了他。
罗杰·瓦林。憔悴的脸孔,心不在焉的眼神。头发已有少年白。他们能找到的唯一一张照片是贴在他出入办公室的工作证上的,他穿着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戴着绿色领带。
一个十月的早晨,他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 5 ◆◆
道路依山而建。
小轿车慢慢上行,将笼罩在烟雾中的城市抛在后面。之后的景色一下子变了。空气变得更清新,高耸的云杉缓和了夏末的余热。
车窗外,阳光在树梢之间玩着捉迷藏,稍纵即逝的阴影投射到米拉摊开在膝盖上的案卷上。罗杰·瓦林的故事都在那上面了。米拉到现在还很难相信,如此残忍之举的始作俑者竟然是“灵薄狱”照片墙上那个忧郁职员。像其他大规模谋杀犯一样,他没有犯罪前科。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他的暴行就这么全部爆发出来。瓦林从来没有触犯过法律,自然也没有留下任何刑事资料。
所以,他们是如何确定他的身份的?
当米拉向鲍里斯提出这个问题时,他只是拜托她少安毋躁,因为很快她就会知道所有的事了。
督察现在开的是一辆没有标识的轿车,她纳闷那么谨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猜想各种可能的答案让她更加焦虑不安。
如果原因真的如此可怕,那么她也不想知道。
她花了七年的时间学会如何在低语者[3]一案的阴影下继续生活。她还会做噩梦,只是不在夜里。困意来的时候一切都消失了,然而在阳光下她却会感到突如其来的恐惧。就像猫凭着直觉可以感知危险一样,她也能察觉身边存在的危险。在明白不可能摆脱那些记忆之后,她找到了对自己妥协的办法,也就是为自己定下几条必须严格遵守的规则。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绝对不要说出那个恶魔的名字。
但是那天早晨,米拉不得不违背自己定下的另外一条规则。她曾经立誓再也不去犯罪现场,米拉担心身处一个鲜血淋漓充满暴力的场景不知道会产生何种情绪。她努力说服自己,其实你的感受和大家一样。然而,她体内有一个黑暗的声音说的却截然不同。
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我们快到了。”鲍里斯的话打断了那个心咒。
米拉听见后点点头,努力掩饰她的不安。随后,她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恐惧感进一步加剧:两名警察拿着一台测速器检查路过车辆的速度。这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任务是管控前往大屠杀发生地的入口。当他们的车开到测速器前时,两名警察用眼神示意他们通过。没开出几米远,鲍里斯转进一条很窄的小路。
车子在没有铺沥青的路上颠簸着。两侧的树枝交织成一条隧道,好像快要在驾驶员座舱前合拢了。树林像个不怀好意的恶人,伸出枝丫假意轻柔地拂过他们的车。但是,当他们穿过枝条形成的拱门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林中空地。他们从树荫中出来,出乎意料地来到了一栋别墅前。
这是一幢错层式的三层建筑,除了当地传统的木屋风格——斜面屋顶和裸露的木结构之外,也融合了现代建筑风格,楼上的阳台四周环绕着玻璃幕墙。
一栋有钱人的豪宅。这是米拉的第一个念头。
他们从车上下来,米拉环顾四周。有四辆轿车和一辆科学鉴证组的厢式货车,所有车辆都没有标识。可观的警力部署。
两名探员过来迎接鲍里斯并向他报告最新情况。米拉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她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几米的距离,沿着石阶来到别墅门口。
鲍里斯在路上告诉她屋主托马斯·贝尔曼原来是一名医生,后来转而经商创办了一家医药公司成功发迹。他五十出头,只有一段婚姻,有三个孩子。热衷古董飞机和摩托车。一个一生中只有好运的男人,最后却死得那么凄惨。米拉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死法:目睹自己的家人被赶尽杀绝后死去。
“来吧,我们进去吧。”鲍里斯催促她。
米拉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杵在门口。中间有个大壁炉的宽敞客厅里至少有二十名警察,他们突然全部转过身看着她。他们认出她了。她也能猜出来他们在想什么。这个局面让她很难堪,可她的双脚却固执地不愿往前再迈一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好像它们是别人的一样。如果我这么做了就不能反悔了。如果我迈出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了。那个心咒再一次出现,令她心生恐惧。
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是你会喜欢的。米拉在脑海中自言自语地把这句话说完。
她的左脚动了。她进入了屋内。
大规模谋杀犯下面有个子类是任何警察都不愿意碰上的,那就是纵欲杀手。纵欲杀手在相当短的时间段内实施数起大屠杀。也许罗杰·瓦林就是这一类凶犯。目前过去的每一分钟和每一小时都对调查不利。因此,别墅里充斥着愤怒与无可奈何的气氛。米拉望着忙进忙出的同事们,她提醒自己,要记住,能为死者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罗杰·瓦林在那栋房子里唤起的仇恨仍在产生某种令人捉摸不透的影响,它像一个隐形的雷达,干扰着所有在大屠杀后来到这里的人。
那些警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仇恨侵蚀。
同样的情感可能滋生助长了凶手的偏执,促使他拿起突击步枪,想要平息他脑袋里那带着精准节奏骚动着、让他不胜其扰、怂恿他为所受的伤害和羞辱报仇雪恨的声音。
主要的屠杀现场在楼上,不过在上楼之前,他们让她穿上塑料鞋套,戴上乳胶手套,然后给她一个帽子罩住头发。在他们做准备的时候,米拉看见一位同事递给鲍里斯一部手机。
“对,她来了,她在这里。”她听到他说。
米拉敢打赌她的督察朋友正在和“法官”通话。其实,警察局的新局长和司法部或者法庭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一个多年前为了取笑她不苟言笑才起的外号。“法官”并没有生气,反而把那个玩笑当作某种功绩欣然接受。随着她步步高升,这个外号渐渐失去嘲弄的意味,取而代之的是每次提到它时的又敬又怕。在她势不可挡的升迁过程中,当初开这个玩笑的人不得不活在担惊受怕中,觉得自己早晚得为此付出代价。但“法官”并没有流露出恨意,她宁愿让敌人提心吊胆。
米拉和“法官”只见过一次面,那是四年前,当时的警察局长特伦斯·莫斯因为心肌梗塞终止任期。新任领导匆匆来过一次“灵薄狱”和同事们打招呼,为他们打气,给他们嘱托。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法官”,直到那个早上。
鲍里斯关上手机,穿戴好后走到她身边。“准备好了吗?”
他们走进电梯轿厢,这部小电梯连通着房子的三个楼面——这不是必需品,而是奢侈品。督察戴上耳机,等楼上的人通过无线电授权让他上去,他又一次转向她。“谢谢你能来。”
但米拉再也不想听这些恭维话了。“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
“当时差不多九点,他们在吃晚餐,至少,这是我们的小证人杰斯记得的。餐厅在二楼,面对着后阳台。瓦林是从树林那边过来的,所以他从外面的楼梯上来的时候他们并没有看见他。小男孩说,他们发现有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落地窗外,一开始没人知道他在那儿干什么。”
起初他们并没有恐慌,米拉心想。他们只是停止了交谈,然后所有人转过去看着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最常见的反应不是恐惧而是不可置信。
“然后贝尔曼从餐桌那儿站起身,走过去打开落地窗,问那男人到底想要什么。”
“他打开了落地窗?难道他没看到步枪吗?”
“他当然看到了,但是他觉得他还能掌控大局。”
这是位高权重的人的典型行为,米拉很清楚。他们总以为自己有决定的特权。托马斯·贝尔曼不能接受别人对他颐指气使,尤其是在他自己家里,即使那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半自动大毒蛇.223步枪。作为一个精明的商人,他立刻开始了谈判,好像他真有什么让人无法拒绝的诱人提议一样。
但罗杰·瓦林去那里并不是为了谈判。
就在那时,米拉注意到鲍里斯把手放到了耳机上。楼上应该是告诉他可以上去了。他随即转向按钮面板,按下了三楼的按键。
“男孩在电话里只提到瓦林开枪射击。”电梯上升的时候,督察继续说道,“事实上,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一开始他们曾经有过短暂的争吵,然后他把杰斯关在地下室,让其余人上楼。”
轿厢在抵达三楼之前放慢了速度。米拉趁着那短暂的片刻深呼吸。
我们到了。她告诉自己。
◆◆ 6 ◆◆
电梯门打开了。
走廊里摆放在支架上的卤素灯照得鲍里斯和米拉睁不开眼睛,犯罪现场的工作必须在夜里或者是拉上窗帘的情况下进行,因为日光可能会导致技术人员错判。米拉记得那种感觉,就像是走进一个冰窖。而这里的感受更为强烈,因为空调被开到了最大。不过,不能让九月清晨的暖流钻进这些房间还有另外一个特殊原因。
尸体还在现场。她对自己说。他们就在附近。
科学鉴证组的探员们在走廊和几个房间之间来来往往地忙碌着。他们身着白色工作服,像沉默不语、遵守纪律的外星生物一样在犯罪现场走来走去。米拉跨过生灵与亡者世界之间的边界。电梯在她身后关上门下楼了,给她一种再也无处可逃的感觉。
鲍里斯为她带路。“凶手没有一次杀光所有人。他把他们分开,然后一个一个杀害。”
米拉数了数那层,有四个房间。
“你们好。”和他们打招呼的是法医雷纳德·弗洛斯,因为容貌长得像东方人,大家都叫他常。
“你好,医生。”鲍里斯回道。
“准备好参观罗杰·瓦林的奇幻世界了吗?”法医不合时宜地打趣说,但这无法掩饰他的局促不安。他递给他们一小瓶樟脑膏,让他们涂在鼻孔下面阻挡气味。“三楼有四个第一现场,外加楼下一个第二现场。你们也看到了,我们进行了彻底的检查,任何细节都没放过。”
第一现场和第二现场的区别取决于凶犯实施犯罪的模式。在确定主要行凶过程的时候,第二现场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在重建犯罪动机时,它却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为鲍里斯没有提到第二现场,米拉很好奇楼下究竟出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法医带他们走向贝尔曼十六岁的儿子克里斯的卧室。
墙上挂着重金属海报。角落放着好几双运动鞋。一台电脑、一台液晶电视,还有一台游戏机。一把椅子的椅背上放着一件赞美魔鬼撒旦的T恤。但真正的魔鬼和那件T恤上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他伪装成一个无害的会计现身在那个房间里。
一位技术人员正在一把转椅和躺在鲜血浸染的床单上的尸体之间进行弹道测试。
“尸体腹部有大面积枪伤。”
米拉仔细看了看湿透的衣服:他的血流尽了。“他没有朝头部或者心脏开枪。”她考虑着,“凶手选择了胃部,为了延长痛苦。”
“瓦林想要享受这一幕。”鲍里斯指着床前的椅子。
“表演不是为他准备的。”米拉纠正他,“是给孩子的父亲准备的。他在自己的房间听见儿子哭喊。”她想象着那漫长的折磨过程。受害者被囚禁在各自的房间里,他们在这个拥有一家人最幸福回忆的地方亲耳听到亲人的遇害过程,想到自己马上会受到相同的待遇而吓得瑟瑟发抖。
“罗杰·瓦林是个狗娘养的虐待狂。”常断言,“也许他在每个房间都待了一段时间,和他们交谈。说不定他想让他们以为还有一条生路,要是他们说了或做了正确的事情,他们的命运是可以改变的。”
“这是一场审判。”米拉补充道。
“或者虐待。”常纠正了她。
一次枪击,而瓦林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也继续下去。隔壁房间是一个女孩儿的。莉萨,十九岁。粉红色窗帘,紫罗兰色的小雏菊图案墙纸。尽管她不再是个小姑娘了,她还是不想过多地改变自己的房间。所以,洋娃娃和毛绒玩具,化妆包和口红共处一室。学校的荣誉证书旁边是一张站在布鲁托和小美人鱼中间的迪士尼乐园合影,墙上还贴着许多摇滚乐团的海报。
浅色地毯上,女孩的姿势很诡异。她在被杀前打破了窗户玻璃企图逃跑,但是绝望中的勇气还不足以让她冒险从四米高的地方跳下去。她放弃了,幻想着凶手会饶她一命:她的尸体是跪着的。
“他在右侧肺部的位置向她开枪。”常指着背部的子弹射出口。
“瓦林没有带刀,对吗?”米拉出于某个特殊原因提出这个问题。
“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常猜到了她的疑问,确认道,“他一直都和被害者保持一定距离。”
这一点很重要。他不想被他们的血弄脏双手,这排除了大规模谋杀犯精神错乱的可能性。她想到有一个词能够完美地描述房间里发生的事——处决。
他们走到第三个房间——洗手间。贝尔曼太太倒在门边。
法医指着窗户。“这儿面朝路堤。和这一层的其他地方不同,这里距离地面只有两米。她大可以跳下去。也许她会摔断一条腿,但也可能安然无恙,然后跑到马路上拦下一辆车求救。”
但米拉明白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尸体靠近门这一点证实了她的想法。她猜贝尔曼太太自始至终一直都在那里,哭着哀求凶手手下留情,或者呼唤她的孩子们,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妈妈还在那里。她绝不会抛下他们,即使是为了试图救他们。母性的本能战胜了求生欲。
杀人犯没有任何怜悯之心,他朝她的腿开了好几枪。这次他用的也是步枪。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带一把左轮手枪呢?米拉无法解释这一点。
“各位,我相信这次参观的终点绝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常确定地说,“因为瓦林把最好的留到了最后。”
◆◆ 7 ◆◆
主卧位于走廊尽头。
目前只有警局科学鉴证组的资深专家才能进入。无菌服的帽子下露出了克莱普那张苍老的椭圆形脸孔,这是唯一能够认出他的部位。他鼻子和眉毛上的穿环非常醒目。那个彬彬有礼,带着智者的神情却满是纹身和穿环的男人总是给米拉留下深刻的印象。克莱普虽然古怪,他也拥有旗鼓相当的天赋和能力。
房间里面一团乱。显然,托马斯·贝尔曼曾用家具狠狠地砸房门,想要逃出那个牢笼。
尸体躺在床上,肩靠着软包床头板,双眼圆睁,手臂张开,仿佛等待着一颗子弹让他得到解脱。枪伤位于心脏的位置。
房间里,技术团队的另一侧有一个人,他和米拉、鲍里斯一样只穿戴了鞋套、手套和帽子。深色西装,小眼睛,鹰钩鼻。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观察科学鉴证组的工作。当他朝他们转过身时,米拉认出了他。
古列维奇和鲍里斯的级别一样,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法官”唯一完全信赖的人。由于上司对他言听计从,他被认为是警察局的幕后掌权者。虽然他野心勃勃,但什么都无法收买他,而且个性严厉冷酷无情。古列维奇是一个毫不妥协的人,人人都知道他是个讨厌鬼。他仅有的极少数优点被发挥到极致,以至于变成了他的缺点。
常博士似乎因为督察在这里而感到不自在,于是告辞说:“祝你们玩得尽兴,抱歉我还有几具尸体要搬。”
鲍里斯和古列维奇虽然知道彼此的存在,但就是把对方当作空气。鲍里斯问克莱普:“你的假设得到证实了吗?”
克莱普想了一会儿。“我想是的。现在我给你们看看。”他挑眉看了一眼米拉,算是和她打招呼,他一直都懒得和人过度寒暄。
米拉发现床上有一把左轮手枪,凶手竟把它留在现场,这让她觉得匪夷所思。除非,这是某个特定场景中的一部分。瓦林希望警方重建那个房间里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克莱普把左轮手枪装进一个透明袋子,然后重新放回他们发现它的位置,那里摆着一块写着字母A的标记板。另外还有两块标记板,一块指着一个没被拿来砸门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颗子弹,另一块放在尸体的右手位置,死者的手指做出了胜利的姿势。
克莱普在房间里转了最后一圈,确信所有东西都在自己的位置上,然后开始还原案件经过。“好吧。”他一边调整着手套一边说,“我们抵达现场时,差不多是现在这个样子。凶器也就是这把史密斯·威森.686被放在床上。弹膛里有六发子弹,少了两发。一发在已故的托马斯·贝尔曼的心脏里。而另一发在床头柜上,躺在它的外壳里原封未动。”
所有人转向放着那颗.357麦格农子弹的床头柜。
“现在,我觉得解释起来非常简单。”克莱普继续说道,“瓦林想给他的客人一个活命的机会。就像一场反转俄罗斯轮盘赌,他取出了弹膛里的一发子弹,确切地说,就是床头柜上的那颗,然后要贝尔曼选一个数字。”
米拉再一次仔细看了看尸体的右手。那个看上去像是胜利的手势其实是被害者的选择。
数字二。
“贝尔曼有六分之一的可能性逃过一死。他运气不好。”克莱普总结道。
“瓦林也想试探贝尔曼在家人死后有多想活下来。”米拉说,这让所有人吃了一惊,“让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向屠杀他家人的凶手报仇雪恨,把他逼向生死之间的脆弱的临界点。但这还不能解释这一切的动机……”
就在那一刻,古列维奇督察从他一个人待着的角落走出来,轻轻鼓起掌。“好,非常好。”他边靠近边说,“我很高兴您来了,瓦斯克兹探员。”他用悦耳的语调补充道,然后掌声停了。
因为我别无选择。她心想。“这是我应该做的,长官。”
或许是听出她语气中的敷衍,古列维奇靠得更近了,米拉能更清楚地观察他的脸,他薄如刀锋的鼻梁格外显眼,两侧太阳穴的头发已经全秃光了,让整个头看起来像个龟壳。
“瓦斯克兹探员,请告诉我,根据您刚才说的,您是不是能做出凶手的侧写?”
米拉打印了一份档案在路上重新看过一遍,于是试着进行侧写。“罗杰·瓦林一辈子都在照顾生病的母亲。他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母亲。那女人得了一种罕见的退化性疾病,需要有人长期看护。瓦林在一家审计公司当会计,所以在他白天上班的时候,他母亲由一位专业护士照看,他的工资几乎全部被用来支付护士的工资。他失踪后,他的同事被警方问话,他们无法准确描述他的习惯,有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瓦林不和任何人说话,也不和别人交朋友,就连圣诞节聚会的照片上也没有他。”
“我觉得这很符合一个一生积恨的心理变态的形象,不知道哪一天会带着一把AK-47走进办公室。”古列维奇总结道。
“我想问题其实更复杂,长官。”米拉纠正他。
“您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们是从我们自身的视角看瓦林的生活。但是那个看上去被母亲的疾病挟持的不幸人生其实别有他意。”
“什么意思?”
“我并不怀疑它一开始是一种负担,但随着时间流逝,罗杰·瓦林把这种累赘变成了一种使命。照顾母亲成了他的人生目标。换句话讲,那个才是他真正的工作。而其他的一切——办公室、人际关系——他都懒得理会。母亲死后他的世界就崩塌了,他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您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我刚才在他的故事里读到一个细节,或许能解释许多事情。他母亲咽气的时候,瓦林在尸体旁守了四天四夜。是邻居闻到气味叫来了消防队。葬礼后的三个月,这个会计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瓦林的情感耐受度有限,他无法应对痛苦。在这类情况下,通常出现的结果不是杀人,而是自杀。”
“您认为他最后会这么做吗,瓦斯克兹探员?”古列维奇挑衅地问。
“我不知道。”她尴尬地承认道。克莱普把目光投向她,默默表示支持。就在这时,米拉恍然大悟。“你们早就知道来龙去脉了,对不对?”
“我承认,我们对您不太公平。”古列维奇确认道。
米拉吓了一跳。督察递给她一个透明文件夹,里面放着一本科学杂志的几页内容。文章旁边赫然印着托马斯·贝尔曼的照片。
“我帮您省去阅读的麻烦吧,简而言之,上面写着贝尔曼的公司拥有一种药的专利,它是唯一能保证一种罕见疾病的病患存活的药。”古列维奇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享受着这一刻,“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药,它能改善病人的状况,有一定概率能大大延长他们的寿命。可惜,这药非常贵。您猜我们说的是哪种罕见疾病?”
“罗杰·瓦林的工资负担不起母亲的治疗费用。”鲍里斯开口了,“他花光了所有的钱,弹尽粮绝后,不得不看着她死去。”
这就是那深仇大恨的根源。米拉心想。随即她明白了瓦林为了报复贝尔曼给他造成的伤害而设计的俄罗斯轮盘赌仪式的另一层含义。“手枪弹膛里少了一发子弹——他给被害人提供了一次活命的机会,这是他母亲一直可望而不可得的东西。”
“正是如此。”鲍里斯确认道,“现在我们需要一份瓦林失踪案的完整报告,包括他的心理侧写。”
“为什么你们要问我?找犯罪学家不是更合适吗?”米拉仍然不明白。
古列维奇重新加入了对话。“十七年前是谁报案说瓦林失踪了?”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米拉的疑惑,但她还是回答了。“他供职的那家公司,在他无故缺勤一星期后报案的。他们联络不到他。”
“他最后一次被看见是什么时候?”
“没人记得。”
然后督察转向鲍里斯。“你还没告诉她,是吗?”
“还没有。”鲍里斯小声承认。
米拉盯着他们两个。“告诉我什么?”
◆◆ 8 ◆◆
大屠杀的序幕发生在厨房。
瓦林从花园那儿过来,来到落地窗前,出现在厨房。但是把这里列为“第二犯罪现场”另有原因。
漫漫长夜的最后一幕也是在这里上演的。
为此,古列维奇、鲍里斯和米拉回到楼下。米拉跟在两位上司后面,不再多问什么,她确信很快就会知道所有答案。他们沿着木贴皮楼梯走下来,来到一个宽敞的空间,这里比起厨房更像是客厅。周围是面朝花园的玻璃墙,目前还没有被科学鉴证组用黑布遮起来。
这里没有尸体。米拉对自己说。可她轻松不起来,因为她立刻预感到,等待她去发现的是更可怕的事情。
古列维奇转向她。“瓦林失踪后,你们用哪张照片寻找他的下落?”
“办公室门禁卡上的那张照片,他刚重拍不久。”
“照片上的男人长什么样?”
米拉回忆起“灵薄狱”前厅墙上的那张照片。“白发,瘦削的脸。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绿色领带。”
“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绿色领带。”古列维奇慢慢地重复。
米拉纳闷为什么要提那些奇怪的问题,督察应该已经知道这些细节了。
古列维奇不作任何解释,而是走到厨房中间,这里有一个设备齐全的料理台,上方是一个镶铜的大型抽油烟机。边上摆放了一张实木餐桌,上面除了前一天晚餐的脏餐盘之外,还有另一顿饭吃剩的食物。
一顿早餐。
古列维奇知道米拉已经察觉到异常,于是走到她面前。“他们有没有告诉您我们是怎么确认罗杰·瓦林的身份的?”
“还没有。”
“早上六点刚过,日出的时候,瓦林把小杰斯从地下室里放出来,他把他带到这里,给他做了燕麦片、橙汁和巧克力松饼。”
恐怖故事里突然出现了正常行为。那些出人意料的转变才是真正让米拉不安的。疯狂中的平静通常预示着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瓦林和小男孩坐在一块儿,等他把饭吃完。”古列维奇继续说道,“就像您说的,十七年前,他在母亲的尸体旁守了四天四夜。也许今天早上他让小杰斯活下来,也是为了让他体会这种滋味。事实上,他趁小男孩吃早饭的时候表明身份。为了确保他全都记住了,他甚至让他写下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米拉问。
古列维奇示意她少安毋躁,很快她就会明白一切。“杰斯是个勇敢的小男孩,你说是不是,鲍里斯?”
“非常勇敢。”督察朋友确认道。
“尽管发生了这种事情,他一直很冷静,直到不久前才崩溃到绝望痛哭。不过,在那之前,他回答了所有的问题。”
“当我们把瓦林的照片,也就是穿着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绿色领带的会计照片给他看时,他立刻就认出来了。”鲍里斯补充道,随后脸色一沉,“但是当我们让他给我们描述其他细节,比如他的穿着时,他又指着照片对我们说‘就是这样’。”
这个细节让米拉吓了一跳。“不可能。”她一边回想前厅里的那张照片,一边脱口而出。
“是啊。”古列维奇表示赞同,“一个男人在他三十岁的时候消失了,然后在四十七岁的时候重返人间,而且身上穿着十七年前的衣服。”
米拉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古列维奇继续说道。“他这段时间去了哪儿?被外星人绑架了吗?”他讽刺地说,“他从树林里走出来。难道是一架宇宙飞船把他搁在贝尔曼的家门口?”
“还有一件事。”鲍里斯指着墙上的电话,“今天早上,杰斯在瓦林的指示下用那台电话报了警。但根据电话纪录,差不多快凌晨三点的时候,瓦林曾暂停杀戮,用它拨打了另外一通电话。”
“电话号码是一家市中心的二十四小时自助洗衣店的。”古列维奇解释道,“顾客主要是老人和移民,所以有一台公用电话。”
“没有员工,也没有门卫,只有一个视频监控系统防备破坏分子和罪犯。”鲍里斯认真注视着米拉。
“所以你们知道是谁接听那通电话。”米拉确信地说。
“重点就是这个。”鲍里斯承认道,“没人接听电话。瓦林让电话响了好一会儿,然后就挂了,也没有重拨。”
“这说不通,您不觉得么,瓦斯克兹探员?”古列维奇发表他的意见。
米拉理解为什么两位督察忧心忡忡,可是她不明白自己在这起案件中要扮演什么角色。“我应该做什么呢?”
“我们需要瓦林过往生活中的每个细节,这样才能明白他现在要去哪儿,因为毋庸置疑的是,他早有计划。”古列维奇断言,“昨晚他想要打给谁?为什么只试了一次?是不是还有一名共犯?他下一步是什么?他带着一把大毒蛇.223步枪要去哪儿?”
“所有答案都和唯一一个问题有关。”鲍里斯总结道,“这十七年里罗杰·瓦林到底去哪儿了?”
◆◆ 9 ◆◆
纵欲杀手的暴虐行为是有周期的。
每个周期持续约十二小时,分为三阶段:冷静期,酝酿期和爆发期。第一阶段发生在首次袭击行为之后。这个阶段表现为一种暂时的满足感,可紧接着的是一个新的酝酿阶段。憎恨与狂怒交织在一起。这两种情感就像起了化学反应一样,它们单个未必具有破坏力,但是一旦混合就会引发一种极度不稳定的心理状态。到那时,第三阶段就无法避免了,唯一可能的结果就是死亡。
不过,米拉希望自己还来得及。
大规模谋杀犯通常是以自杀收场的。假如瓦林还没有这么做,那么他一定有一个必须要完成的计划。
他会去哪儿犯案,这次是针对谁呢?
下午的时光渐渐逝去,傍晚就要来临了,天空开始呈现出夏末的色彩。现代牌轿车缓慢地前进着,米拉把头伸出方向盘外看着住宅的门牌号码。
小别墅的外观都是一样的——两层楼,斜面屋顶,前面有一个小花园。唯一的区别是颜色,白色、米色、绿色和咖啡色,但相同的是它们都已经褪色了。很久以前,这些房子里住着年轻的家庭,孩子们在草地上玩耍,每扇窗户后面都亮着温暖舒适的灯光守护着他们。
现在这里是老人的居所。
昔日用来划分不同住宅界限的白色木栅栏如今成了铁丝网。花园里杂草丛生,到处是垃圾和废品。快到四十二号的时候,米拉放慢车速直到停了下来。街对面就是罗杰·瓦林一直住的房子。
十七年过去了,这栋房子现在属于另外一个家庭,但那里仍然是瓦林长大的地方。他在那里蹒跚学步,在草地上玩耍,学会骑自行车。他每天从那扇门走出来去上学,然后去上班。这里上演着他的惯常生活。罗杰也是在这里不得不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她一起等待一个漫长的、无法避免的结局。
在寻找消失者的生涯中,米拉得到的深刻体会是,不管逃得多远,无论我们走到哪儿,家永远如影随形跟着我们。我们可以经常更换住所,但总有一个让我们情牵心系的地方。就好像我们是属于它的,并非它属于我们。好像我们和那栋屋子是由同样的材料构成的,泥土如同鲜血,木头如同关节,水泥如同骨骼。
想要找到罗杰·瓦林的下落,米拉唯一的希望是他怀着愤怒和赴死的决心不知在哪个地方度过那么长时间后,依然有一份回忆让他难以抗拒。
她把现代停在人行道旁,下车后环顾四周。风从树木间的空隙穿过,一阵狂风断断续续地传来远处的防盗警报声,忽高忽低的声音和其他背景杂音混在一起。瓦林旧宅的花园里有一辆破旧的深红色旅行车,轮子已经没了,只能靠四叠砖块支撑。房子里面可以瞥见新住户的身影。罗杰最多只可能离那栋房子这么近了。为了找到他来过的证据,米拉只能试试别的地方。她看了一下四周,锁定了对面的住家。
一位老妇人正在收起挂在两根杆子之间的晾衣绳上的衣服。她两手抱得满满的,走上门廊下的楼梯。米拉赶紧快步走向她,好在她进屋前拦住她。
“打扰一下。”
老妇人转过身,犹疑地看着她。米拉站在步道中间,拿出警察证件好让她安心。
“您好,很抱歉打扰您,我想要和您谈谈。”
“没问题,亲爱的。”她和蔼地笑着回答。她穿着毛巾布齐膝袜,其中一只滑落到了脚踝,睡衣料子上有斑斑点点的污渍,手肘那儿都磨旧了。
“您在这儿住了很久吗?”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逗乐了,但有一瞬间她的眼睛忧郁地扫过四周。“四十三年了。”
“那我找对人了。”米拉礼貌地说。她不想直截了当地问她最近是否见过她那个失踪了十七年的老邻居罗杰·瓦林,这样会吓到她。再说,她也怀疑上了年纪的她脑袋可能已经糊里糊涂了。
“要不要进来坐坐?”
“好的。”米拉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她立刻回答。
老妇人在前面带路,这时一阵恼人的风吹乱了她稀疏的头发。
沃尔科特太太拖着羊毛拖鞋在地毯和老旧的木地板上小步移动,在笨重的家具和玻璃小摆设、有缺口的瓷器、放着老照片的相框这些不同材质的物件之间沿着精确的路线行走。她手里拿着一个茶盘,上面有两个茶杯和一个茶壶。米拉从沙发上起身帮她把茶盘放到茶几上。
“谢谢您,亲爱的。”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我很乐意这么做。”她边说边倒茶,“我这儿不常来客人。”
米拉观察着她,自问是不是有一天自己也会像她一样孤独。唯一陪伴沃尔科特的估计只有一只在沙发上蜷成一团的红毛猫,它时不时微睁着眼睛查探一下情况,然后又继续打起盹来。
“萨奇莫对陌生人不是特别友好,但是它很棒。”
米拉等着她在她对面坐下来,然后拿起茶杯,开始切入话题。“您可能会对我要问您的事情感到奇怪,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您是不是还记得住在对面的瓦林一家?”她指着街对面的房子,然后立刻发现沃尔科特太太变得忧伤起来。
“可怜的人啊。”她轻声说,显然她的确记得他们,“我和丈夫亚瑟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们也刚搬来不久。他们和我们一样年轻,这个街区刚建好,是个可以和睦生活、让孩子们成长的好地方。房地产中介是这么对我们说的,这话没错,至少头几年是这样。不少人从市中心搬到这儿,大部分是上班族或是商人,完全看不到工人或者移民。”
对沃尔科特太太这一代人来说,会说出这种政治不正确的话并不令人意外。米拉听了很不舒服,但她仍旧保持彬彬有礼的态度。“请您和我说说瓦林一家吧。他们是怎样的人?”
“他们很有教养。妻子照看家里,丈夫是店员,一份不错的工作。瓦林太太是个大美人,他们看上去很幸福。我们很快就成了朋友。每个星期天一起准备烧烤,一起参加弥撒。亚瑟和我新婚不久,而他们已经有一个儿子了。”
“您还记得罗杰吗?”
“我怎么会忘了他这个乖孩子呢。他五岁就能在街上来来回回地骑自行车了。亚瑟真的非常喜欢那个孩子,他甚至为他盖了树屋。之后没多久我们确信不可能有孩子,可我们俩谁都没有怨天尤人,尤其是不想让对方伤心。您知道吗,亚瑟是个好男人。如果上帝给他机会,他会是最好的父亲。”
米拉点点头。和许多老人一样,沃尔科特太太快要跑题了,需要时不时地把她重新带回谈话的主线。“之后罗杰的父母怎么了?”
“瓦林太太得了重病。”女人摇着头说,“医生们一开始就讲得很清楚,她不可能痊愈。但他们说上帝不会那么快带走她。在这之前,她必须忍受疼痛和疾苦。她丈夫大概是因为这事才决定抛弃家庭的。”
“瓦林的父亲离开了他们?”米拉没有在档案里找到这个信息。
“对,他再婚了,然后再也没有出现,就连看看他们在这儿过得怎样都没有。”沃尔科特太太用责备的口吻说道,“而罗杰,他开始慢慢地把自己封闭起来,不久以前,他还是个活泼好动的孩子。我和亚瑟看着他和别人越来越疏远,之前他从来不缺朋友。他连着好几个小时一个人待着或者陪在妈妈身边。真是个有责任心的孩子。”
沃尔科特太太为此感到发自内心的悲痛。要是她知道罗杰·瓦林昨天晚上做了什么,可能会很难过。
“我丈夫很同情那个孩子,也很生他爸爸的气,我常听丈夫说他的不是,说他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但他从来不当着罗杰的面说。亚瑟和他的关系很特别,只有他才能让罗杰走出家门。”
“他是怎么办到的?”
“手表。”沃尔科特太太一边把空茶杯放到茶盘上一边说,米拉意识到她刚刚才尝了一口自己的茶,“亚瑟有收藏手表的爱好,都是他从旧货店或是拍卖会上买来的。他会一整天坐在一张小桌子前拆卸或者维修它们。他退休后便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每次都要我提醒他。真是难以置信,他周围都是手表,可他就是不知道时间。”
“罗杰也和他一样有这个爱好。”米拉已经知道瓦林的嗜好,于是敦促她继续说下去。
“他把他知道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了他。那孩子为了那个充满嘀嗒声的精密世界疯狂。亚瑟说他真的是很有天分。”
郁郁寡欢的人都向往沉浸在微小至极的事物之中。米拉对自己说。这就有点像在别人的视线中消失,但在这个世界上还发挥着某种作用,比如计算时间这样的重要作用。然而,到了最后,罗杰·瓦林还是决定就此消失。
“这上面有个阁楼。”沃尔科特太太解释道,“本来是想当作儿童房的,但我们没能有自己的孩子。我们总说要把它租出去,可后来它变成了亚瑟的工作室。他和罗杰把自己关在上面,有时候一整个下午都四处看不到他们。后来我丈夫病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那孩子不再来这个家了。亚瑟还为他辩解,说所有青春期的孩子都有点冷血无情,罗杰这么做并非出于恶意。况且他已经不得不每天看着他妈妈慢慢走向死亡,他不能指望他愿意目睹另外一个人的生命终结,即使这个人是他仅有的唯一一个朋友。”她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擦干眼角上的一滴眼泪,然后把它握在拳头里放在膝上,以备不时之需。“但我确信亚瑟当时很难过。我想他心里每天都在盼望罗杰会再次走进这个门。”
“所以之后你们就失去联络了。”米拉下结论道。
“并没有。”沃尔科特太太有些讶异,否认道,“我丈夫死后,罗杰连葬礼都没来,之后过了大概六个月,一天早上,他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问我能不能上阁楼给手表上发条。自那天起,他就经常一个人来我家。”
米拉本能地抬头往上看。“来这上面?”
“当然。”老妇人确认,“他从学校回来以后马上去照顾母亲。要是她没有别的需要,他就来这上面待几个小时。在找到会计的工作后他还是继续这样,不过,从某一天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米拉知道她说的是他消失的那一天。“根据您对我说的,除了她母亲和同事之外,您是最常见到他的人。可是向警方报案的并不是您。非常抱歉,我就直接问了,罗杰再也不来了,您不感到惊讶吗?”
“他一个人进来,一个人出去。上阁楼的唯一办法是走屋子外面的楼梯,所以我们有时候根本不会打照面。”女人说道,“他总是很安静,可奇怪的是,只要他在上面,我一定能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一种直觉。我能感应到他是不是在这个屋子里。”
米拉发现老妇人眼中和脸上的不安。她担心没有人相信她,担心被人当成一个发疯的老太婆。但还有别的什么。是恐惧。米拉靠向她,握住她的双手。“沃尔科特太太,请您跟我说实话,最近这十七年来,您有没有感觉到罗杰和您一起在这个屋子里?”
女人的眼眶满是泪水,可她绷直着身体,紧闭着嘴唇,试着不让眼泪流出来。然后,她仿佛下定了决心,果断地点了点头。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看看那个阁楼。”
◆◆ 10 ◆◆
刚到这个街区时听到的防盗警报还在远处响个不停。
踏上通往阁楼的室外楼梯时,米拉本能地把一只手放在手枪枪托上。她并不觉得罗杰·瓦林会出现在她面前,但年老的沃尔科特太太对她最后一个提问的反应让她觉得这也不无可能。那或许只是一个独居老太婆的无稽之谈,可米拉确信,恐惧绝不会是毫无根据的。
这个家可能来了一位安静的不速之客。
这是米拉今天第二次搜查别人的居所了。清晨她去了康纳一家,在地下室找到一个幽灵女婴。计算一下可能性的话,她现在应该不会有相同的命运,不过这种事也很难说。
阁楼的门上了锁,但沃尔科特太太把她的钥匙给她了。在她忙着开门的时候,防盗警报声变成了一种恼人的警告,那声音好像在守卫这扇门,又好像在捉弄米拉。
米拉把手掌放在门把上满怀希望地朝下按。她以为会听到咯吱咯吱的响声,可门却随着一声轻响开了。她面前是个夹在屋顶斜坡下的长条形小公寓。里面有一个五斗柜,一张弃置的床,床垫被卷起来放在一边,一个带两个煤气灶的小厨房,还有一个壁橱改造的小厕所。公寓的最里面,日光穿过天窗照射到靠墙的工作桌上,上面摆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玻璃柜。米拉松开手枪缓缓走过去,觉得自己好像闯入了某个私人空间。
这是某个人的藏身地。她心想。
没有罗杰·瓦林来过的迹象。所有东西似乎一动不动,多年来不曾受过任何惊扰。她在工作桌前坐下。一个夹钳被固定在桌角,桌上有一个台灯,一盏中间配有放大镜的圆灯。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整齐有序的小工具。她认出了螺丝刀、镊子、一把用来打开表壳的小刀和一副修表匠专用的单片眼镜,许多装满了零部件和齿轮的小盒子,一个装配用轴承,一把木槌还有一个油壶,还有其他她不认识的精密器材。
如果不是那该死的警报一直在疯狂地响着,那些东西的寂静应该会引起她的注意。米拉抬头望着面前的玻璃柜。里面有两层,整齐摆放着沃尔科特先生收藏的手表。
所有手表都定格在唯一能够打败时间的力量——死亡的魔咒中。
大约有五十来块,有腕表也有怀表。米拉隔着玻璃检查了一遍。她认出几块浪琴、一块天梭、一块放在银质盒子里带蓝色皮表带的梭曼和一块非常漂亮的钢质芝柏。米拉不明白,在她看来,沃尔科特太太的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小笔财富,而她似乎全然不知。她只要卖掉几块表就能过上更富裕的生活。但米拉转念一想,一个孤身女人在这个世界上最期许的是什么呢?她只需要一只猫对她慵懒的爱以及陈旧的装饰物和老照片承载的无数回忆就够了。
透过阁楼的天窗可以看到对面的小别墅。米拉试着和罗杰·瓦林的思想交流。你可以看到你的家,这样你就会觉得从没把母亲一个人扔在那儿。但同时,坐在这儿可以给你一个逃离她的机会。她死后你为什么消失了?你去了哪儿?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你那迟来的复仇有什么意义?现在你又要做什么呢?
这些疑问和防盗警报铃声交织在一起,让人越来越无法喘息。为什么罗杰·瓦林在贝尔曼家进行大屠杀前穿上了他失踪时穿着的衣服?为什么那个晚上他打电话给一家自助洗衣店?为什么没有人接听电话?罗杰,向我证明你来过这里吧。你的心灵深处还是眷恋这个你逃离的世界的,你想要回来看看你从前的老巢。
突然,警报声停了。但那个声音仍然回荡在米拉的脑海中。要让阁楼和她的内心恢复平静还需要一点时间。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滴答声。
这声音像加密讯息一般规律,又像是一种无休无止的秘密召唤,仿佛在重复叫着她的名字,也引起了她的注意。就在那时,米拉打开了玻璃柜寻找那块发出含糊信号的手表。
那是一块不值钱的旧兰柯,仿鳄鱼皮印花表带,表壳生锈了,玻璃碎了,象牙表面因为时间久远变黑了。
靠着发条的机械功能,即使过了许多年后,一块手表或许还能重新走动。但米拉把这块表拿在手里时,却发现它并非在沉睡多时的状态下缓缓醒来。
有谁最近给它上过发条,因为表面的时间是准的。
◆◆ 11 ◆◆
“毫无疑问,他来过这儿。”
米拉坐上停在沃尔科特太太家门口的车。晚上十点刚过,直到这会儿她才和鲍里斯联系上,他整个下午都忙着在各种会议上讨论是否向媒体公布大屠杀事件以及凶犯的身份和照片。鲍里斯觉得这样做有助于孤立罗杰·瓦林,说不定有人认出他,至少可以帮助警方解开他消失十七年的部分谜团。但古列维奇非常强硬,他认为散播这个消息正合瓦林的意,搞不好会促使他再次犯案。最终警局的幕后掌权者占了上风。
“干得漂亮。”鲍里斯对她说,“不过我们目前有其他要事。”
罗杰·瓦林在大屠杀后完全销声匿迹。他们手里没有任何线索。夜幕又要再次降临。这次他会闯进哪户人家?他会对谁宣泄他的仇恨?
“问题是促使瓦林杀害贝尔曼一家的动机是真实存在的,但同时也过于随机。他屠杀了医药企业老板一家,因为救命药过于昂贵但不能说明他是有计划行凶,你不觉得吗?现在瓦林要针对谁?‘抛弃生病的妻子和子女的丈夫联合会’主席吗?”
米拉理解鲍里斯的挫败感。
“对不起。”然后他对她说,“今天实在很难熬。不管怎样,你真的带来了一个好结果。也许我可以叫人监视沃尔科特太太的房子,希望我们的嫌犯会再次出现。”
米拉转身观察街对面的那栋小别墅。“我觉得这不可能,瓦林给我们留下的那块手表只是某种暗示。”
“你确定不是老太太自己给机械装置上了发条?这个线索有点站不住脚,我不知道这对我们追查出瓦林的下落有多大帮助。”
鲍里斯没有错,但米拉觉得这还有别的含义。不过,考虑到瓦林可能再次袭击这个实际危险,她目前很难弄清个中原因。
“好吧,我们明天再说。”米拉说,和朋友告别后,她发动汽车准备回家。
到了晚上那个时间,她唯一能找到停放现代的地方离她的公寓楼有三条街远。太阳下山后,白天近似夏天的气温被刺骨的湿气取而代之。米拉只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于是加快了步伐。
这片社区是大约一个世纪前建成的,最近被雅皮士和知名建筑师重新改造,他们很快就会把这儿变成新的潮流聚集地。这种风潮越来越兴盛。大都市就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的一片混乱。永远不变的是它的罪恶。各个社区被改建翻新,街道被冠上新的名字,这样,这儿的居民就觉得自己是时髦的人了,却忘了他们的生活其实和先前的住户一模一样,重复着相同的行为,犯着相同的错误。
命中注定的大屠杀,命中注定的受害者。
或许瓦林试图通过大屠杀逆转这个轮回。贝尔曼是一位重要人物,他就像个异教神,拥有治愈疾病和赐予生命的能力,但他却由着自己任性妄为地使用这种能力。米拉不解的是,为什么罗杰要让他的妻子和孩子为一家之主的罪过付出代价。
她一边继续思考一边朝家里走。她刚才在一家快餐店买了两个汉堡包。米拉在车上吃了一个,另一个还在袋子里。经过一条小巷子的时候,她把袋子放在一个垃圾桶盖上,并没有把它扔进去。然后她走上通往一栋四层高的公寓楼入口的台阶。在把钥匙插入大门的时候,如她所预料的一样,她瞥见两只脏手从暗处伸出来,拿走了那团宝贵的食物。那个流浪汉不久之后也会不得不离开这个街区,他和即将变样的环境格格不入。米拉的公寓对面那栋改建中的大楼外立面被一幅巨大的广告牌覆盖着,上面的错视画描绘了未来这一街区的幸福居民。
米拉驻足注视广告牌上那对高大的幸福夫妇,每次她都会这么做,他们微笑着。但她就是无法羡慕他们。
关上公寓门后,她在开灯前又等了几秒钟。她筋疲力尽了,她要享受什么都不用想的那份宁静,但持续的时间很短暂。
你是它的。你属于它。你知道你将要看到的东西是你会喜欢的。
确实如此。再次踏足犯罪现场直接接触罪恶留下的残迹让她产生一种熟悉的悸动。看电视新闻的人以为他们了解这种感觉,但他们根本不知道真正站在被害者的尸体前意味着什么。在警察身上总会发生一件诡异的事,它算是一种所有人都要经历的自然过程。起初你会觉得恶心,然后开始习惯,最后变成一种依赖。一开始你会把死亡和恐惧联系在一起——被杀的恐惧,杀人的恐惧,看到别人被杀的恐惧。可后来这种想法就像DNA链里的邪恶基因一样进入你的体内,不断复制直到变成你的一部分。到那个时候,唯一能让你感到自己活着的就是死亡。这是低语者一案留给米拉的,但它的后遗症还不止这点。
她终于把手伸向开关,房间另一头的台灯亮了。客厅里堆满了书,卧室、浴室甚至小厨房也无法幸免,其中有小说、散文、哲学书、历史书,有的是新书,有的是二手书,都是她在书店或者路边摊买的。
自从她“灵薄狱”的同事埃瑞克·文森迪消失得无影无踪后,米拉就开始囤书了。她害怕自己和他一样,被寻找消失者的执念吞噬。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她也害怕被那个自己拼命摸索的黑暗世界吞噬。在某种意义上,书能让她抓住与生活的联系,因为每本书都有一个结局。她不在乎这结局是否皆大欢喜,因为她每天处理的那些案件永远看不到这种东西。书也是对抗寂静的办法,因为它们用必要的话语填补受害者在米拉脑海中留下的空白。但最重要的是,书是她逃避的法宝,是她消失的方式。沉浸在阅读里,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其他一切都不复存在。在书的世界里,她可以是任何人,同样也可以任何人都不是。
每次回到公寓,迎接她的只有这些书。
米拉走近分隔客厅和小厨房的吧台,从腰间解下手枪,和警察证还有石英表一起放在台子上。她脱掉T恤衫,从一扇窗户里瞥见自己满是伤疤的瘦削身体。她庆幸自己没有丰满的曲线,不然她一定会想拿刀刺进去。这些年来,她无法体会那些承受他人罪恶的受害者的痛苦,她给自己留下的伤疤就是见证。自残是她提醒自己归根结底也是一个人的唯一方法。
上一次割伤自己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事了。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诺过什么,但她的确很努力。她尝试着不断提升自己,而这是其中的一部分。三百六十五天没有新的刀伤,真是难以置信。但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对她来说仍然是一种诱惑,她赤裸的身体在召唤她。于是她移开目光,不过在躲到淋浴房洗澡之前,她还是先打开了桌上的笔记本电脑。
一会儿她有约。
◆◆ 12 ◆◆
这已经是例行公事了。
米拉身上只穿着浴袍,一边用毛巾擦干头发,一边拿起桌上的电脑,把它带上床。她把它放在大腿上,然后打开几个程序中的一个。她关上灯,等待连线。某个地方的对应系统回应了,屏幕上出现一个昏暗的窗口。米拉立刻辨认出一个声音,一个微弱但持续不断的声音,虽然来自黑暗,但没有任何敌意。
它是呼吸的声音。
米拉专注聆听了好一会儿,享受那个宁静的节奏给自己带来的安谧。几秒钟后,她在键盘上输入指令,黑色的屏幕消失了,出现了一个影像。
那是一个被绿色微光照亮的小房间。
一台微型摄像机——和之前她放在康纳家的那个类似——用红外线模式在黑暗中探视着。可以依稀看见右边有一个衣橱,中间是一张柔软的毛地毯,四处散落的玩具,卡通人物海报,一个洋娃娃之家,左边是一张单人床。
毯子下面睡着一个小女孩。
米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似乎一切都很平静。她又看了好一会儿,着迷于这宁静的一幕。她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个小女孩——那个她几小时前救出的被关在地下室的幽灵女婴。如果凝神回想,她还能感觉到抱走她时臂弯间的重量。她无法感到一丝怜悯或者柔情。唯一残存的是触觉记忆,算是一种惩罚她没有共情能力的连带反应。然而,和康纳太太的那场偶遇却让她铭记在心。
要是我连我女儿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又算哪门子母亲呢?
小房间里出了什么状况。一道远处的灯光沿着走廊缓慢地从敞开的门里进入,很快被拉长的人影填满,影子不断靠近变得越来越短。不久后,门口出现一个人。是个女人,但无法分辨她的面容。她走近给小女孩重新盖好毯子,然后,她靠在门柱上凝视着熟睡的小家伙。
“你知道她最喜欢的洋娃娃叫什么名字吗?”米拉本想问屏幕上的女人。
但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像个入侵者。她没有切断连线,而是在键盘上输入一个指令,现场直播画面的窗口旁出现了另一个窗口,那是罗杰·瓦林的档案。她想在睡觉前再看一遍。有一个关键点尚未被侦破——那通打给自助洗衣店的神秘电话。
她无法理解瓦林打电话找某个人的动机。就算假设存在一个共犯,那为什么没有人接听电话?
米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定有原因。那种行为是不合常理的,同样,瓦林为什么决定穿上十七年前的照片上的衣服也让人匪夷所思。
浅灰色西装,细条纹衬衫,绿色领带。
瓦林在大屠杀后和贝尔曼的儿子一起吃早饭,借机向他表明自己的身份。他甚至费心让杰斯在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以免他和警方说的时候搞错。但最重要的是,他要让小男孩好好记住他的脸和他的穿着。
古列维奇曾经讽刺这个着装细节,说也许这十七年他是被外星人绑架了。但在造访沃尔科特太太的家,看到那些手表以后,米拉觉得把瓦林比作一个时间旅行者更为合适,他能够穿过一个连接着遥远时代的黑洞。这两种不可能发生的假设的差别在于它们代表不同的调查方法。来自凶杀组的古列维奇习惯于根据因果关系关注当下,将注意力集中在“此地和此时此刻”。而“灵薄狱”调查的是过去。
这一差别是埃瑞克·文森迪告诉她的。米拉还记得这些闲谈,他一直在追查消失者的下落,最后自己也走上了同样的路。
“凶杀案发生在死亡的那一刻。”文森迪说,“而至于‘失踪案’,仅仅消失是不够的,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酝酿,法律规定失踪三十六小时后才能开始搜寻工作,但其实真正需要的时间还要更久。一个人消失后,留下的一切开始支离破碎,这才是失踪案显形的开端:电力公司因为其欠费而暂停供电,阳台上的植物因为没人浇水而枯萎,衣橱里的衣服变得过时。如此分崩离析的动机必须追溯到多年前去寻找。”埃瑞克·文森迪有些夸大其词了,但米拉知道其实他是对的。
早在失踪行为实际发生很久之前,一个人就开始消失了。
对于绑架案,当将要掳走你的人第一次注意到你,然后开始像一个看不见的鬼魂出现在你的生活中,在远处观察你时,它就已经发生了。至于那些主动逃离人世的人,当他们第一次感到一种无法解释的莫名不安时,它就已经发生了。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种未得到满足的需要在你的身体里滋长着,即使你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就像是一个瘙痒得要命,想要被抓个痛快的地方,你明知这么做只会雪上加霜,但就是忍不住。唯一让它消停的方法就是听从它的召唤,跟着它到黑暗中去。想必罗杰·瓦林还有可怜的埃瑞克·文森迪都是这样。
消失的理由得从过去中寻找,米拉告诉自己。
她继续把注意力集中在罗杰·瓦林身上。没有一封信或是字条解释他的行为。米拉不断告诉自己,大规模谋杀犯的行动源于仇恨、积怨或者报复。大规模谋杀犯通过犯罪行为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不关心是否被理解。
假如他的穿着、打给洗衣店的那通电话还有沃尔科特太太家那个正常运作的手表都是同一条讯息的组成要素呢?
答案是“时间”。
瓦林正在把我们的注意力吸引到他消失的那一刻。
米拉在电脑上打开了搜索引擎。瓦林穿着那些衣服是想要告诉我们,我们应该设想自己还在十七年前。她告诉自己。所以,他那晚从那户人家打电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弄错电话号码。
对他来说,那个号码是正确的。
米拉在网上找到了电话公司的网站,上面有一个用户名单历史档案版块。她在专门的搜索文本框里输入自助洗衣店的电话号码,查找瓦林消失时使用那个号码的用户姓名和地址,然后按下“搜索”。
屏幕上一个沙漏形状的小图标标示着过去的每一秒钟。米拉盯着那个图标看,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因为不耐烦而咬起了嘴唇。没过多久,结果出来了。她猜得没错。这个电话号码在十七年前确实有人使用。
号码是爱情教堂的,它位于通向湖泊的国道附近。
米拉马上查询那地方是否换了新的电话号码,却发现爱情教堂已经在多年前停业了。她停下来开始思考。她该怎么做呢?可以立即通知鲍里斯,或者等到明天再告诉他。也许这条线索也不太站得住脚,搞不好只是纯属偶然罢了。
她再次注视屏幕上的夜间拍摄画面中那个安睡的小女孩。她不是在监视她,她在保护她。米拉又想到发生在康纳家的事情。我是那个闯进别人家,偷偷放置隐藏摄像机的人。她对自己说。多亏了她这种鲁莽行为,那天早上一个幽灵女婴被米拉从她的囚牢中救出来。
米拉知道她不能这么等下去。
她关上笔记本电脑,从床上起身重新换好衣服。
◆◆ 13 ◆◆
皎洁的月亮在晴朗的天空中闪烁着光芒。
通往湖泊的公路荒无人烟,这并非是因为现在是深夜的缘故,即使在白天情况也没有差别。这个地区一度是度假胜地,有酒店、餐厅和设施一应俱全的沙滩。但是十二年前的春天,湖里的鱼和其他动物出现了人们无法解释的大规模死亡。当局一直找不到原因,有人把它归咎于严重污染的水质。恐慌迅速传播开来,人们再也不愿来这个地方。问题没多久就消失了,动物种群的数量又增加了,生态系统恢复了平衡。但一切为时已晚,度假客们不会再回来了。那些曾招待过几代人的接待设施关门歇业,因为缺少维护开始破败,整个地区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爱情教堂应该也在劫难逃。
它曾经是热门的结婚场地之一,为那些不信奉任何宗教,但又不希望在市政厅结婚的人举办世俗婚礼。
驶过一个减速带后,米拉透过现代的挡风玻璃看见砖石砌成的拱门,那是爱情教堂的入口和招牌,中间有一对用霓虹管做成的红心,现在已经一片漆黑。上方有一个金属板做的丘比特,被锈迹损毁了一部分的脸庞扭曲了他的表情,看上去像个守护着一个诈欺天堂的邪恶天使。
整个建筑群环绕着停车广场而建,由一系列低矮建筑物和中间那个看上去像是一座后现代教堂的建筑物组成。月光让它免于淹没在夜色中,但也毫不留情地突显出它的颓败。
米拉把车停在作为接待处的小屋旁,熄火下车。迎接她的是一个早已不与任何生灵打交道的世界,一片荒凉和充满敌意的寂静。
爱情教堂坐落在一片可以俯瞰湖泊的高地上。这儿不是风景最秀丽的地方,但可以看见河岸边各处矗立着废弃的酒店。
米拉走上接待处门廊的三级台阶,发现办公室的入口被木板封死了。要挪走它们是不可能的了。门边上有一扇窗户,也被大大小小的木板封住了。不过,透过缝隙可以看到屋子内部。米拉从皮夹克口袋里拿出手电筒,把脸凑近木板,照亮里面的空间。
一张笑脸让正在窥视的她吓了一跳。
米拉后退一步。等回过神来后,才意识到她看到的是和入口处的那个一样的丘比特。有一瞬间,她以为那个丘比特擅离岗位过来吓唬她,但其实它只是一个硬纸板模型罢了。她再次靠近那儿,除了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外,米拉看到一个布满灰尘的柜台和一个宣传单展架,其中一些传单散落在地上。一面墙上精美地展示着一幅海报:爱情教堂所在的湖边罗列出顾客专享的产品和服务。根据文案内容,新人可以采用不同的布景让自己美梦成真。这座教堂可以采用不同的装饰风格,推荐的场景都带着具有异国风情和引人遐想的名字。你可以选择威尼斯或者巴黎,也可以选择以电影《乱世佳人》或者《星球大战》为灵感的场景。海报的最下方列出了仪式的价格,其中包括商家赠送的一小瓶法国香槟。
一阵劲风吹过米拉的肩,迫使她颤抖着转过身。风继续沿着它的路径一直吹到了教堂入口,其中一扇大门因此而嘎吱作响。
看来有人没有关门。
她关上手电筒,要看清路月光就足够了。她冒险进入广场,脚步在经历了漫长冬季的破碎沥青路面上发出吱啦吱啦的响声。那阵幽风依然紧追不舍,在她的双腿间狂舞。她在路上拿出佩枪,紧握住不放。周围的低矮建筑物就像是一片经历核灾难的废墟。门窗像是阴暗的洞穴张开的嘴巴,守护着秘密世界的黑暗抑或是让人徒生恐惧的空地。米拉继续前行,把它们抛诸身后。屋内的黑暗世界睁大黑色的眼睛,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她应该叫上谁的,尤其是鲍里斯。我的这种行为就像那些恐怖电影里自寻死路的女主角一样。米拉心想。但她知道她的动机。这只是她永无休止的挑战中的另一场比赛罢了。怂恿她继续下去的是她心中那个假装酣睡的怪物。每次也是它引诱米拉拿刀割伤自己。她用她的痛苦和恐惧滋养着它,希望能填饱它的肚子,否则她不知道它会对她做什么,或让她做出什么样的事。
到门口时,她停了一小会儿,然后踏上通往大门的台阶。米拉的脸正对着教堂内部,她立刻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幽暗气息。她闻出了那个气味。这是死亡积极的一面,它从不躲藏,总是让生灵一闻到就觉得格外刺鼻。随后她听到了那个声音,轻得像沙沙作响的低语,狂躁得像一台机械装置。
她把手电筒的光束照向教堂里面,一大群骚动着的、密密麻麻的生物瞬间消失不见了。不过,其中有一些并不担心被她打扰,继续忙着它们的要事。
在这个以中世纪建筑为灵感的布景中央放着一张脏兮兮的床垫,上面躺着一个人,那人被约束带绑着不得动弹。
米拉朝空中开了一枪,回声响彻广场直到湖边,那些老鼠终于离开了尸体。只有一只犹豫了,它转过来盯着米拉看了无比漫长的一秒钟,红色的小眼睛充满了愤怒,因为她这个闯入者打断了它的大餐。随后它也消失在阴影中。
米拉花了很长时间观察尸体。他是一名男性,无法确定年龄,穿着T恤衫和蓝色平脚短裤。
他被塑料袋套住头,喉部被绝缘胶带封死。
米拉后退一步,移动手电筒,正打算从口袋里拿手机,却发现床垫上有个光点。月光从她身后照射进来,死者的手上有什么东西闪闪发亮。她凑近好看得更清楚。
被老鼠啃到只剩些许残肉的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结婚戒指。
◆◆ 14 ◆◆
这个区域被封锁了。
道路设下路障,以防有人想要进入湖区一探究竟,巨大的闪灯发出前方山体滑坡的警示。而目前,只有警察出现在这个废弃的地方。
米拉在冒牌教堂前的阶梯上坐下来等待同事抵达爱情教堂。在看守尸体时,她看着努力从地平线上升起的太阳慢慢照亮整个河谷。水平如镜的湖面被染成鲜红色,初秋的树叶赋予它更加浓烈的色彩。
苍白的日光无情地揭开她身后的景象,而米拉却沉浸在一种诡异的祥和之中。她像是被恐惧耗得筋疲力尽一样已没有任何知觉。她就这样坐在原地,听见警笛的声音越来越近,然后看见警灯出现在道路尽头的洼地,像一支解放军朝她挺进。
当卤素灯在犯罪现场亮起时,恐怖的气氛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冰冷无情的分析。
科学鉴证组已经封锁周边,开始收集证物,为每件物品拍摄照片,确定可能的证据。按照尸体的惯例调查流程,现在轮到法医和运送尸体的工作人员了。
“一切看似简单,一切又没那么简单。”常弯下身看着被害者,他的话令人费解。
探员们在教堂外面忙进忙出,和专家组一起待在教堂里面的只有米拉和古列维奇,古列维奇似乎对医生的判断不是很满意。“您能说得更准确些吗?”
常再次检查躺在床垫上的尸体,上面是各种生物组织,只穿着内衣,头被套在一个塑料袋里。“事实上,不能。”他的回答流露出忧虑。
常的犹疑让古列维奇变得紧张不安。“我们必须尽快知道死亡时间。”
问题在于老鼠改变了尸体的原始状态。四肢是重灾区,上面的肉几乎全被吃光了。腋窝和腹股沟的伤口最深。因为这种破坏,他们很难从外观来判断死亡时间,也更难确定这起案件的凶手是否是罗杰·瓦林。
但米拉认为,如果这真的是那个瓦林所为,那么他的作案手法发生了巨大而且罕见的转变。他从使用一把大毒蛇.223半自动步枪这种与目标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的方式到眼前这种手法的转变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气氛才如此紧张。
鲍里斯也来教堂了,他站在角落听着对话。
“应该需要尸检才能提出一个可靠的假设,确定受害者在这里有多久了。”法医依然支支吾吾的。
这让古列维奇更加恼火了。“我不是问您要一份报告,我只想知道您的意见。”
常想了想,好像心中已经有一个答案,但他还是不愿弄巧成拙,犯下拙劣的错误,之后再受到责骂。“我想,死亡时间至少超过二十四小时以上。”
这个回答有两层含义。次要的那层含义是,即使有人提前解开自助洗衣店电话号码的谜团,他们也救不了这个脑袋被套在塑料袋里的男人。而更重要的一层含义是,凶手不可能是罗杰·瓦林。
显然,这种可能性并没有吓到古列维奇。“另一起谋杀。另一个凶手。”他摇着头想着这一发现可能导致的后果,“好吧,我们来看看死者是谁。”
终于可以揭开塑料袋看到被害者的脸了。或许有什么重要的发现能帮我们解开这个新的谜团。米拉想。
“我现在准备取下尸体头部的袋子了。”常宣布。他换上乳胶手套,戴上LED头灯,拿起解剖刀走向尸体。
他用两根手指掀起那个依附在面部的诡异覆盖物,用另一只手在顶骨的位置精准地切开塑料袋。
在场的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的动作,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而米拉却一直盯着尸体左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她心想,他的另一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寡妇。
常切开了被害者脖子下面的塑料袋,他放下刀,小心翼翼地取下他切割出来的塑料条。
终于,受害者的脸露了出来。
“见鬼。”古列维奇立刻说道。所有人都明白,他认出他了。
“他是兰迪·菲利普斯。”鲍里斯确认道。在说话的同时,他想起上衣口袋里有早上的报纸,于是把它递给他同事。“第三页。”
上面赫然印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文质彬彬,笑容却非常傲慢。虽然这几乎已经毋庸置疑,古列维奇还是比对了照片和尸体的脸,然后念出标题:“‘菲利普斯临阵脱逃’……‘因被告律师缺席法庭,法官宣判被告有罪’”。
常继续检查死者的头部,而鲍里斯对在场的人说道:“兰德尔·菲利普斯,绰号‘兰迪’,三十六岁,家暴案件的专家。不过他的当事人通常都是男性。他的辩护策略就是,查出妻子或者女友最龌龊的行为。要是他找不到,那就瞎编一些。他的专长是让这些不幸的女人满身污秽,把她们贬得一无是处。这真是难以置信:就算那些可怜的女人全身青一块紫一块、戴着墨镜或者坐着轮椅出现在法庭上,菲利普斯总能用他的故事让陪审员相信她们是自找的。”
米拉发现常的手下互相使眼色,大家都觉得好笑。这种男同胞之间常有的粗俗情谊让她想起电视上的兰迪·菲利普斯。那个律师的座右铭是:“要审判一个女人何其容易……就算由其他女人担任审判工作也是一样。”就这样,在大多数案子中,他的当事人都被宣判无罪,其余的都能成功获得大幅度减刑。他为自己赢得了“人妻制裁者”的称号,不喜欢他的人则叫他“混蛋兰迪”。
“也许我们可以还原事发经过。”常做完初步检查后说,“首先,他们用一把泰瑟枪或者是电牛棒之类的武器击晕了他。”他指着脖子上的一处伤口,尽管电击时间很短,仍然可以看到清晰的灼痕。“然后用约束带把他绑得不得动弹。最后在他头上套上了袋子。没过多久,呼吸性酸中毒导致其死亡。”
最后一句话引来众人一片沉默。
“兰迪·菲利普斯结婚了吗?”
所有人转向米拉,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意外。古列维奇一脸怀疑地看着她。
“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但我记得他没有老婆。”鲍里斯确认道。
米拉一言不发,抬起手臂指着尸体的左手和那个她在发现尸体时因为月光反射而注意到的结婚戒指。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这算是一种报应。
“兰迪被迫在爱情教堂与死亡共结连理,这真叫人难以置信,是不是?”常在离开犯罪现场,确定古列维奇不会听到他的话时嘲讽地说。他似乎还未尽兴,于是又说:“这就像是在说:你被困在一段你无法脱身的婚姻里了。”
正如那些女人陷在爱情的美梦中,却不知后面隐藏的是一个噩梦。米拉心想。由于没有收入或者工作,她们不可能提出离婚,只能不得不忍受虐待,因为相较于被痛打,她们更害怕失去一切。那些女人一度鼓起勇气举报暴力行为,但因为兰迪的缘故,她们只能眼看着施暴者逍遥法外。
“我们需要确定杀害他的是否不止一个人。”古列维奇确定道,这时,克莱普和他的人重新接管了现场好完成之前为了让法医作业而中断的工作。
“凶手只有一个人。”克莱普排除了其他任何假设,带着他一贯的没好气的口吻立刻说道。
“你确定?”鲍里斯问。
“我们到这儿的时候保存了现场,我叫我的人核查了教堂地面上的脚印,多年来的积灰在这方面帮了我们大忙。除了瓦斯克兹探员的脚印之外,其他脚印都是被害者和一名穿三十八码鞋的人的。”
“请您继续说。”古列维奇对这个事件还原理论充满好奇,怂恿他继续讲下去。
“至于广场,我们找不到明显的轮胎印迹。我们还在研究菲利普斯和凶手是怎么到这里的。我觉得应该请潜水员搜寻一下湖里。”
凶手要处理掉兰迪·菲利普斯的车,唯一原因就是不想让发现尸体的人过早获得这个意外发现。米拉想着。这是一个完美的伪装。
“也许我们该仔细看一下那个结婚戒指。”克莱普立刻指着菲利普斯手指上的戒指。
“要是上面有指纹,您一定得替我找到它。”古列维奇命令他。
克莱普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跪在床垫边抬起尸体上那只肉被吃光的手,他是那么温文尔雅以至于让人觉得这几乎是一个浪漫的举动。他取下戒指,把它带到停在外面的配有检验设备的厢式货车上。
广场上面,一位探员递给古列维奇和鲍里斯两杯咖啡,并没有管米拉。她与两位上司保持着适当距离,但也不忘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兰迪失踪后没有人报案。”
“如果他独居的话,这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也许他经常不去律师事务所或者没把自己的行踪告诉秘书。毕竟他是个大忙人,而且还有许多秘密。”鲍里斯闷闷不乐地把双手放在身体两侧。“我觉得罗杰·瓦林没有杀人动机,但如果不是他,那杀他的又会是谁呢?”
米拉觉得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更加复杂的计划的一部分。她本想加入上司的讨论,但她止步不前。反倒是古列维奇向她发出了邀请。
“您怎么认为,瓦斯克兹?有人跟踪那个律师然后把他带到这里将其杀害。您如何解释呢?”
直到那一刻之前,她一直都像是隐形的,而现在古列维奇突然和她说话了。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米拉走上前。“我觉得凶手并没有绑架菲利普斯,这太复杂也太冒险了。我认为凶手是把他骗到这个地方来的。凶手把他电昏后绑起来,然后做了之后的一切。”
“为什么兰迪这样一个机敏的家伙会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古列维奇的提问听上去并不是对米拉的非难。他在想方设法去更好地理解她的理论之前是不会否定它的。
“那个律师会接受邀请来到这儿,我想有以下几个理由:凶手手上有或者装作有菲利普斯想要的东西,也许是他某位当事人妻子或者女伴的丑闻。或者他们本来就认识,所以被害人没有理由怀疑。”
古列维奇嚅动嘴唇。“您把所有的都说出来吧,瓦斯克兹探员,不用害怕。”
他的直觉告诉他,米拉已经有另一个成熟、确信的想法,即使她并没有决定把它说出来。
“我觉得凶手是个女人。”
鲍里斯挑眉,暗示米拉的想法非常大胆。“为什么这么说?”
“菲利普斯认为我们是弱者,所以他相信自己有能力控制局面:他太过自信了。而且,只有女人才会对那个律师心怀报复的动机。”
“你认为这是复仇,就像瓦林一样?”鲍里斯问。
“我没有任何结论,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过,我认为菲利普斯的天真行为还有他戴着的那枚戒指的尺寸让人想到的就是这个解释,戒指的戒围显然是女人的尺寸。”
“这儿有什么东西。”
克莱普的声音从不远处科学鉴证组的厢式货车里传来,立刻引起了注意。他们三人同时走了过去。
克莱普坐在设备工作台边上,正用一台显微镜观察那枚在被害人手指上发现的结婚戒指。
“没有指纹。”他说道,“但是里面有一个我觉得很有意思的刻字。”他伸出手臂打开与设备连接的一个显示屏。屏幕上出现了戒指的放大画面。“是个日期,我猜是结婚日期……9月22日。”
“就是今天。”鲍里斯一边念着一边惊呼。
“是的,但是刻字的时间肯定要追溯到好几年前了。”克莱普作出详细说明,“覆盖在表面的漆已经失去光泽,这证明了这一点。”
“结婚周年快乐。”古列维奇评论道。
“除了日期之外还有别的东西。”克莱普转动着显微镜镜头下的戒指,发现了另一个刻字,是之后加上去的。事实上,它的字迹和之前的刻字有明显的区别,它的轮廓模糊粗糙,肯定不是出自熟练的珠宝匠之手。几近于划痕的刻槽里的金属更加光泽明亮。
“这个是刚刻不久的。”克莱普确认道。
这最后的鉴证让刻字的意义变得更加重要了。
H21。
古列维奇和鲍里斯交换了担忧的眼神。“9月22日二十一点。看来除了两个要抓捕的凶杀犯之外,我们还收到了一个最后通牒。”
◆◆ 15 ◆◆
没人知道二十一点会发生什么。
不过,与此同时,已经确认兰迪·菲利普斯是开着自己的梅赛德斯-奔驰来到爱情教堂的。正如克莱普所料,他们在湖底找到了汽车。所以凶手也有自己的车,在行凶之后离开这里。
排除了绑架的可能之后,需要弄明白为什么那个律师会那么天真地落入陷阱,一个人来到这个偏僻的地方。米拉凭直觉提出的有一个女人涉案的理论立刻深入人心,为她赢得了不少支持者。
一组警察还在兰迪·菲利普斯的律师事务所彻底搜查各种档案资料,想找出与结婚戒指上的日期相关的线索。
9月22日是许多也是太多谜团中的唯一一条线索。
首先要找出别墅大屠杀和教堂凶杀案之间的联系。得益于米拉的直觉,他们唯一发现的关联是那个老电话号码。受害者之间似乎没有关系,所以唯一可能的联系只能存在于凶手之间。
罗杰·瓦林在逃离一切的那些年里认识了某个人或者说某个女人,然后联手策划了谋杀计划?
米拉像个跑龙套的一样在警局走廊里转悠,这是她目前能够想到的唯一解释。然而,较之于过去发生了什么事,未来可能要出什么事才更重要。
现在迫在眉睫的是那个最后通牒。
随着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警方设计了各种行动来防止或阻碍新案件发生。他们叫了许多警察回来执勤,并且增加了轮班的次数。为了让凶手或凶手们知道这座城市已经做好了万全准备,他们设下路障,增加巡逻警车。常和联邦警察局合作的线人接到通知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城里大批的警察部队应该会让一些犯罪组织的老大予以配合,他们这么做也无外乎是为了能尽快撤除道路安全管控,不要再妨碍他们做生意。
为了不引起媒体的怀疑,警方发布公告声称这是一次大规模打击犯罪团伙的行动。报纸、电视和网络也热情地加入围剿队伍,殊不知这只是又一次浪费纳税人的钱、毫无意义的公关运动罢了。
与此同时,警察局总部召开了一系列秘密会议商讨对策。最高级别的会议有“法官”出席,其余会议的参会人员根据等级由高到低确定。尽管米拉对调查工作作出了贡献,但她很快就被贬为无关紧要的人员。她明显感觉到她的作用被刻意削弱了,就好像有人想要把她踢出调查一样。
快到十七点的时候,她离开警察局的高层区回到了“灵薄狱”。随着夜晚临近,不知道会出什么事的那种恐惧感越来越强烈,但米拉已经太久没有睡觉了,要想保持清醒的头脑,她必须休息一会儿。
米拉躲进曾经的杂物间,她在那里放了一张小床,每次她在过了值班时间后继续留在办公室时可以用。她脱掉运动鞋,把皮夹克当作盖毯。狭小的房间如同一个秘密庇护所般舒适,除了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黄色灯光之外一片漆黑。昏暗的光线足以给她安全感,好像外面有谁在守护着黑暗中的她一样。她侧过身,双腿弯曲,双臂交叉,起初她无法入睡,后来,肾上腺素渐渐褪去,倦意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我们找到了。”
米拉半睁着双眼,不确定这句话来自现实还是梦境。说话的语气很镇定,以免吓到她。她定睛看了看,门是半关着的,这样光线就不会刺痛她的眼睛。斯蒂夫坐在小床边上,手里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杯子。他把杯子递给她,但米拉对此置之不理,而是立刻看时间。
“放心吧,现在是十九点,最后通牒的时间还没到。”
米拉坐起身,终于接过杯子,在喝之前先闻了闻里面的气味。“那我们找到了什么?”
“在菲利普斯的律师事务所的调查得到了预期的结果,现在我们有一个名字了——娜迪亚·尼韦尔曼。”
尽管是她提出了这个假设,米拉在听到队长说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时还是大为惊讶。“娜迪亚·尼韦尔曼。”她重复了一遍,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杯子还举在半空中。
“她是埃瑞克·文森迪负责的最后一个失踪案。”斯蒂夫回忆起来,“他们刚打电话过来,似乎大人物们又需要你了。”
接下来的十分钟,米拉和鲍里斯通了电话。她首先要做的是打开埃瑞克·文森迪的办公桌上的电脑,把关于这个两年前失踪的女人的调查档案发给他。
娜迪亚·尼韦尔曼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家庭主妇,一米七,金发。她是9月22日结婚的。三年之后因为丈夫经常家暴和他分居。
“不用说,她丈夫是兰迪·菲利普斯的客户。”鲍里斯在电话里说道,“这是个不错的复仇动机。”
米拉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米拉,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些失踪人口都回来了?”
“我不知道。”她只能说。她不明白。这一切令人无法理解,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害怕。
罗杰·瓦林和娜迪亚·尼韦尔曼失踪的时间相去甚远。
“要是媒体知道了,一定会把他们叫作‘杀手夫妇’。这里所有人都忙疯了,‘法官’召集了紧急会议。”
“我知道,斯蒂夫刚上你们那儿去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娜迪亚杀的是那个律师,而不是她丈夫。”鲍里斯向她吐露自己的想法,“或许最后通牒是针对他的。”他立刻纠正道。
“你们通知他了吗?”
“我们把约翰·尼韦尔曼带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现在他在我们的监视中,你真该看看他被吓成什么样子了。”
和瓦林一样,警方没有把娜迪亚的照片公布给媒体。和瓦林不同的是,那个女人失踪的时间相对短一些,所以找出她在那段时间里去了哪儿的希望更大。
“鲍里斯,你想要我怎么做?要我去那里吗?”
“不用。我们在审讯她丈夫,尽力从那个王八蛋那儿弄明白他前妻的生活中是否有什么细节是她在失踪前没有对我们说的。然后,我们会想办法从那个女人的档案中查出她两年前失踪时有没有人帮助过她,比如一个熟人或者是闺蜜。我希望你也查查。能不能帮忙调查一下除了正式报告之外,埃瑞克·文森迪是否做过这个案件的笔记?”
他们结束了通话,米拉立刻开始工作。
她在电脑屏幕上浏览文档。埃瑞克·文森迪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整理内容的。只有失踪案会采用这种方法。拿凶杀案来说,还原案件总是从结局也就是被害人的死亡日期出发的。
埃瑞克·文森迪在撰写报告上面非常花心思,它们看上去就像小说故事一样。
“我们必须保留故事的情感冲击,这样对它们的记忆才会历久弥新。”他总是这么说,“无论之后谁翻看档案,一定会喜欢上那个消失者。”
文森迪觉得只有这样,他的继任才会孜孜不倦地寻找真相。就像他曾经做的那样。米拉心想。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米拉快速翻看了文档里的照片。它们见证了娜迪亚·尼韦尔曼这些年的变化,她的双眸是衰老得最明显的。只有一个原因会导致这种结果。
痛苦的侵蚀能力,这一点米拉再清楚不过了。
◆◆ 16 ◆◆
娜迪亚·尼韦尔曼曾经是个美丽的姑娘。她是所有男生都想娶回家的那个高中女同学。田径冠军,成绩优异,学校剧团演员。她在学业上的非凡表现在念大学哲学系的头几年里再次得到印证。二十四岁的时候,娜迪亚就是一个独立成熟的女人了。大学毕业后,她念了新闻学硕士,在一家电视台的新闻编辑室兼职。她本该前程似锦,然而有一天,她在人生路上遇见了错的男人。
和她相比,约翰·尼韦尔曼一无是处。高中辍学,服兵役中途退出,还有一段失败的婚姻。他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家生意兴隆的小运输公司,但自从他接手后,业务就一落千丈。
一个破坏分子。米拉心想。
娜迪亚在一个派对上认识了约翰。他又高又帅,带着所有人都喜欢的那种可爱的痞子的神情。娜迪亚坠入了爱河。他们交往的时间非常短,两个月后就结婚了。
米拉可以猜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娜迪亚从一开始就知道约翰喜欢喝酒,但她以为他能够控制自己,觉得能够逐渐改变他。
这是她犯的最大的错误。
根据她对社工所描述的,婚后没几个月,问题就出现了。他们为了那些交往时就有的琐事争吵,只不过这个时候的争论中出现了一些娜迪亚无法明确定义的东西。她一时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主要是约翰的某些态度给她的一种感觉。比方说,他会对她破口大骂,而且每一次都比上一次靠得更近,一次接近一厘米。但是他会在最后一刻退后。
然后有一天,他打了她。
他说是无意的,她相信了。可是她注意到他眼中有一种从未见过的目光。
一种邪恶的目光。
埃瑞克·文森迪在阅读娜迪亚这些年来在警局的报案记录时获得了大量的私密信息。所有报案都在数天后准时撤销。或许是怕亲友们知道了尴尬,或许是羞于面对审讯,又或许是因为约翰清醒后请求她原谅时是那么令人心悦诚服,以至于娜迪亚愿意给他第二次机会。几年来,发生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和她身上的乌青一样可以被细数过来。一开始的时候都是一些淤青,用一件高领毛衣或者多涂点粉底就能轻易掩盖。娜迪亚觉得只要没见血,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米拉知道有些女人就是靠这种心态过日子:只要不断提高自己能够容忍的底线,她就能继续生活下去。如果她受伤了,她会庆幸还好没有骨折。而当她骨折的时候,她又会说服自己事情本可以更糟糕。
然而,还有比挨打更伤人的。无助和恐惧感一直纠缠着娜迪亚·尼韦尔曼。她知道暴力一直蠢蠢欲动,随时会因为微不足道的事情爆发。只要她说错话或者做错事,约翰就会惩罚她。比如多问了一个问题,即使是像几点回来吃晚饭这样再正常不过的问题。或者仅仅是因为丈夫发现她对他的态度或语气不太好。任何一件琐事都有可能变成他的借口。
米拉觉得,任何一个没有类似经历的人看了那份报告后,都会感到讶异,为什么娜迪亚没有立刻逃走?他们可能会得出结论,认为如果她能够接受这种事,那么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糟。但是米拉清楚家暴的过程,他们各自扮演着明确的、不可改变的角色。正是恐惧把受害人紧紧地拴在施暴者身边,这是因为它会产生一种矛盾的影响。
在娜迪亚受创的心灵中,唯一能够保护她不受约翰伤害的就是约翰本人。
只有一件事情是娜迪亚坚守住立场没听丈夫的。他想要孩子,但她却偷偷服用避孕药。
尽管她确信约翰时不时地在醉得毫无意识时迫使她与他发生的性行为不构成危险,但她还是非常谨慎地吃药。她绝不可能把她愿意忍受的一切强加给一个新生命。
然而,三月的一个早晨,她从超市回到家后觉得肚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妇产科医生告诉过她,就算服用避孕药,仍然会有非常小的几率怀孕。娜迪亚的直觉马上告诉她自己怀孕了。
测试结果证实了她的想法。
她本想把孩子流掉的,但始终无法说服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不知怎么了,她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约翰,没多久她就惊讶地发现,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突然变得沉稳多了。她怕他的愤怒会积攒在一起爆发。虽然酒后争吵继续发生,但是他不管多愤怒都不会出手打人。她的大肚子变成了防身的盔甲。她不敢置信,渐渐地,她又变得幸福快乐了。
一天清晨,娜迪亚准备去妇产科医生那儿做超声检查,因为开始下雪了,约翰提出陪她一块儿去。他带着刚醒的酒鬼特有的那种心不在焉和些许忧伤的神情,行为举止中没有一丝愤怒的迹象。娜迪亚穿上大衣,拿好包,站在楼梯的顶端正要戴手套。那是一瞬间的事情。背后突然有一双手猛地推过来,世界顷刻消失在她脚下,她再也分不清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她先是撞上了一个木阶,两手本能地护住了肚子。接着是一个比前一次更猛烈的翻滚。她的脸撞到墙上,颧骨磕在扶手角上,双手在离心力的作用下再也无法护住腹部。然后是重力支配下的第三次撞击,这一次是在肚子上。终于,跌落停止了。没有痛苦,也没有喧闹的声响,但最可怕的是,约翰没有任何反应。屋子里的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平静,太平静了。娜迪亚还记得站在最高一级楼梯上的约翰的脸,那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然后他扔下她转身离开了。
米拉没有共情能力,所以无法理解娜迪亚的感受。唯一能够触动她的是愤怒。她当然为那个女人感到难过,但她怕自己其实更像约翰那样的人。
娜迪亚从楼梯摔下去之后,不管她报不报案,警方都不能无视这又一次的攻击行为。发生的事情太像谋杀未遂了。探员明白地告诉娜迪亚,如果她为了让约翰得以脱罪而撒谎,比如宣称自己是绊倒的,那么他肯定会再犯,而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孩子而是她了。
于是,她鼓足勇气。报案之后她做了该做的事情,在受虐待妇女收容所住下,以免被他找到。约翰被逮捕了,他因为拒捕而无法获得申辩的自由。娜迪亚最大的胜利并不是多年忍受那个禽兽,而是立刻获判离婚。
然后,兰迪·菲利普斯出现了。
这位律师只要在法庭上展示几双高跟鞋就足够了。不需要证人或是其他证据证明她是怎样的母亲。她是一个在孕期不愿放弃穿高跟鞋的女人,即使这么做在一个下雪的冬日会带来走不稳路的危险。一个不知道为肚子里的小生命考虑的女人。
约翰在那天被无罪释放,而娜迪亚也在那天失踪了。
她没有带走任何一件过去生活中的衣服或物品,或许是为了让所有人相信她被前夫弄死了。事实证明,约翰有好一段时间一直垂头丧气的。但兰迪·菲利普斯认为没有证据能定他的罪。就这样,娜迪亚第无数次输掉了比赛。
看完档案后,米拉开始思考案情。她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把对此案的愤怒之情抛到一边。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娜迪亚不该被当作一个普通的罪犯遭到追捕。或许瓦林应该被这样对待。即使他母亲的死给他带来的愤怒是真实的、情有可原的,他本该克服一切继续生活。罗杰有十七年的时间做到这些,天哪。
事实上,鲍里斯所定义的“杀手夫妇”是由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组成的。在亡命天涯的某个时刻——米拉是这么看一个从施暴的丈夫身边逃走的妻子的——娜迪亚遇到了罗杰,他们告诉对方彼此的经历,然后发现他们有一个相同的秘密,也许,他们对这个世界也怀有相同的仇恨。他们分享了自己的怨恨,一起行凶。
“我不明白为什么娜迪亚杀的是那个律师,而不是她丈夫。”鲍里斯不久前在电话里说,“或许最后通牒是针对他的。”他立刻更正道。
对此米拉持保留态度。如果娜迪亚真的想杀他,他应该是先被杀的那个。用如此引人注目的方式杀死兰迪,她的前夫肯定会被警方保护起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反过来,那么没有人会怀疑菲利普斯也会被杀害。
最后通牒不是针对约翰·尼韦尔曼的,米拉对此十分确信。鲍里斯曾说,那个男人被吓得魂飞魄散。娜迪亚报复菲利普斯的方式是给他的手指戴上婚戒,让他在一座专门给新人举行婚礼的教堂里痛苦地死去。而她对前夫的报复是让他处于恐惧之中。她不想给约翰一个干脆痛快的了断。他必须经历她经历过的一切,让他有一种持续的危机感,让他意识到随时会轮到他,尝尝等待一个必然的命运是多么难熬。
埃瑞克·文森迪写字桌上的电话响了。米拉吓了一跳,愣了一会儿才接起电话。
“你还在那儿干什么?”打来的是斯蒂夫。“晚上十一点已经过了,最后通牒到期已经有一会儿了。”
米拉看看墙上的时钟,她之前并没有意识到。“现在怎么样了?”她焦急地问。
“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两个家伙在一场酒吧斗殴中被刺伤,还有一个家伙偏偏在今晚想干掉他的生意伙伴。”
“你见到‘法官’了吗?”
“她十五分钟前离开了,我知道你还在那儿,所以打电话给你。回家吧,瓦斯克兹。好吗?”
“好的,队长。”
◆◆ 17 ◆◆
一阵冰冷的薄雾宛如一条冥河幽幽飘过街道。
快到午夜了,米拉去警察局外面的停车场取车。当她走到现代边上时,发现有两个轮胎没气了。这个意外让她立刻警觉起来:在她的头脑里,所有出乎意料的事情都是一种潜在的威胁。两个瘪气的轮胎可能意味着一会儿有人想利用这个机会在街上袭击她。但是米拉很快克服了恐慌,都是这起案子害她紧张兮兮。其实,她只需看看四周就会发现附近的汽车也受到了同样的待遇。这肯定是小混混报复警察的杰作。上个月就发生过一次。
于是米拉决定坐地铁,动身朝最近的地铁站走去。
街上没有一个人,橡胶鞋底因为潮湿发出了呻吟般的声响,她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栋栋大楼之间。到地铁入口的时候,一股列车进站产生的气流朝她扑面而来。她赶紧跑下楼梯,希望能赶上。她把车票插入闸机口,却被挡在了外面。她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她听见列车驶离的声音,于是决定放弃。
过了一会儿,她来到了自动售票机前,准备买新车票。
“有多的可以给我吗?”
米拉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去。她背后是一个穿着连帽衫的小伙子,正朝她伸出手要零钱。她第一反应是一拳朝他的脸挥去,但她还是把售票机退出的零钱全部放在他的掌心,看着他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终于,她成功通过了闸机口的栏杆。她走上自动扶梯,只要有人踏上第一级台阶,扶梯就会自动运转。她走到站台上,一群乘客正从停在对面站台的列车上下来。几秒钟后,车厢空了一半的列车又开走了。
米拉抬头看着显示屏,还要等待四分钟。
整个地铁站只有她一个人。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很久。她听到一声机械声响,于是转过身,看到自动扶梯又动了。另一名乘客随时都会出现。可是米拉并没有看到他。扶梯如同一个不锈钢瀑布般继续往下滚动,但是没有人在上面。他太磨蹭了。她对自己说。就在那一刹那,她想起在低语者一案中学到的教训。
敌人永远不会立刻现身,他会先分散你的注意力。
米拉一只手握住佩枪,转向另一边的站台找寻是否有埋伏。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她。
她面前的铁轨另一侧的人行步道上,娜迪亚眼神空洞地盯着她,苍老的面容像是一个刚从长途旅行归来的人。她的双臂疲倦地耷拉在身体两侧,身上穿着一件尺码过大的露营大衣。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仿佛永无止境。然后,娜迪亚把右手举到脸旁,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保持沉默。
铁轨上的几张废纸像是挂在隐形提线上的木偶一般飘了起来,为她们表演了一场短暂的舞蹈。米拉一时没有发现其实这股把它们吹起来的微风过后还有一阵冰凉的疾风,但她马上意识到另一边正有一辆列车驶来。
它已经很近了,马上会在两个站台之间形成一道屏障。
“娜迪亚!”她喊道。当她看到那个女人向前走了一步的时候,她害怕了。她的内心知道她必须做些什么,但头脑一片空白。她想也没想就准备跳下站台,打算穿过那条尘土和劲风形成的隐形河流。隧道里出现了列车的灯光。它的速度很快,太快了。她不可能成功的。“等等!”米拉对那个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的女人说。
列车距离她们五十多米了。米拉感到一阵气流迎面扑来。“求求你,不要!”她的恳求声消散在金属的疾驰中。
娜迪亚笑了。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当第一节车厢开始刹车时,她优雅地纵身跃下站台,那是米拉永远也忘不了的。顷刻一声闷响淹没在刺耳的刹车声中。
米拉愣了好一会儿,望着挡在她和案发现场之间的那堵金属幕墙,然后从楼梯跑了上去。不一会儿,她从另一边下来,来到刚才娜迪亚站的人行步道。
一小群从列车上下来的人聚集在隧道出口附近的站台尽头。米拉推搡着挤出人群。“警察。”她边出示警察证边说。
列车司机怒不可遏。“妈的,这是我今年第二次碰上这种事了。他们就不能去另外一边跳吗?妈的。”他毫无同情心地重复着。
米拉望着铁轨。她并不觉得会看见鲜血或是人体组织碎片。她想,发生这种事时,看起来总像是列车吞噬了那个人。
事实上,铁轨之间只有一只女鞋。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画面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那次她在陪她去学校的路上绊倒了。举止总是那么高贵和注重外表的母亲因为没发现鞋跟坏了而摔在地上狼狈不堪。她记得她头发乱蓬蓬的,只穿着一只鞋,膝盖处的肉色丝袜抽丝了。男人总是对她得体的美丽投来赞许的眼神,可那次她名誉扫地,他们窃笑着,却没人停下来帮她一把。米拉对那种无礼行为感到愤慨,而且觉得母亲很可怜——那是她的内心在空无一物之前,最后几次体会到的强烈情绪。
这段记忆让她想起聚集在她身后的那群乘客。“你们都走开!”她命令道。那时她才发现不远处站着那个她先前遇到的穿连帽衫的小伙子。也许他听到了混乱的声音,所以下来看看怎么回事,不过,他一直站在靠近楼梯的地方。米拉注意到那个年轻人手里拿着什么,表情很困惑。
“喂!你。”她喊道。
那个小伙子猛地转过身。
“喂,放下那个东西!”她一边向他走去,一边命令。
年轻人害怕地后退一步,随即把他那个东西递给她。“我是在这儿找到的。”他指着人行步道说,“我不想偷的,我发誓。”
他给她看的是一个丝绒戒盒。
米拉拿走他手中的盒子。“你走吧。”她只说了这一句。那人听话地离开了。米拉打量着盒子,立刻将它和兰迪·菲利普斯的死联系起来。不过,如果结婚戒指已经在尸体的手指上了,那么现在这个盒子里又装了什么呢?
米拉犹豫不决。随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害怕揭开它即将昭告天下的秘密。虽然她立刻认出了里面的东西,但她还是盯着它看,不明白它的意义是什么。
那是一颗沾满鲜血的牙齿,人的牙齿。
◆◆ 18 ◆◆
“我见过许多尸体上的人体组织,相信我。”
年轻的警官纳闷被害者的前臼齿去了哪儿,凶手又为什么决定要带走它留作纪念。
“有人选择一只耳朵或者一根手指。有一次,我们在一个毒贩的床底下找到了他几小时前杀害的瘾君子的脑袋。谁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要把它带回家的。”
这件轶事并没有吓到米拉和鲍里斯。如果他们没有出现的话,牙齿事件最后也不过是年轻警官午休时间和同事们调侃的奇闻轶事之一。米拉现在没心情听那些血腥暴力的小故事,因为就在此时此刻,距离她几公里外,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把娜迪亚·尼韦尔曼的尸体从那辆该死的列车驶过的铁轨上搬走。
所幸的是,年轻的警官闭嘴了,他们三人穿过乡村风格的厨房,然后是一间涂着灰色涂料的卧室,再是一个维多利亚式的客厅,最后是一间现代风格的厨房。在通过这间巨大的二手家具店的各个展厅时,米拉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重新想了一遍,首先是现代的轮胎被扎破了:这肯定是娜迪亚为了把她引到地铁站而想出的权宜之计。那个女人在自杀前对她做了一个保持沉默的手势,然后给了她那条线索。米拉仍然讶异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轻易地找到最新的犯罪现场。只要在警察局的电脑里输入“牙齿”这个词就能找到恰巧在那天早上黎明时分发生的一件匪夷所思的凶杀案,就在同一时间,联邦警察局的精英都把精力集中在爱情教堂。
“我们完全找不到凶手的踪迹。”警官说,“现场有好多血,但一个指纹也没找到。我跟你们讲,这是内行干的。”
被害人名叫哈赖什,五十五岁男性,阿拉伯人。
“他的外号叫‘挖墓人’,他干的行当就是收死人的家当。”警官说道,然后开始简短的描述。“死者一去世,他就造访其家属,出价买走死者所有的东西。他是一次性全部买走的。有许多人是独居的,你们知道吗?作为继承人的儿孙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家具和家用电器。哈赖什解决了他们的问题,那些人万万没想到这些旧货可以赚钱。‘挖墓人’只要看一下讣告就能找到最佳商机。所有人都知道他后来开始放高利贷。和其他放高利贷的人不同的是,当借钱的人还不出钱时,哈赖什不会马上打断他们的骨头,而是将他们的财产占为己有然后转卖出去,把收入作为预支的利息留着。”
米拉看着她周围的物品。它们来自另一个时代,来自其他生灵。它们每一件都有一个故事。谁曾经坐在那张沙发上?谁曾经睡在那张床上或看过那台电视?它们是某个存在过的人留下的遗物,在他们死后成了回收品。
“哈赖什就这样七拼八凑地开了这家店。”他们穿过第N个说不出风格的客厅时,警官继续说,“过了一段时间后,他不再放高利贷了,开始做起合法的生意,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他也算走运,只坐了两年牢。他本该息事宁人的,但是他私底下还是又偷偷干起放高利贷的勾当。俗话说:本性难移。毫无疑问,哈赖什是贪婪的,但我觉得他这么做主要是为了继续陶醉于掌控那些需要钱的穷光蛋的生活。”
警官在一扇紧急逃生门前立定。他推开门,三人进入了一间塞满家具的储藏室,这些家具的品质比展厅里的那些要差。警官把他们带到了房间尽头,那里有一间小办公室。
“这里就是案发现场。”
他给他们看了地上的陈尸位置。现在那里只剩下用黄色胶带标出的轮廓。
“凶手用钳子把他的牙齿一颗一颗拔下来,想逼他说出那东西的密码。”他指着嵌在墙上的保险箱,“这个是老式的双把手保险箱。”
有人用黑色记号笔在墙上写下一组数字和字母,字迹歪歪扭扭的。
6-7-d-5-6-f-8-9-t。
米拉和鲍里斯望着保险箱的门,它依然关得紧紧的。
“他没撑住。”警官猜到他们在想什么,于是说,“那个吝啬的混蛋‘挖墓人’顽固不化,自以为能够挺住。那个小偷迫使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说出密码,但哈赖什还没说出最后一部分就死了。法医确认了他肥大的心脏没能承受住压力。你们知道不上麻药拔牙的疼痛相当于挨枪子吗?”不知道是觉得这说法不可信还是好笑,他摇着头,“凶手拔了他八颗牙齿,我们找到七颗,最后一颗在你们那儿。谁知道为什么他要带走那东西……”
“因为你们不知道凶手的真正目的。”米拉确定地说。
“什么?”警官没有明白。
“你们应该认为这是一桩抢劫未遂案。”米拉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副乳胶手套戴上,然后走到保险箱前。
“她要干什么?”警官问鲍里斯,鲍里斯没有回答,而是示意他安静地看着就行了。
米拉开始拨弄门上的把手,一个输入数字,另一个输入字母。她的目光在保险箱和墙壁之间来回移动,转动把手拼出黑色记号笔留下的序列。“应该不能说杀害哈赖什的凶手没能逼他说出全部密码,只不过最后一部分被写在其他地方罢了。”
米拉在序列的最后加上了h-2-1。
当她朝着自己拉动把手时,她确信,兰迪·菲利普斯手指上的婚戒内侧的刻字并不是最后通牒。
“天呐。”警官大叫起来。
金属匣子里堆满了一捆捆钞票,还有一把手枪。不过,看起来没有人碰过任何东西。
“我马上叫克莱普过来。”鲍里斯激动地说,“我们需要专家重新彻查这里,找找看有没有指纹。”
“当地的科学鉴证小组已经干得很出色了。”警官因为上级表现出的不信任而感到不快,于是辩解道。毕竟,米拉和鲍里斯不是他同事,他们只是警局派来质疑他办案手法的两个管闲事的人。
“这不是在针对你们,警官。”督察试着打发他,“我们很感谢贵方同仁的协助,但我们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现在需要顶尖高手来调查。”随后,他准备用手机拨通电话。
米拉继续检查保险箱的内部。她大失所望,本以为能找到一条确定的线索。到此为止了?她真希望自己错了。这不可能,我不信。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两人还在争执不休。“您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但您错了,长官。”显然,警官恼火了,“要是您能再听我解释一分钟,我就可以告诉您,那个凶手……”
“是啊,那正是问题所在:那个凶手。”鲍里斯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一下子打断他,“您一直说凶手只有一个人,但是可能有两个,或者说不定是三个。现在还没有办法知晓,您不觉得吗?”
“不,长官。只有一个人。”警官斩钉截铁地回答,语气带着挑衅的意味。
“您怎么这么确定?”
“我们有一段录像。”
◆◆ 19 ◆◆
那段录像可能成为关键的转折点。
警官在他的办公室里安排了一场小范围的放映,享受着他刚刚透露的信息引起的始料未及的人气。
凌晨两点刚过,米拉意识到睡眠和糖分不足带来的影响。在看录像之前,她从电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条巧克力。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案子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好意外的了。”鲍里斯在屏幕前的座位上坐下来,小声说。
米拉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警官清了清嗓子。“我们几乎可以确定,凶手是从家具店的大门进来的。他可能是在傍晚时分或者是混在其他客人中进来的,然后藏起来等待行动的最佳时机——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但是,他是从紧急出口逃走的。所幸的是,就在距离那里几米远的地方有一家药店装了监控探头。”
地方警察局立刻查抄了他们即将要看的那段录像。
一位精通IT的警察负责操作连接着投影仪的电脑。“一切发生得相当快。”他说道,“所以你们一定要全神贯注。”
广角镜头里出现了空无一人的街道。人行道边上停着几辆汽车。画面上方的字幕显示的时间是早上五点四十五分。录像的画质不怎么样,画面都是粗粒,有时候还断断续续的。米拉和鲍里斯一言不发地等待着。忽然,一个人影飞快地经过探头下面,然后瞬间消失了。
“这就是凶手行凶后离开现场的画面。”警官宣布。
“就这些?”鲍里斯问。
“最精彩的部分来了。”警官安抚着说,示意控制电脑的警察。
屏幕画面变了:那是街道的另外一段,不过是纵向拍摄的。日期、时间和刚才一样。
“锁定嫌犯后,我们用那个区域的其他安全监控探头跟踪他,重建他的活动路线,比如这段录像是在一家超市拍到的。”
就在那一刻,凶手走向探头。他们清楚地看到他穿着一件雨衣,戴着一顶帽子。
“可惜,他的脸被帽檐遮住了。”警官说。
画面继续变化着。从自动取款机到健身房,然后是十字路口监控交通的探头。但这些镜头都没有捕捉到嫌犯的面部特征。
“他知道。”米拉说。所有人看向她。“他知道怎样能避免被拍到。他很狡猾。”
“我不信。”警官立刻说,“那个地区至少有四十来台监控探头,有的位置不是很显眼。没人能做到这样的难事。”
“但他就是做到了。”米拉自信地说。
他们紧盯着屏幕,希望凶手犯下什么错误。录像又持续了五分钟。然后,嫌犯突然消失在转角。
“怎么回事?”鲍里斯很不高兴,怒气冲冲地问。
“我们把他跟丢了。”警官急忙对他说。
“什么叫你们把他跟丢了?”
“我从来没说过可以让你看到嫌犯的脸,我只是确认他是单独行动的。”
“那您干吗要让我们花十分钟看这种东西?”
督察已经怒不可遏了。警官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显然尴尬不已,示意操作电脑的警察。“现在我们用慢镜头再看一遍。”
“我希望您这次能发现什么。”
“等等。”米拉阻止了他们。“你们有没有凶杀案前一天下午的录像?”
警官没明白这有什么关联。“是的,我们查抄了一整天的录像。为什么问这个?”
“他知道摄像机的位置,所以他一定来现场勘查过。”
“但未必是在凶杀案前一天。”督察更正了她的说法。
米拉的脑子里正在酝酿一个想法。他想要被认出来,但不是被这些外行。就像罗杰·瓦林的衣服或者娜迪亚·尼韦尔曼的婚戒。他正在测试我们。谋杀犯想要确信屏幕前是合适的人选,确切地说是已经在负责这个案子的人。这是为什么?
“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试试看。”米拉说,“说不定我们走运。”尽管她确信这靠的不是运气。
鲍里斯转向她。“如果你是对的,只要看一台监控探头的录像就够了。我们选哪一个?”
“管控交通的那个,它的视野更广,图像更清晰。”
警官命令操作电脑的警察照着执行。
屏幕上出现了刚才的街道,不过画面是白天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您快进就可以了。”米拉请求道。
行人和汽车加快了行进速度。他们好像在观看一部无声喜剧电影,不过没有人有心思笑,紧张的气氛昭然若揭。米拉祈祷自己没有错。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但她明白直觉也可能是错误的。
“他在这儿!”警官指着屏幕一角,得意洋洋地宣告。
那名警察用正常速度又播放了一遍画面。他们看见那个戴帽子的男人在画面底部的人行道上走着。他低着头,双手插在雨衣口袋里。走到十字路口时,他和其他行人一起停了下来,等待绿灯亮起后再过马路。
你得抬头往上看,不然你是怎么知道探头的位置的?米拉对自己说。快啊,快往上看。她怂恿着他。
行人开始走起来了,这意味着信号灯已经跳转了。但他们的嫌犯却一动不动。
“他在干什么?”警官困惑地问道。
他们继续观察着这个怪异的行为。米拉恍然大悟。他和我们一样出于同样的原因选择监控交通的探头:它的视野更广,画面更清晰,她对自己重复着。她确信,他一定会给他们看什么东西。
嫌犯在一个窨井盖边弯下腰系鞋带。系完后,他对着探头抬起了头。然后极为镇定地举起一只手,摘下头上的帽子挥了几下。
他在和他们打招呼。
“他不是罗杰·瓦林。”鲍里斯说。
“混蛋。”警官恼怒地叫道。
他们不认识他。
那间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还记得他,那就是米拉。并不是因为那张脸在前厅的墙上。真正的原因是这个人每天都在她的眼前,他有血有肉,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坐在她对面的办公桌上,在“灵薄狱”的办公室里。
不管走到哪儿,我都在找他们。我一直都在找他们。
埃瑞克·文森迪在消失前是这么对她说的。
注释
[1]在天主教中指天堂与地狱之间的区域,那些不曾判罚但又无福与上帝共处天堂的灵魂在此居住。
[2]“贝尔曼有另外两个孩子”的意大利语原文中“有”用了过去未完成时aveva,这个时态用来描述过去的人、事和物的状态,意味着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3]指《魔鬼在呢喃》一书中的案子,可以看作本书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