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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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4日

我有太多要写的。我认识了克疤多(1)。让我来试着总结一下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事。

昨晚英格褒回来的时候光彩照人,心情很好。游船观光很成功,我们不用和对方说任何话来进一步和好,这一切都自然而然,令人愉快。我们在酒店吃了晚饭,然后和汉娜、查理在海滨大道旁边一家叫“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酒吧碰面。从心底里我本来希望单独和英格褒度过晚上剩下的时间,但是我不能拒绝出门,不然可能搅乱我们刚开启的和平。

查理看上去既开心又紧张,我很快弄清了原因:晚上电视要转播德国国家队和西班牙国家队之间的足球赛,他希望我们四个混在酒吧里无数等开球的西班牙人中间一起看球。我表示大家在酒店里看会更舒服,查理说这不一样,在酒店里观赛的基本可以确定只有德国人,而在酒吧里我们会被“敌军”包围,这会让观赛情绪加倍高涨。我很惊讶汉娜和英格褒都站在了他那边。

我虽然不同意,但也没有坚持,很快我们就离开露台坐到了电视机旁。

我们就是这样认识了狼沃(2)和羔尔德罗(3)

我不详细描述安达卢西亚人地盘酒吧的内部了,只能说那里很宽敞,气味不好,扫一眼就证实了我的担忧:只有我们是外国人。

观众们毫无组织地呈半月形分散在电视机前,基本都是年轻人,大多数是男人,大家都像干了一天活刚下班澡都没来得及洗的工人。要是冬天,这个场景显然没什么特别的,可现在是夏天,这就很惊悚了。

那些人和我们之间更明显的不同是他们好像从童年时代就认识,他们彼此击掌,在角落和角落之间喊来喊去,开玩笑的声音越来越大。喧闹声震耳欲聋。桌子上啤酒瓶堆得高高的。一群人吵吵闹闹地玩着桌上足球,发出的金属撞击声盖过了其他一切喧闹声,像在一场以剑与刀为武器的战役中突然出现狙击手的射击声。我们的出现明显引起了基本与比赛无关的观望。他们或多或少有些遮掩的目光汇集在英格褒和汉娜身上,不用说,她们和周围形成鲜明对比,像两个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尤其是英格褒。

查理很享受。的确,这是他喜欢的环境,他喜欢尖叫声,喜欢恶趣味的笑话,喜欢烟雾弥漫、气味恶心的氛围。如果在此基础上还能看到我们的国家队踢球,那就更好了。但没什么是完美的。四人份的水果酒刚一上来,我们就发现踢比赛的是民主德国队。查理像是被踢了一脚,他的情绪从那一刻起就越来越不稳定,他想马上就走。后来我有机会弄清他各种荒唐又巨大的恐惧——这样说毫不夸张,尤其是昨晚这一种:他怕在场的西班牙人把我们当成东德人。

最后我们决定一喝完这壶水果酒就离开。我们一点也没关注比赛,光忙着喝酒和说笑。就在这时,狼沃和羔尔德罗在我们桌旁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他们没有任何解释就坐到我们旁边开始说话。他们懂一些英语词,但不管怎样都是不够的,不过他们极佳的模仿能力弥补了语言的匮乏。刚开始聊的总是最日常的话题(工作、天气、工资等等),由我担任翻译。他们自称是——我觉得我听懂了——当地的业余导游,这大概是个笑话。后来,夜更深,彼此更熟悉了,大家就只在理解困难的时候需要我解释了。一定是酒精造就的奇迹。

我们所有人一起离开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坐着查理的车去了村外一家位于巴塞罗那公路旁的迪厅。价格比旅游区低很多,客人多数是和我们的新朋友差不多的人,气氛很欢快,几乎像战友情谊,但是又藏着某种黑暗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只在西班牙会出现的那种,矛盾的是,它又不会让人生出疑虑。查理一如既往地很快就喝醉了。晚上的某一刻,不知怎么,我们得知民主德国队零比二输了比赛。我把它记作一件怪事,我对足球不感兴趣,却觉得比赛结果的宣布像是今晚的变调转折点,仿佛从那一刻起,整个迪厅的聚会就会变成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一场恐怖表演。

我们回去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其中一个西班牙人开的车,查理坐在后座上把头探出车窗吐了一路。坦白讲,他的样子确实很糟。到酒店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开始痛哭。英格褒、汉娜和那两个西班牙人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虽然我使劲比画让他们走开。查理打着酒嗝坦承他害怕死亡。他的话大多听不清楚,但是他很明白地表示他其实没有理由这样忧虑。紧接着,毫无过渡,他突然开始大笑,给了羔尔德罗一拳头。后者比他矮不少也瘦很多,轻巧地躲开了,反倒是查理醉得太厉害失去了平衡,也可能他是故意倒下的。我们把他架起来,两个西班牙人建议大家一起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喝杯咖啡。

从海滨大道上看,酒吧的露台有种贼窝的感觉,沉睡的酒馆在清早的潮湿与雾气中散发着模糊的气息。狼沃解释说尽管看上去像是关门了,酒吧老板通常还会在里面用他的新录像机看电影看到天亮。我们决定试一试。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男人面色潮红,胡子一周没剃。

狼沃自己去给我们做咖啡。桌子那边只有两个人,各自坐一张桌子背对着我们在看电视。一个是老板,另一个人我花了一会儿工夫才认出来。某种黑暗的力量推着我坐到他旁边。可能是我也有点醉了。总之,事实就是我端起我的咖啡坐到了他的桌旁。我刚和他聊了几句日常的话(我突然感觉自己又笨拙又紧张)其他人就加入进来。狼沃和羔尔德罗当然是认识他的。他们很正式地介绍了我们。

“这是英格褒、汉娜、查理和乌多,几个德国朋友。”

“这是我们的哥们儿,克疤多。”

我为汉娜翻译了他们的介绍。

“怎么能叫他克疤多?”她问。

“因为烧伤他留下很多疤。而且他不光这一个名字,你也可以叫他‘肌肉男’,两个外号都很适合他。”

“我觉得这非常没礼貌。”英格褒说。

直到此时说话都含糊不清的查理说:

“不如说是非常真诚。只是没有回避问题而已。战争中就是这样,战士们讲什么都用外号,很简单,这不代表看不起或者没礼貌,虽然,当然……”

“这很恐怖。”英格褒打断他,不开心地望着我。

狼沃和羔尔德罗没怎么注意到我们的对话,他们正忙着给汉娜解释,即便再来一小杯白兰地,查理也不会更醉了。汉娜坐在两人中间,一会儿显得兴致勃勃,一会儿显得焦躁不安想冲出去,不过我觉得她心底里并不很想回酒店。至少不想和查理一起,他已经到了只能断断续续胡说八道的地步。唯一清醒的人就是克疤多,他望着我们,像是能听懂德语。英格褒和我一样注意到了,她变得很紧张。这是她的典型反应,她难以忍受无意中伤害别人。但是,事实上,我们的话能怎么伤害他呢?

后来我问他是否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他说听不懂。

早上七点,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我们躺在床上。房间冷冷的,我们做了爱。然后我们开着窗拉上窗帘睡了。不过在那之前……在那之前我们先把查理拖回了美岸酒店,他专注地高唱狼沃和羔尔德罗在他耳边啦啦啦的歌(那两个人拍着手笑得像疯子一样)。在去酒店的路上,查理执意要游一会儿泳。汉娜和我都反对,但是那两个西班牙人支持他,于是他们三个就钻进了水里。可怜的汉娜犹豫了一会儿,不知该也下到海里,还是该在岸边和我们一起等,最后她选择了一起等。

克疤多早在我们没留意的时候离开了酒吧,这时候他沿着海滩走过来,在距离我们五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住了。他就停在那里,蹲着眺望大海。

汉娜说她害怕查理发生意外。她非常擅长游泳,所以觉得自己本该去陪他游,但是,她有点扭曲地笑笑说,她不想在我们的新朋友面前脱光衣服。

大海平滑得像一床毯子。三个人越游越远。很快我们就分不出谁是谁了:查理的金发和西班牙人的黑发变得毫无分别。

“查理是最远的那个。”汉娜说。

其中两个脑袋开始往回游。第三个还在往大海深处游去。

“那是查理。”汉娜说。

我们拼命阻止了汉娜脱光衣服跟着游过去。英格褒一直看我,仿佛我是处理这类事情的指定人选,但是她什么都没说。我为此感激她。游泳不是我的强项,而且查理已经离岸太远了。回来的两个游得非常慢。其中一个每游几下就回头确认查理有没有跟过来。有一瞬间我在想查理跟我说过的话:害怕死亡。这太可笑了。这时我往克疤多刚才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儿了。我们的左边,大海和海滨大道的中间,脚踏船在微蓝色的光线里若隐若现,我知道他在那里面,在他的堡垒里面,可能睡了也可能还在观察我们。想到他躲在那里面,单是这个念头就让我觉得比白痴查理的游泳表演更令人兴奋。

狼沃和羔尔德罗终于游到了岸边,他们并排躺在那里,筋疲力尽,没力气站起来。他们的裸体汉娜倒是毫不在意,跑过去开始用德语质问他们。两个西班牙人疲惫地大笑起来,告诉她他们什么都听不懂。狼沃试图把她推倒扔进海里。汉娜条件反射地往后一跳用手捂住了脸。我以为她要大哭起来或者要打他们,但是她什么都没做。她回到我们这边,坐在沙滩上,身旁是一堆查理的衣服,本来乱扔了一地,汉娜都仔细收来叠好。

“婊子养的。”我听见她低声说。

然后,她长出一口气,站起来,开始扫视地平线。哪里都看不见查理。英格褒建议我们报警。我走到那两个西班牙人旁边问他们怎么能和警察或者码头的救生队联系上。

“不用报警。”羔尔德罗说。

“没事儿,那家伙是个玩笑大王,他会回来的。他肯定是想跟我们开个玩笑。”

“不要报警。”羔尔德罗坚持说。

我告诉英格褒和汉娜我们没法指望那两个西班牙人帮我们求助,而且这的确有点小题大做。查理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

西班牙人匆忙穿好衣服和我们会合。海滩正从蓝色变成红色,海滨大道的人行道上已经有早起的游客在跑步。除了汉娜以外,我们全都站着,她坐回查理的衣服旁边,眼睛眯着,像是被渐强的晨光刺伤。

第一个看见查理的是羔尔德罗。查理没有掀起什么水花,以完美而有韵律的姿态抵达了距离我们几百米远的岸边。西班牙人欢喜地尖叫着冲过去迎接他,裤子打湿了也毫不在意。而汉娜则抱住英格褒哭了起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查理从水里出来,酒基本上已经醒了。他亲吻了汉娜和英格褒,跟我们剩下的人紧紧握了握手。整个场景有点超现实。

我们在美岸酒店门口和他们告别。回我们酒店的路上,只剩下英格褒和我,我看见克疤多从脚踏船堆底下出来,开始拆除堡垒,为新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我们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我们洗了澡,在酒店的餐厅稍微吃了点东西,坐在吧台上透过雾蒙蒙的窗户眺望海滨大道上的风景。一群老人在人行道边的阳伞下休息,其中一半戴着白色的小帽子,老太太都把裙子掀到膝盖上面好让大腿也晒到太阳。就这些了。我们喝了杯饮料,上楼回房间换了泳衣。查理和汉娜还在脚踏船旁边的老地方。我们好好聊了一阵子早上的事件:汉娜说她十二岁的时候,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在游泳时死于心脏骤停;查理已经完全从醉酒中恢复过来,给我们讲了当年他和一个叫汉斯·克雷布斯(4)的人是怎么当上奥伯豪森省游泳冠军的。他们都是在河里学会游泳的,他的观点是在河里学会游泳的人不可能被大海打败。他说在河里游泳必须保持肌肉警觉、嘴巴紧闭,尤其是万一那条河的河水里有放射性物质。他很满意自己向那两个西班牙人展现了他的耐力。据他所说,那两人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曾经恳求他往回游,至少查理是这么觉得的,无论如何,就算他们跟他说的是别的话,从他们的语调上他也听出来他们害怕了。你不害怕是因为你喝醉了,汉娜一边亲他一边说。查理笑了,露出两排大白牙。不,他说,我不害怕,因为我很会游泳。

我们照例看见了克疤多。他缓慢地移动着,只穿了一条牛仔短裤,有点百慕大短裤的风格。英格褒和汉娜扬起手臂跟他打招呼。他没有走过来。

“你们什么时候成了那家伙的朋友?”查理问。

克疤多也朝她们挥挥手,拖着一只脚踏船回到岸边。汉娜问是不是大家真的叫他克疤多。我说是的。查理说他几乎不记得他了。为什么他没和我一起跳进海里?和乌多的理由一样,英格褒说,因为他不傻。查理耸耸肩。(我觉得他喜欢被女人责怪。)可能他比你游得更好,汉娜说。我不觉得,查理说,我可以赌上任何东西。汉娜说克疤多的肌肉是我们中间最发达的,实际上,他的肌肉比此刻晒太阳的任何人都更加发达。他是健美选手吗?英格褒和汉娜一起笑了起来。然后查理承认对于昨天晚上的事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从迪厅回来的路、呕吐、眼泪都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关于狼沃和羔尔德罗的事他倒是比我们所有人都知道得多。他们一个在露营区的一家超市上班,另一个在老区一家酒吧当服务生。都是好小伙。

七点的时候我们离开海滩去安达卢西亚人地盘的露台喝啤酒。酒吧老板在吧台后面和村里两个老头说话,他们都很矮,像小矮人一样。看见我们,酒吧老板挥挥手跟我们打招呼。那地方很不错。微风温柔清爽地吹过,虽然所有桌子都坐了人,大家还没有全心全意投身制造噪音的大业。他们都和我们一样刚从海滩回来,游累了泳,晒累了太阳。

我们分开的时候没有为晚上做计划。

到酒店以后我们洗了澡,然后英格褒决定在阳台的躺椅上写几张明信片,再把弗洛里安·林登的小说读完。我盯着我的兵棋看了一会儿,下楼去餐厅喝了杯啤酒。过了一会儿我上来找笔记本,发现英格褒睡着了,蜷缩在她的黑色浴袍里,明信片紧紧抓在手里按在屁股上。我亲了她一下,建议她去床上睡,但是她不想去。我觉得她有点发烧。我决定再下楼回酒吧去。海滩上克疤多在重复每天下午的仪式。脚踏船一个一个重新堆在一起,破棚屋慢慢成形,耸立,要是破棚屋能耸立的话。(破棚屋不行,但是堡垒可以。)我不自觉地抬起手跟他打招呼。他没看见我。

在酒吧里我遇见了艾尔丝女士。她问我在写什么。没什么,我说,一篇文章的草稿。啊,您是作家,她说。不,不,我说,脸上泛起各种颜色。为了改变话题我问起她的丈夫,我至今还不曾有幸当面问候他。

“他生病了。”

她说,非常柔和地微笑着看看我,同时留意着周围的一切,仿佛不想错过酒吧里发生的任何事。

“我太抱歉了。”

“不严重。”

我说了几句关于夏日疾病的话,毫无疑问全是蠢话。然后我起身问她是否愿意和我喝一杯。

“不,谢谢,我这样就很好,而且我还有工作。我总是有工作!”

但是她没有走开。

“您多久没有回德国了?”为了避免沉默,我问道。

“不太久,亲爱的,我一月的时候去待了几周。”

“您觉得那儿现在怎么样?”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我说了蠢话,脸又红了。

“老样子。”

“是的,确实。”我小声说。

艾尔丝女士第一次用友善的目光看了看我,然后离开了。我看着一个服务生堵住她,然后是一位客人,紧接着是两个老人,最后她消失在楼梯后面。


(1) 原文是El Quemado,意思是“被火烧伤的人”。

(2) 原文是El Lobo,意思是“狼”。

(3) 原文是El Cordero,意思是“羊”。

(4) 汉斯·克雷布斯(Hans Krebs)也是纳粹德国步兵上将的名字,是德意志国防军陆军总司令部的最后一任参谋长。1945年5月2日他作为谈判代表与苏军上将崔可夫交涉投降条件未果后,在元首地堡自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