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菲利普·罗斯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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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是吗?我觉出自己急需私人空间。自打记事起,我一直希望能一个人睡。不,这么说实在夸张。但当一天结束时,我确实很累,可还有一番情感纷争……不止如此,睡在我身边的人会让我分神。我们家有张大床,但还不够大。这难道不可悲吗?我是说他有那么多出色的品质——我能喝了那杯吗?今天我心绪很乱。我发现自己绝对无法容忍他对我说:‘我为你放弃了那么多,真不值得。’这话很伤人。过去几周,这话他对我说了两次。为什么情况好不起来?我们相处得这么好!其实我是爱他的。如果不在他身边,我会很想他。他有很多方面是我喜欢的……无论如何,我不应该再和你这样下去了。”

“为什么不能?”

“唉,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想要脱离现在的处境。”

“我想要的真是这个?是吗?”

“你觉得去看心理医师有用吗?因为我还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果有人对我说:‘看,你丈夫不会胡闹,他会对你非常尊重,会顺从你,他会万分迷人,不过你在性生活上感觉不到变化,你感受不到任何性趣,你将要忍受——’”

“你可曾对谁有性趣吗?”

“现在还是以前?”

“现在和以前。”

“我曾经很享受性。”

“那现在呢?你不想和我做爱,对吗?”

“我不想和任何人做爱。一点也不想。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的问题。我觉得总体上我在性爱方面没什么问题。但此刻肯定有问题。我甚至到了一做就疼的阶段。”

“对你去看心理医师这事,答案是肯定的。”

“合适的医生真不好找。”

“你是想偷偷去看,还是明着去看?如果是明着的,你为什么要说这事呢?”

“唯一让我不想明着去的理由是,或许医生会诊断说我不适合当母亲。因为我有精神疾病,所以孩子和父亲待在一块会更好。”

“法庭才不听这个。”

“可我不想出庭——我只想让事情变得不一样。”

“你猜周二我要干吗?我要去见律师。”

“关于离婚的事吗?”

“嗯,不完全是。只是想看看问题在哪儿。等我来这里时,很可能会非常开心。”

“嗯。肯定很好玩。”

“如果你丈夫问起你大腿上怎么会有瘀青,会怎么样?”

“他已经问过了。”

“哦,然后呢?”

“我如实相告。我一直都实话实说。这样永远不会因说谎而让人逮住。”

“你怎么说的?”

“我说:‘那是我在诺丁山无电梯大楼的房间里,和一名自由作家热情拥抱的结果。’”

“然后呢?”

“这听起来有点二,我俩都笑了。”

“你维护了自己是个诚实女人的假象。”

“绝对。”

“你在颤抖。病了吗?”

“我是兴奋。”

“我看起来气色很差吗?”

“我来给你倒杯威士忌。”

“一旦开始办离婚手续,我的表现必须无懈可击。可我不打算这么做。”

“那就别这么做。”

“我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把这一切告诉一个律师很不容易。让我觉得恼火的是,他也有个律师,年轻迷人的女律师。我差点说他的女律师必须离开,后来我想我们最好别那样开场。我决定不作任何告白之类。可有些话题你没法避免,比如‘你丈夫有过通奸行为吗?’这样的问题。”

“你说了什么?”

“我说他有。好多年了。反正,如果你容忍对方通奸六个月,你就默许了这件事。通奸本身就不再是离婚的理由。他们很好奇,为什么我竟容忍了这种行为。于是我说,别管那个,实情是这样:他已打好如意算盘,这样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他的计划可不简单,我要是不能像他那样计划点什么,干脆就放手。女律师对我如此随意很是诧异。但这种事本来就难讨论。你并不真想和他们掰扯这些。”

“但你得说。”

“你知道,以前我住在乡下,没怎么在大城市待过,我感觉很单纯,也想成为单纯的人。但如果你总在挣扎,这种单纯就会消逝。我过去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欣赏你的现在。”

“我们没有任何性生活,这让我感到某种悲哀。我是说,我们过的性生活,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你告诉两位律师了?”

“刚才说的话?没有,我才不会。他对性很痴迷,但从我的角度看,就那种表现方式而论,里面没什么东西。”

“你跟我说过。你是在忍受。”

“嗯,连忍受也不再是。我已经决定放弃它。”

“这么说,即使律师不介入,你俩也走到头了。”

“我知道。可那又显得太蠢。可笑的是,奇怪的是,我认为该说点什么,为……”

“禁欲吗?”

“我不会这么说,尽管我认为这也是事实。工作要好得多——我会有更多的想法,感觉更能控制自己。也有更多渠道了解我想关注的那些事情。不像以前那么容易分神。没别的,你就是在性爱上,关门歇业,进入休眠期。我不知道,因为之前没这么干过。对我来说这并不自然。我过去在性事上很自负,因为得心应手。”

“那是曾经。”

“是的。”

“我是个捷克斯洛伐克姑娘,俄罗斯文学毕业生。一九六八年,苏联坦克来了后移居美国。我在美国住了六年,上东区那带,现在回来了。”

“欢迎回来。”

“六八年,我无药可救地爱上了我的新家。美国什么都新——我得学好多新东西,做事不能慢。我学过表演,可除了为派拉蒙电影公司试穿比基尼,没别的进展。我就进了时尚这行,可干得不怎么开心。现在我想写书,所以来找你。”

“很高兴你来,可我没准帮不上忙。”

“到了美国,我先在电视制片人手下干,还以替他看小孩为名,住进他在城里的联排住宅。我想,这是在美国嘛。我后来离开那里,在上东区给自个儿找了公寓房。我觉得自己身材出众。他们请我当模特,给我穿绣金丝袍。我低头看他在干什么,看到他粗大的阴茎。他在等:看我会招呼它,还是忙着展示身上那件长袍。我没搭理它,他就招来我的女伴。我很清楚,我得靠自己生活。”

“你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跟我处的那个男的在名人住宅区为我弄了一套房。对面住着漂亮的黑人模特。我看见那个黑帅哥把她的垃圾拎出来。我总是跑着进电梯,站到他俩身边。住在楼里的演员也带我去会他的女友。他跟我俩同时做爱,却只让那个姑娘高潮。我好沮丧。那人到哪儿都得跟我干那个。我的一些女友成了妓女。她们早上回家,钱包里塞满百元大钞。我找了一份内衣模特的工作,他们给我穿上黑色的华伦天奴模特礼服。我留下这套礼服,开始出入皮埃尔酒店和广场酒店的酒吧。心想,男人都是什么样的?他们会喜欢我吗?”

“喜欢了吗?”

“男的简直对我着迷。我开始恨我的身子。我束紧衣服下丰满的胸部,去上发声课和演讲课,就为改掉我的口音。因为我发现口音也对我不利。可米色的肤色没法改变。我开始讨厌钱。我梦到的都是爱。我想我得去找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大夫。”

“你接受了治疗。”

“没。我成了派对女郎。男的带着我参加娱乐圈聚会、应召女郎聚会、联合国聚会。我成了乘喷气式飞机飞来飞去的名流,飞到阿卡普尔科[3],有大把时间随我优雅挥霍。我遇见五十四岁的比利时百万富翁,我俩玩了两年,想咋花钱就咋花钱,哪儿美就去哪儿。你知道这种心态——他和半数女舞伴上床,可总会陪我离开。我也开始这么干,因为我觉得自己是个女人,正赶上女性解放的时代。自我实现对我来说,就是一次蒙特卡洛[4]之旅,雷吉娜的迪斯科,五个漂亮情人来第五大道的公寓看我,帕克-贝尼特艺廊,高级时装,法式餐厅,等等。我的生活没啥意义,可它终归好过嫁给穷人,在布鲁克林过活,生三个孩子。我觉得哪儿都一样,只有装饰变来变去。账单都是男友来付。我俩开始向往异国的风土人情。看到我的人无一例外念叨起他的飞机,掏出他的钱或信用卡。我迷上了性,就按别人的样,在自个儿身上做实验。曼哈顿能给我的最好东西,我都得到了。我因为情绪出了问题,结果住进医院。”

“住了多久?”

“两个月。我从医院出来,一边过时尚的生活,一边不忘学习。我成了职业公寓装潢师,为成为时装设计师去学校进修,报了法国烹饪课,读完女子学院。我安分守己地工作。就像奇迹常靠自律实现一样,它就发生在我身上。”

“自律……是你故事的快乐结尾?”

“不不不。在蒙特卡洛丽晶酒店的迪斯科舞会上,我遇到了漂亮的陌生人,放纵自己深深爱上了他。他是阿拉伯人。我和他在巴黎锦衣玉食了一年,我上法语课,他娶了我。我随他搬到科威特。这一千零一夜是要付出代价的。我在酒店里到处犯头晕。我砰地摔在地上。他转眼变成冷硬、精明、残暴的人。然后那些巴勒斯坦人强暴了我。他们说,我丈夫是受雇娶我。他们带我到大使馆,叫我签一份二十万美元的合同。他们跟踪我。我跑到捷克斯洛伐克大使馆。他们已经知道一切。我掉进了圈套。他们说:‘你去美国,为我们做事。打倒犹太人。’”

“对此我不是很惊讶。”

“他们把我带到警局,当着我的面拷打犯人,直到我吓昏过去。我跑到联合国人权委员会。他们说,我们帮不了你。这是针对美国安全的故意犯罪。”

“我没听明白。”

“他们说,你是很重要的政治见证人。我记得,这么些年我一直是这个社会的局外人,现在甚至连保护我的法律都没有。”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

“求求你,我爱卡夫卡,我读过弗洛伊德。我热爱、崇敬犹太人。我仰慕他们的聪明。我想找个肯读我的书并帮忙推介的人。”

“你的书是关于什么的?”

“历史上还没出过妓女写妓女的书。我要找个帮我出书的人。如果这人是你,我会很高兴的。”

“你认为在英国的犹太人更勤奋?”

“是的。”

“可是在英国,更勤奋并不难。”

“瞎说。真的,你心目中的英国人和我的不一样。”

“全世界最低人均生产率在英国。”

“你说的是产业工人。他们多机灵。他们凭什么要干活?可也有人有所劳才有所得,那些人在工作。”

“而犹太人比那些人还卖力。”

“不。我是说他们比我努力。”

“你有犹太女性朋友?”

“没。当然没特别要好的,不然我不会想不起。我在想有没有不那么熟的。要好的犹太男性朋友(笑)倒是有。”

“你更倾向于哪种?”

“不想讨论这个。”

“可我想知道。你更倾向于哪种?”

“爱抚的话,没割包皮的。顺着捋包皮挺好玩的。”

“那真做的话呢?”

“不能问有教养的英国女士这种问题。”

“真做的话。”

“割过包皮的。”

“为什么?”

“就好像它是完全赤裸的。”

“没有遮掩的。”

“我想是吧。”

“说实在的,我向你发誓这是真的。我二十七岁前就没自慰过。”

“真可怜。”

“闭上眼。”

“好吧。”

“闭上。”

“绑我可不行。”

“亲爱的朋友,谁刚开始玩游戏就说要绑你?”

“书上看到的。”

“哦?”

“作家会写那种书。”

“闭上眼。”

“如果必须的话。”

“看看你的注意力有多集中。描述这间屋子。”

“首先,屋子太小,不够两人在这儿恋爱。”

“我们不能弄间带床的屋子?”

“不,不能。这事我想过。我有些朋友的房间里就带床,可咱俩怎么能有床?总有清洁工、保姆、孩子来来去去——”

“那么,只能在这间没床的屋子将就喽?”

“可是有两扇对着绿草地和正在开花的树的窗户。和房间简朴的功能相匹配,窗户既没百叶帘又没窗帘。这样,花园对面房屋里的人能把一切看个清楚。”

“大多数时候,他们看到的是有个人在打字。有些时候,他们看到那人在读书。本该让他们看更有趣的东西。”

“在一把很舒适的黑皮椅里,坐着个本该回去工作的女子。手腕上绑着橡皮筋,一边烦躁地弄弯并搓捻回形针、一边听女人诉说婚姻不幸的,是坐在办公皮椅上的男子。一张三乘五的写字桌,由一个灰色金属脚踏和一张灰白的福米加塑料贴面构成。尽管他有强迫症,但桌子表面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整齐有序,不过他好像知道,哪堆凌乱的纸是没完成的手稿,哪堆是未及回复的信件,哪堆是他从伦敦报纸上剪下的、关于以色列的报道,那是为了向她证明,英国人有反犹情结。打字机和写字桌成直角,是IBM第二代可更正电动打字机。黑色、肃然。配有装十二磅字体的高尔夫球式打字装置。”

“很好。”

“层层书架嵌入写字桌后的墙体。工程还在进行的时候,对英国的劣等工艺就多有抱怨。书:普罗厄的《海涅的犹太喜剧》、汉娜·阿伦特的《作为贱民的犹太人》、梅纳赫姆·贝京的《白夜》等。好多关于犹太人、犹太人写的、为犹太人写的书。一个灰扑扑、破旧的日式纸球灯悬在写字桌上方,那是前一个房客的财产。两盏镀铬的建筑灯,或随便叫什么的灯,每盏照亮一个写字桌。两个汀普莱斯供暖器,白色。商用地毯,钢青色。一块塑料垫子,用作背部锻炼和通奸。堆放在廉价的玻璃面、竹质咖啡桌上,调到三台的罗伯茨收音机旁的各种伦敦文学周刊。一份巴黎版的《先驱论坛报》打开着并翻到了体育版。一个超大的藤编废纸篓里塞满了过期的《先驱论坛报》、废弃的工作表、撕破的手稿稿纸,还有几个装蔬菜杂烩馅烤土豆的硬纸盒子,表明午餐和其他一切同样简朴。吊顶上的石膏花饰是仅有的、骄奢的一笔。”

“就这些?”

“很不幸,是的。现在你闭上眼。”

“好。”

“看看你的注意力有多集中。”

“开始吧。”

“描述一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