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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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西凉仔

一觉睡到晌午,我睁开眼,看见地上一堆皱巴巴的卫生纸。

三哥在上铺坐起来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懒悠悠地爬下来,瞧了瞧地上的卫生纸,如梦方醒的样子,抄起扫帚,一边收拾一边故作羞色的嚷道:“哎呀呀,一喝酒就乱性。”

“操,我说昨晚梦见整栋楼都在晃!”

等我们稍微清醒了之后,才发现咸渔的上铺已经睡了一个哥们,头发微卷,脸上毛孔粗大,身板结实,睡得死沉死沉,呼噜声中有风沙砺面之感。

西凉仔是我们寝室最后一个来报到的,从大西北坐了一天一宿的火车来到济南。辅导员大半夜把他接到寝室,推开门一脚踏进包谷呕吐的盆子里,可能是这一脚留下了阴影,也可能是三哥那一堆卫生纸阳气太重,辅导员四年里再也没来过我们寝室,即使院里文明寝室评比,也是过家门而不入,当然,我们也从来没有荣膺过文明寝室。

日落偏西,西凉仔才睡醒,醒而不饱,脸上依然一脸倦意。爬下床,向我们憨憨一笑,端着脸盆,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去了洗手间。洗漱之后,又给大家洗了从家乡带来的枣,说是家乡特产,陕北雨水少,枣的个头小,但是入口甘甜。

西凉仔的家乡在黄土高原的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小村子,几十户人家,世代农耕为生,教育落后,上一个通过读书走出村子改变命运的还是前清的进士,他们村至此一百余年青黄不接的斯文一脉终于被西凉仔续上了。父以子荣,母以子贵,村长不仅在二老胸前各佩戴了一朵大红花,还把他们的名字刻在村里的生祠里。

父母一直希望西凉仔到大城市好好读书,毕业以后回到家乡教书育人,所以也选了中文系。

咸渔昨晚醉的早,清醒的也早,指着床铺的标签说,这个姓霸气十足,闻所未闻,你是复姓?

西凉仔复姓西凉,单名一个仔子。虽然来自陕西,但西凉仔并非汉族血脉,远祖西凉。西凉仔说,三国时他们家祖先曾在河西走廊放马,后来跟着董卓入关便再也没有回到他们的马场。后人千余年来在大汉文化的孕育下生根发芽,早已归于正统。虽然西凉夷族的剽悍凛冽之气早已荡然无存,但西凉仔长相粗犷,浓眉大眼,倒有几分马背民族的遗风。

西凉仔的嗓子里好像毗邻住着一只公鸭与一只树懒,说起话来不仅吐字含糊不清,而且语速极慢。每当他张嘴讲话时,眼神总是闪烁不已,但嘴巴就是没有声音,好像脑袋链接嘴巴的神经隔着十万八千里,组织好的语言总要走上几个时辰。

仔细一看,西凉仔的牙齿也发育不良,齿间还有豁口,我一度以为这是因为西凉仔说话太过于吞吐,牙齿主动退化,齿间豁口是为了打开门户,给话语让路。虽然嘴巴门户通畅,奈何西凉仔是心智被堵上了,每当他张嘴说话时,便替他干着急。

包谷昨晚苦胆都快吐出来了,醒后满脸纵欲过度的样子,一口酒气地问西凉仔,那么老远,干啥来济南读大学?

西凉仔很郑重地回答,一直生活在西北,想来济南看一看海。

我们纷纷一怔,哄堂大笑。

三哥难得有心情回忆往昔,你们高中难道不学《中国地理》吗?

西凉仔他们高考也考世界地理中国地理,但由于离东部实在太远,想起东部,脑子里最具体的印象就是东部靠海,济南也在东部,坐火车要一天一宿哩,那理应也靠海。

西凉仔晚上用他的诺基亚蓝屏手机和同学聊天时,同学还一个劲儿地追问西凉仔有没有看到海?

济南原来不靠海,这是西凉仔上大学之后第一件忧伤的事儿。

新生报到结束后的一周本来是军训,迷彩服、小马扎与《军事理论教程》都已经分发下来了,但给我们军训的连队被临时征调,就取消了。我们如获新生,终于不用大太阳底下站一周的军姿了,纷纷扯掉统一定制的劣质迷彩。只有西凉仔表示遗憾,舍不得脱掉迷彩背心,因为他从小到大每一次入学都没参加过军训。

辅导员宣布军训取消之后就不见踪影,大学课程表上所有课程都在一周后才正式开课。刚刚经过课业如山的三年高中,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如何挥霍接下来无所事事的一周,觉得每一天都特别漫长。

包谷和楚楚索性一睡醒就去泡网吧打游戏,西凉仔穿个迷彩抱着本书在宿舍晃来晃去,我和三哥百无聊赖,趴在三楼的窗口看西门进进出出的女学生,听三哥对每个姑娘清一色的评论。三哥美其名曰是为了治疗心理的创伤,什么时候可以分辨美丑了,就不趴在窗边看姑娘了。唯独咸渔中学后遗症尚未痊愈,每天抱着新发的大学课本去自习室预习。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大家都回来,三哥楼下小卖铺买了几副牌,吆喝大家打保皇。咸渔嚷着要早睡,明天继续用功。三哥佯作强求,最后以咸渔以后为其抄作业、上课替他答到而妥协。

咸渔不参加,我们只能专注培养西凉仔。五个人坐着马扎,围着桌子开始摸牌。一圈下来,西凉仔摸牌码牌的速度甚至赶不上他说话的速度,一局下来手足无措,我们也在边上着急得满头大汗。一根烟抽完了,西凉仔还在沉思,跟他分到一拨只能主动投降,不是敌人太狡猾是队友实在太饭桶。三哥把牌一摊,感叹西北地区文教娱乐的土壤实在是太匮乏,转身上床睡觉了。

打牌不成,三哥瞅着西凉仔每天套着迷彩在寝室里晃悠来晃悠去,眼睛发绿,烟头一掐,把西凉仔叫到跟前,开始发布指令,“稍息!立正!”

西凉仔双眼有光,手里的书往床上一扔,积极配合。

“抬头挺胸,目视前方,双腿并拢,双手中指贴在裤缝上,先站半个小时军姿。”

我趴在窗边,回头骂了一句:“他妈俩傻子。”

军训取消,学校各院系的社团趁机纳新招生,宣传单都发到宿舍来了,五颜六色地堆在桌子上,包谷翻了几遍都没能找到赖以发挥的游戏社团,咸渔拿着一张根正苗红的宣传单去了学生会,西凉仔央求三哥陪他去院里的文学社报名,三哥赏了他一个白眼,只好我同他去。

文学社在第十教学楼,就在东门那一片扩建的新区。走主干道要爬坡,虽然对校园不熟,我和西凉仔还是打算穿过操场另辟蹊径。穿过操场偏门是一条宽阔的法国梧桐旧道,走到头是座钟楼,顶层有座巨大的石钟,夜晚会散发出幽幽的绿光。

每个学校都有座诡异的教学楼,诡异的故事主角一定有一个长发的女生。钟楼显然就是师大的禁地,每当午夜钟声响起时,传达室的大爷照例检查教室,总是有一个女生秉烛夜读,长发覆面,呼之不应。推开门的刹那间,灯灭人寂。

传达室的大爷换了一茬又一茬,这个女生一直没有毕业。每一届学生都去跟传达室大爷核实过,得到的回答版本不一。胆肥的男生拿着两包烟,塞给大爷,说晚上想给女生做伴读。大爷说,别扯淡,钟楼十点准时关门。所以传达室大爷和夜读女生的聊斋故事代代相传,但没有人知道真相。

沿着钟楼再一直向东是新区的第八食堂,路过第八食堂是女生宿舍区,四幢崭新的女生宿舍楼并排而立,每一个窗口都迎风飘着五彩缤纷的文胸与内裤,阳光洒在上面,花团锦簇。

西凉仔像是武陵渔夫发现了桃花源,又像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满脸堆笑,咧开嘴露出牙缝。

“刀刀,大学之美好莫过于此!”

“美好个屁,正式上课了一定要弄一辆自行车。”我擦着汗,热得不耐烦。

文学社在第十教学楼五楼,楼梯口左手第一间办公室,门敞开着,一群新生围着桌子,一个女生靠着窗户,牛仔裤白T恤,妆容整齐,拿着报名表正在讲解报名须知。

那个女生叫李妙,是文学社的副社长,今年大二。

第一眼瞧见李妙的时候,我觉得李妙的眼神里有两把痒痒挠,挠得心坎里直痒痒。

填报名表用的是红蓝黑三色圆珠笔,文学部用蓝色,戏剧部用红色,新闻部用黑色。西凉仔从来没见过三色圆珠笔,把玩了半天,摁来摁去,连连感叹实在太高级了。

我拿着表站在一边,心里想着以后要对西凉仔好一点,他应该是第一次来地球,人生地不熟的。

西凉仔会写诗报了文学部,我是被西凉仔拉壮丁强征来的,本无意于此,想想自己喜欢电影,随手报了戏剧部。

第二天上午,文学社短信通知复试。当再一次被西凉仔拖着走向第十教学楼时,我有点羡慕在窗前抽着烟观山景的三哥了。

复试分为笔试和面试,戏剧部的笔试是根据一个情景写一幕舞台剧,我中学的时候情书写得文采斐然,也在杂志上骂过几次街,但从来没看过舞台剧。小镇经济凋敝,民风淳朴,文娱设施以露天台球厅为主,虽有一家破败的电影院,但只放红色电影。我和祝秋去过三次,看过三次《太行山上》。不过,好在我读过曹禺的戏剧《日出》《原野》《北京人》到还记得,依样画葫芦总还能对付。

面试时三个部门分开,各自一个教室。我走进戏剧部的教室,发现主面试官是李妙,她是分管戏剧部的副社长。我坐在后面看着李妙举手投足像个班主任,局促紧张的学生给予其宽慰,活泼的学生肯定其热情可嘉。

轮到我时,第一次直面李妙,我下意识盯着她看。

李妙很白,应该是南方人,眼睛里也藏着南方的山水,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可以清楚地看见脸颊上跳着几颗俏皮的雀斑。我不清楚当时的心理,好像就是纯粹为了捉弄她,又似乎是为了弄清楚初见时她眼睛里的痒痒挠,但那一次痒痒挠好像消失了。

“你是笔试成绩最好的,之前是不是写过舞台剧?”

李妙故作镇定,躲掉了我的目光,但讲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李妙后来告诉我,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堂堂一个文学社社长竟被一个新生盯得心里打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李妙不仅眼睛里有痒痒挠,她的嘴唇上身体里叫声里也有痒痒挠。

面试结束后,李妙告诉我,明晚戏剧部有个迎新活动,记得参加。

西凉仔也如愿进了文学社,据他所言,笔试中他是唯一一个写诗的,卓尔不群。面试时更是有上佳发挥,“不仅吐——吐字清楚,而且对——对答如流”。淳朴如西北汉子,吹起牛来也一点不厚道。

为了庆祝入社成功,西凉仔要请我吃饭,点名要吃洋快餐,因为他一直好奇汉堡和他们西北肉夹馍有什么不同。

学校周遭只有一家德克士,点餐的时候我额外要了两份薯条,西凉仔举着一根薯条悄悄地问我,这是什么?

我拿着薯条蘸着番茄酱,告诉西凉仔,这叫“西式炸酱面”,只不过洋人的做法整好相反,卤子不过油,面要过油,而且不是拌着吃,要蘸着吃。

西凉仔跟着三哥练了一周的军姿和正步,新生入学典礼终于举行了,各个院系的大一新生齐聚操场。校长姓范,坐在主席台上致欢迎词。辅导员说,你们大学四年只能见到校长两次,这是第一次,下一次就是毕业典礼了。大家本来心不在焉,辅导员这么一说,纷纷伸长脖子,瞧一瞧校长,但因为太远,实在是看不清。

辅导员这招屡试不爽,对学生的反应早已了如指掌。接着又说,别担心,毕业时校长会当面给你们颁发毕业证的,到时候再仔细瞧吧!在师大读了四年大学,总得知道校长是什么样子。

结果我们毕业时也不知道范校长究竟长什么样子,大三那年《新闻联播》批评国内大学违规扩建,点名批评我们学校。范校长因在校园扩建中操行有辱师德锒铛入狱,如果造化好的话,能赶上我们这一届二十周年同学聚会。

天气炎热,入学典礼开得仓促又敷衍,校长简短地问候了几句,教师和学生代表的致辞也生怕浪费时间。学生代表来自文学院中文系,这是师大一直以来的传统。

文学院分为两个系,中文系和对外汉语系,中文系标榜自己出身正统,对外汉语系觉得自己洋气,彼此瞧不上。校内活动雷打不动一如既往地还是中文系作为文学院的代表出席,这点仅剩的体面虽然百无一用,但足以维持中文系高人一等的幻觉。

学生代表下台后,各院系作鸟兽散。辅导员借机召集我们系开班会,开学在即,各班选出班委方便上通下达。

我们早就对班里二十四位女生充满幻想,嬛嬛一袅楚宫腰,我们不是楚王也不好细腰,但中文系的姑娘一听就宛若从书墨中翩然而至,嬛嬛一袅的感觉总该有那么几分。

西凉仔说,二十四桥明月夜,可以为每人写首诗。

包谷世俗,没那份诗意,盘算着人均四个,隔壁班再梳笼俩,都赶上韦小宝了!

无论是校园同窗还是江湖道友,男女相见总是先着相再论道。初见班里二十四个女生,一个余光扫过去,高矮胖瘦胸大胸小早已览尽,虽有几个模样周正的,但气质怎么看都像教导主任,一时间吃斋念佛的心都有了,再不作他想。

女生们表面上各自矜持,暗自也在揣度,她们一定在想,这几个男生眼神怎么都躲闪着,比女生还害羞。

选班委时,我们五个可能因为幻想化为乌有,对大学的念想瞬间凉了一半,都无心参选,只剩咸渔一人苦撑着。辅导员为了平衡男女生关系,还是把班级团支书的位置给了咸渔。

虽然班委选举我们落尽下风,但西凉仔却在最后给我们挣足了脸面,辅导员当着全系各班委任命西凉仔为中文系大一年级的党支部书记。

本来大一是没有党支部,因为大一学生通常没有党员,但西凉仔就读的高中,只要高考考上大学就有资格申请入党成为预备党员,西凉仔是系里唯一的党员,所以成为党支部书记的不二人选。

西凉仔的性格跟他说话一样温吞,不愿为琐事劳心,本想推辞,奈何张嘴作势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儿。

开完班会,回去的路上,我们吃惊之余,纷纷对西凉仔恭维有加。

三哥说,党支部书记那是人民公仆,以后食堂带饭就有劳你了。

咸渔艳羡不已,团支部要向党支部靠拢,西凉书记以后一定要多提携。

包谷除了游戏之外,还喜欢听音乐,所到之处一直戴着耳机,思维尚游离在班里姑娘身上,摘下耳机对我们说,你们发现没有,刚刚班里姑娘的眼神个个都往刀刀身上飘,这货简直就是一粒行走的春药,我们跟他坐在一块儿,他姥姥的,全都是药引子。刀刀,你先挑,有没有看上哪一个?

“我们班的女生哪儿值得一挑?”三哥说。

“你的病好了,分得出美丑了?”我说。

“我们班长还不错啊,感觉挺爷们的!”楚楚说。

正式上课了,本以为日子会忙碌起来,但一切照旧,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每天平均两节课,上完课后咸渔留在十教自习,楚楚和包谷直接从教室去网吧,玩得兴起索性夜不归宿。三哥回到宿舍要补个囫囵觉,我和西凉仔就猫在床上读书,宿舍连个动静都没有,只有翻页的声响。

西凉仔从黄土高原的土坷垃中远道而来,除了黄土,对一切的认知宛若外星来客。但西凉仔在读书上却多有涉猎,尤其是西北本土作家群。我也偏爱读书,中学时经常逃课泡新华书店,聊天时我提起路遥的《人生》和贾平凹的《怀念狼》,西凉仔便眼睛发亮,惺惺相惜视我如半个西北人。

有一次他捧着一本贾平凹的书,悄悄地告诉我,这是他除了中学生理卫生读本外,唯一的有色读物,视之如瑰宝。

西凉仔读的这本书是阉割版,中学时在县里夜市的小书摊里淘到的。我翻了翻,每当行文至主人公脱掉一个女人衣服时,便会出现一个括弧,括弧里标注“作者此处有删节”。

西凉仔说,他就是靠着对删节内容的无限遐想度过了整个中学时代,最大梦想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找到原版,核对一番自己的遐想是否正确,女主人公的乳房大小是否吻合。

等到三哥的囫囵觉睡醒了,差不多就该吃晚饭了。我们三个基本上靠猜拳轮流带饭,偶尔三哥听我们谈论读书犯了偏头疼才主动去食堂。

开学的那一顿大酒几乎花掉了三哥一个月的生活费,之后的日子里,他东蹭一顿西蹭一顿,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找补回来了,连没喝酒的西凉仔都没放过。

九月末,夏天的最后一场暴雨下了整整一天,校内校外一片汪洋,西门外的马路上公交车驶过去几乎看不见轮子,像个游轮一样。三哥趴在窗边,指着校外对西凉仔说,快看,你要的大海。怎么样,出去遂了心愿,顺便帮我带份西红柿鸡蛋面?

有一天傍晚我们三个难得集体出去觅食,西凉仔在食堂里一口气吃了五碗米饭。

我和三哥颇为不解,平常也不是饿虎吞食啊,即便是苦孩子出身,看这身板,肯定也没饿过肚子。难道西北以面食为主,没吃过米饭?

西凉仔也不作声,回到宿舍,便上床挺尸,一动不动,肚子鼓得像个小丘。我一头雾水,天还没擦黑呢,这就睡了?吃那么多会不消化的!

西凉仔说,他是在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