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中学生的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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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我1950年生于吉林镇赉铁路公寓,4岁搬到农田环绕的小乡镇坦途火车站,一家八口住在铁道西附带半亩菜园子的一间半土房内,一直住到18岁。我至今依然记得,还没到入学年龄,我就经常跑到绿树环抱的坦途三完小,趴在教室窗户外听课。1957年,距上学年龄还差一年,我就自己做主到学校报名上学。结果,有一天老师真到我家来了,我远远看到,就飞也似的跑回家洗脸,想给老师一个好印象。1963年我小学毕业,获优秀毕业证书,升入邻校镇赉三中。不论小学还是初中,我的学习成绩总是全班第一。但学得最好的并不是语文和政治,而是数学。当时校长吴国兴教数学,他对我很好奇,因为我小小年纪,竟然重新编写数学教科书,而且一贯不做数学习题,只靠领会原理,但每次考试几乎总是第一。一天吴校长来我们班讨论,他微闭双眼,静静听我们发言。会后,他找我谈话,让我写一下数学学习体会,给全校学生做个报告。我那时只有16岁,报告的题目居然是“我走过的路”。幸好还没有交给校长,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就开始了;否则,他看了一定会笑掉大牙。

这场运动不仅要了这位我心目中最好的中学校长的命,而且也改变了我的命运。没有它,我或许会成为数学家。然而,当其时也,举国上下,差不多每个人胸前都挂着一个形状犹如心脏的红牌子,牌子上写个“公”或“忠”字。不论挂着“忠”还是“公”的牌子,每个人都必须积极参加“公字化”和“忠字化”运动。

“公字化”运动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全国各级单位都必须大轰大嗡开展大立“公”字、大破“私”字、狠斗“我”字、把自己从“我”字中解放出来的“公字化讲用会”。讲用会最流行的话就是大庆人的豪言壮语:“离我远一寸,干劲增一份;离我远一丈,干劲无限涨;我字若全忘,刀山火海也敢上。”就连书呆子数学家陈景润,也万分激动地真诚呼吁:“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有命不革命,要命有何用?”

“忠字化”主要是“三忠于”和“四无限”运动。每个人必须天天宣誓:永远忠于毛主席和无限热爱毛主席。登峰造极之时,全国人民都要跳忠字舞。当时我还在部队当侦察兵。我们的副团长是战斗英雄,脖子打歪了,胸前弹伤累累,也一边满脸庄严肃穆、笨手笨脚地跳着忠字舞,一边瓮声瓮气、信誓旦旦地唱着“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不但人人必须跳忠字舞,而且人人饭前必须祝福:祝愿毛主席万寿无疆。每个人每天还必须毕恭毕敬站在毛主席像前,向毛主席“早请示”和“晚汇报”,诉说自己的“活思想”。

我自然也必须积极参加这些活动,但内心异常苦闷和困惑,遂决心研究这些问题。但部队没有研究条件,要进行研究和写作必须离开部队。可是,当时部队很器重我,全师士兵只挑选两个人——我是其中之一——送往锦州机要学校学习两年,前途无量。究竟是在部队争取当将军,还是回家种地著书立说?我反复考虑了近一个月,最后选择了后者。当我以红绿色弱为由申请中途退役而未被批准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让我现在还后悔和心痛的可怕决定:绝食。

我整天躺在床上,不吃饭,只喝水,除了撒尿,从不下床。这对于食欲旺盛天性好动的我来说,是极度痛苦的。但我当时想,只要坚持三两天,就可以回家了。然而,到第三天,我眼巴巴盼望着批准我回家的通知,一直到晚上也没有消息。三天没吃一点东西,难受极了,我觉得坚持不下去了。但我想第四天一定会来通知的,一定坚持到第四天。第四天果然来人了,但我抖抖精神,定睛一看,来的怎么全是白大褂:他们都是军医呀!

领头的长相凶狠,牙齿外露,手里拿着带有长长胶皮管的漏斗,一边比划一边严肃地问我:“到底吃不吃饭?不吃就把这个管子插进你的鼻孔和食道,往里灌鸡蛋汤,那可难受极了!”他一听我的回答是不吃,就对另外几个人说:灌!他们一下子拥上前来,按住我的四肢和脑袋,一个管子就插进我的鼻孔和食道,我一阵痉挛作呕,接着就觉得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进来,我心里想,那就是鸡蛋汤吧。完事了,他们又劝慰一番,吓唬一阵,说铁打的部队绝不会对你一个人妥协,否则岂不都绝食了?

然而,我想无论如何也要退役著书,除了绝食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于是我决定坚持绝食。每天我都在想,再坚持一两天就能胜利。靠着“再坚持一天就能胜利”的信念,竟然一直绝食24天——如果一开始就知道要绝食24天我绝不会选择绝食——每5天左右他们就来三四个人将我结结实实按住灌一次鸡蛋汤。到第25天,团政治处干事田守宽跑来,笑眯眯地向我摇动着手里的一张纸喊道:同意啦!我一下子坐起来,抢来一看,真的是批准王海明半年后中途退役通知书,还盖着3150部队的大红公章呢。我高兴极了,立刻吃饭了。期限快到了,我找田守宽询问怎样办手续。这个好人一听,哈哈大笑,说哪里有什么中途退役的事!那是他为了挽救我偷偷盖上的公章。我一听呆若木鸡,不可能也不愿意再绝食,只好再等一年半兵役期满复员了。

后来我常想,如果当初田守宽不弄虚作假,我会一直绝食下去吗?很有可能。忍受此等极端痛苦、付出此等极端代价,究竟是为那般?只为一件事:撰写解析“公字化”和“忠字化”的著作。荒谬之极!偏执之极!然而,此乃我的“长江”之源头也!从1968年4月绝食后第一天吃饭开始,一直到今天,45年来,我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吝啬鬼:吝啬的是时间而不是金钱。这16425个日日夜夜,我几乎谢绝一切社会交际和亲朋往来而只做4件事:著书立说、锻炼身体、睡觉和应付工作。吾师杨焕章和魏英敏早有警告:如此独往独来岂不注定前途坎坷多难!诚哉斯言!但我惜时如金,无论如何也要将一切时间都尽可能用到写作上来。著书立说就是我人生的目的和意义,实在比性命还重要:坎坷和磨难又算得了什么?

就这样,到1970年2月复员前夕,我写出两篇论文:《反对“公字化”:论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的关系》和《反对“忠字化”:论领袖与群众的关系》。到1983年,经过14年的孤注一掷,七易其稿,终于完成了一部八十余万字的《新哲学》书稿。1984年,我开始在这部书稿有关“公字化”等道德哲学部分的基础上,撰写《新伦理学》;虽然置一切于不顾,竟然也一直写到2006年11月26日,这部一百五十余万字的书稿才最终完成,历时二十二年。

接着,我运用《新伦理学》关于国家制度道德原则——亦即国家制度根本价值标准“公正与平等”和国家制度最高价值标准“人道与自由”以及国家制度终极价值标准“增减每个人利益总量”——理论,在《新哲学》书稿有关“忠字化”等政治哲学部分的基础上,撰写我四十年来一直关注、思考和研究的国家理论。2012年6月29日,在海南琼海官塘“忘机轩”书房,完成了与《新伦理学》字数差不多的《国家学》,历时五个寒暑有余。是日也,雨过天晴,恰有彩虹高悬,瞬间消散。当此风云变幻之际,不禁思绪万千。遥想为研究“公字化”和“忠字化”而绝食之时,没有料到竟然要绝食二十四天,更未料到这一研究的完成,要我放弃功名利禄地位尊严而孤独寂寞潜心著述四十余载:十四载《新哲学》、二十二载《新伦理学》和五载《国家学》。

我把这两部巨著放在书桌一角,日日相看,初时不胜欣慰,后来竟然悲从中来。因为两本书虽然近三百万字数,结论却可以一言以蔽之:民主是唯一好的国家制度。然而,我已六十有三,退休后来漳州九龙江边开荒种地,远离政治舞台。幸有女儿道道(王见大),有极高思辨天赋。一日,王曙光(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来寒舍,餐桌上与道道对话,惊喜之极,竟然跪倒在地,高举双手大笑大叫:妙哉!尔后,曙光遂根据道道妈妈(孙英)整理出的道道2~5岁之时与大人的对话进行编辑点评,并于2006年在南方出版社出版,书名就是《道道语录》。现在就从该书选一段道道与王曙光的对话:

道道最羡慕的事情是会飞。道道觉得神仙有两条:一是长生不老,二是会飞。

我说:“是像风筝那样飞吧。”

道道说:“不是。风筝是不自由的。”

我大惊失色。“为什么风筝是不自由的?”我说。

道道说:“因为风筝有根线,人往哪里拽,风筝就往哪里走,所以它是不自由的。”

我顿时觉得5岁道道的思维水平远在我之上,于是在谈话中再不敢以孺子视之。

我挑战道道:“你知道什么是自由吗?”

道道说:我想想。

过了一会儿,道道说:“我想好了。自由就是幸福,自由就是快乐。”

一言既出,四座皆惊。

你听过有5岁的小孩说出这样“哲”的话来吗?

“自由就是幸福”,简直有罗素的味道。

我听完,惊得差点扑在餐桌上。[1]

我女儿有如此高的思想天资,又如此热爱自由,我觉得可以将我未竟之事业托付于她,嘱托她以伦理学与政治学为专业,一生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民主——而奋斗。今年,她考入北大附中高中;适逢北京大学出版社杨书澜编审邀我写《写给中学生的伦理学》,此举正中下怀:我正想给女儿讲授《新伦理学》。于是,我时不时看着女儿相片,以她最易理解的语言,将每个理论问题都化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生案例,通过解析各个案例而系统展现伦理学博大精深之原理:遂成此书。此书虽是写给我的女儿和所有中学生,并且只有二十余万字,却是我一百五十余万字数的《新伦理学》之精粹。窃以为,中学生读它或许会觉得浅;但教授读它必定觉得深(正像清华大学韦正翔教授看了超星数字图书馆《新伦理学》视频,评价只有两个字:深刻)。我每天上午写《写给中学生的伦理学》,下午则耕种于九龙江边,其间曙光来访,赠诗一首,诗曰:

访漳州重游鼓浪屿呈吾师王海明先生

王曙光2013年3月30日

躬耕陇亩在闽南,

锄罢曝书对青山。

醉沉伦理求大道,

复返婴儿任自然。

群贤阔论追亭禊,

沧海踏歌叹逝年。

春花依旧漳州好,

月下长吟伴陶潜。

我特别感谢北大出版社杨书澜编审,让我实现了为中学生写本伦理学的愿望;特别感谢责编闵艳芸老师,她是我遇到的最认真负责的好编辑,本书字字句句都凝结着她的辛劳。

王海明
2013年8月25日
闽南师大白鹭园闲快活书斋

[1] 舒旷整理:《道道语录》,南方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