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衣带血诏
董承怒道:“天子先为董卓欺压,后为李、郭二贼挟持,备受苦处,自古罕见。若非董某于乱马军中救护,朝廷何有今日?那曹操乃阉宦之后,名为奉天子以伐不臣,实则挟天子以令诸侯,甚于董卓。今日围猎,曹操不臣之心已昭示天下,天子如处身于洪炉。我夤夜前来剖肝沥胆相告,皇叔因何以诈相待?”刘备与关张对视一眼,只得据实相告:“夤夜之间,我兄弟恐国舅系曹操派来相探,故不敢实言,请国舅莫怪。”董承将刘备仔细相了一相,这才嘿嘿一笑,由怀中取出一卷银丝绢帛,摊开来摆在案上,请刘备三兄弟近前细观。刘备见董承作派古怪,心怀栗六,令三弟张飞将烛台移近桌案,却见那绢帛尺余见方,上有血迹斑斑写道:“朕闻人伦之大,父子为先;尊卑之殊,君臣为重。近日操贼弄权,欺压君父;结连党伍,败坏朝纲;敕赏封罚,不由朕主。朕夙夜忧思,恐天下将危。卿乃国之大臣,朕之至戚,当念高帝创业之艰难,纠合忠义两全之烈士,殄灭奸党,复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洒血,书诏付卿,再四慎之,勿负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诏。”竟是献帝亲笔血诏!
刘备仔细看了数遍,沉吟道:“此物何来?”董承叹道:“今日许田围猎之事,众目所睹,皇叔更是亲眼所见。天子乃聪颖之君,操贼之心岂能不知?因无法忍受其凌上之辱,这才在会宴之后将某召至御营,借念及当年救驾之功,恩赐袍带与我,暗藏血诏于玉带之中。命我号召宗室及忠义汉臣,聚兵以讨汉贼,匡扶汉室。皇叔请看,这血诏之后列有义状,已有六位忠臣志愿奉诏讨贼。皇叔乃景帝阁下玄孙,在此社稷危亡之际,难道反不如外臣么?”刘玄德听他如此说,遂将那血诏细细观之,果见其后空白处列有义状,上有六个签押官讳:其一车骑将军董承;其二工部侍郎王子服;其三长水校尉种辑;其四议郎吴硕;其五昭信将军吴子兰;其六西凉太守马腾。玄德看罢,沉思片刻问道:“如今这许都城内皆是曹操兵马,朝堂之中也尽是曹氏心腹之人。现虽有六人合谋,但所掌军力不及其百分之一;我兄弟三人寄居于此,帐下仅有二十余名随从,虽有心为天子分忧,奈力不从心何?”
董承笑道:“皇叔忒也过虑了。操贼近灭吕布,虽然势大,京中也不过两万禁军,其余军马皆分散各郡。我六人府中家丁不下五七千人之众,且都是心腹死士,无不以一当十。皇叔兄弟三人曾力战吕布,天下谁人不知?云长、翼德皆为万人之敌,即可当两万雄兵。那曹操手下将官,至猛者莫如典韦许褚,如今典韦已死,许褚一人无能为也。另有徐晃乃杨奉旧部,某可劝其作为内应,张辽本是吕布死党,不得已而降曹,令云长以大义激之,也可为我等所用。且闻淮南袁术势穷,欲北投袁绍,操贼必尽出精锐出京击之,此时即我等起事之最佳时机。届时出其不意取下许都,天子即入我手,则传檄可定天下。大事即成,董某忝为大将军,皇叔可作三公,富贵只在一念之间耳。如此安排,皇叔不以为然么?”
玄德闻罢,又想了半晌,与关张二人对视一眼,将手击案,慨然道:“董公贵为国舅,既又是奉诏讨贼,刘备敢不效犬马之劳?我兄弟三人但凭驱使,惟三公之位绝不敢当。”董承听罢大喜,当即起身拜谢,便请刘备在绢帛上书名。玄德即令张飞奉纸笔矾墨,饱醮浓墨,又佯作酒醉之状,摇摇晃晃地在前面那六人之下重重写下“左将军刘备”五字,又打上一个叉,算作画押。因为醮得墨浓,又使得力大,不由将那绢帛都污了,连字迹都模糊难辨。关张二人不晓得大哥意思,见他乔模乔样,都有些莫名其妙,却无法开口相询。
董承也不理会这许多,只顾喜滋滋地将那血诏收了,藏在怀中,再次落座吃酒。吃了一歇,眼见夜阑更深,董承说道:“欲行此事,人多了不可,少了也不成事。尚容再请三人,共聚十义,以图国贼。深夜久留不便,这就告辞。”刘玄德道:“兹事体大,可不是闹着顽的。国舅切宜缓缓施行,必要等到曹操率军离京之时方可举事,此前绝不可轻泄。”董承将头连点道:“皇叔果然深谋远虑,董承敢不奉命!”四人又各饮一杯,董承相别而去。兄弟三人送走董承,回至帐中,关羽不解大哥用意,不禁问道:“即是天子有诏讨贼,哥哥应与不应,都自有道理。却为何明明应了,却又故意弄污了血诏,让人看不清字迹?莫非留待事若不成,作为脱嫌之计?到那时有董国舅亲自作证,也需脱不了干系。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又何必如此藏头露尾?”张飞也道:“二哥说的是,大哥虽是精细,这一招也叫作掩耳盗铃,只骗得自己。”刘备微笑道:“二位贤弟却不知道,这份衣带诏却是假的,并非出自天子之手。董国舅自恃当初救驾之功,不满曹操位在自己之上,故此作了这份矫诏,先骗过王子服等,再意欲拉我兄弟下水,以借刀杀人驱逐曹操,独揽朝纲耳。”
关、张二人大为惊讶,同声问道:“大哥何以得知?”刘备道:“二位贤弟细思即知。天子本是董卓所立傀儡,手中并无丝毫实权,自幼年即位以来,便屡遭董卓及李、郭之乱,没有一刻得享安宁,且身不由主。此时甫得安身之地,又得曹操这一旅能征惯战之师,正思复兴汉室天下之计,怎会在此民心思安之时以卵击石,与曹操决裂?在今日围猎之前,曹将军不但有迎驾之功,且并无不敬天子之举,满朝尽知。是以在今日之前,天子亦绝计不会有血诏讨贼之念。若说是为今日曹操僭越之行怒发,在此行营之内,周围尽是曹家兵校,天子也绝不会冒此奇险,破指书写血诏以付董承之理。想那董承自负有救驾大功,今反在曹操之下,早就心有不甘,想要除去曹操以自待,只是未得其便罢了。适逢今日曹操代天子受百官大礼,二弟恰又有愤怒之举动,被董承看破,这才伪造血诏,前来探我兄弟底细。”
听了刘备此番分析,关羽大悟,然而尤有不解:“既如此,哥哥却又为何在那矫诏上签名?虽然字迹故意模糊,却也是留下把柄与人,大为后患。”刘备答道:“虽然知是伪诏,当此情状,也不得不签。倘若我兄弟当场揭露其血诏为假,气绝签名,则国舅为杀人灭口,必然回去上奏天子,说是本借天子名义前来试我,而我兄弟并非忠心为汉,实为曹操一党。若我承认血诏为真,而又拒绝加盟,其必寻隙捏造罪名,以除我兄弟而后快。我今痛快签字画押,即向董承表明愿为国舅同党,其必不肯出卖我等,我兄弟即有周旋余地了。”
张飞抢道:“大哥不然,你恐怕是吃多了酒,失了算计也。倘若国舅认为我们兄弟入了他的圈套,竟真与曹操干了起来,我兄弟岂非夹在中间,受这池鱼之殃?”刘备道:“贤弟这话虑得精细,不似你往昔粗鲁性子。故我等兄弟只需稳住董承一时即可,休要等他发动,便要依从左慈道长安排行事,尽早逃离许都,方得无虞。这董承要拼足十个大臣,此事又不能光明正大而为,只能暗地行事,故此近日不会发动,除非所谋不密,而被曹操事前得知,不得不提前发动,则我兄弟便只得相助曹操。若是左慈道长所料非虚,我兄弟离开樊笼,只在回许都后这十余日。我兄弟离了许都,董国舅再与曹将军争杀起来,便无此池鱼之殃矣。他二人不论是谁,若以此伪诏害我,那上面既然字迹不清,我兄弟又不在许都,他又去找何人质对?”关张二人听了此话,这才觉得心安,并对大哥刘备深思远虑由衷赞叹。
兄弟三人正在叙话,忽听一阵銮铃乱响,帐外有人扬声叫道:“皇叔刘将军安在?主公曹将军有事相请,命我等前来促驾!”刘备心里有鬼,闻声不由吃了一吓,忙率关张二人出帐看时,见来传令的却是两员上将——许褚和张辽,都是顶盔贯甲,如临大敌。刘备向二位将军揖手,问道:“不知曹将军夤夜召唤,有何紧急军情?”二人在马上答道:“主公只是急令召见皇叔,在大帐中立等,至于为的甚事,某等却是不知。请皇叔即刻前往,休让主公等得心焦。”刘备尚在犹疑,关、张二人已接口道:“即如此,我兄弟二人陪大哥前去。”许褚拦住笑道:“主公嘱咐,只请皇叔前往,不曾召唤二位将军。”张飞大怒,环眼圆睁,便要发作。张辽急忙下马,向关羽执手道:“主公即明令皇叔相会,必有要事相商。关张二位将军只在帐中相候便是——文远必将皇叔送回,请云长兄与翼德将军休要焦躁。”关羽听他当面作此保证,不由心中一动,忽想起在徐州之时,曾见张辽所使枪法,分明与师弟赵云是一个路数,此时心中已经明白,暗道:“师父左慈仙长果然了得,竟在曹操身边,也安置了我鬼谷门人,此事可保无虞也。”于是不再争执,施施然退回帐中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