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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山水游记的艺术特色
毛时安 魏 威
作者介绍
毛时安,浙江奉化人。1982年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历任上海社科院研究员、《上海文论》杂志副主编、上海文艺研究所所长、上海市创作中心主任、上海市政府参事、上海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出版有著作《引渡现代人的舟筏在哪里》《美学新变与反思》《长夜属于你》《情绪的风景》《城市的声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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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名作欣赏》创刊号的首篇欣赏文章。作者之一的毛时安当时正在华东师大中文系读书。文章以唐宋时期山水游记三个文学大家的三篇山水游记名篇的艺术特色为切入点,介绍了不同时期、不同气质、不同经历的三个古代名人山水游记成就,引导读者从更宽泛的背景、更专业的角度欣赏文学名篇,认识名篇作者,感受名篇魅力。这正是《名作欣赏》提倡的精神。
我国的山水游记,作为一种独立文学样式的出现,可以溯源到南北朝郦道元。他的《水经注》,有注重山川景物特征的逼真描绘、隽永传神的特点。到了唐宋,继承这个优秀传统,而且有所发展、创新,形成了山水游记文学的一个新的艺术高峰。这时,初期那种对祖国壮美河山纯客观的描写少见了,显示了情景交融、文情并茂的写作特色,并且出现了像柳宗元、欧阳修和苏东坡这些志高才溢的大手笔。
但是,正如曹丕《典论·论文》所述的那样,“文以气为主”。三位大家,作为文人,其气质、禀赋、个性各不相同,因而文章的风格,即作家创作个性在作品中的直接、具体的反映和表现也是极不相同的。诗有画龙点睛的“诗眼”,文亦有“揭全文之指”、前注后顾的“文眼”。为着表现作家独特的文气、文风,各人选择谋篇布局的文眼也不尽相同。欣赏他们的游记,我们不仅可以饱览祖国的山水胜境,更可以充分领略情趣各异的艺术魅力。柳宗元的山水游记,犹如一幅玲珑剔透的风景小品,引人入胜,流连忘返;欧阳修的散文娓娓道来,好似一卷徐徐展开的青绿山水长轴,闲适优雅,略带俗气;东坡笔下的山水,则像一幅淋漓酣畅的泼墨写意画,雄浑苍莽,不由使人视通万里,遐想千古。试以他们的名篇《小石潭记》《醉翁亭记》和《前赤壁赋》做一比较,就不难发现,尽管作文之时,三人已各自经历了一番宦海沉浮,从中央朝官贬为地方小吏,同为天涯沦落人了,却因文气、文风和文眼的不同,使文章带上了鲜明的个人特点,形成艺术上的差异。从中我们也可窥见山水游记艺术发展的约略轨迹。
柳宗元一生崇尚儒学,素有兼济天下的抱负。永贞革新失败,使他一贬再贬、远谪边地,仕途从此一蹶不振,完全失去了东山再起的希望。妻子亡故,不得已而续弦了一位农家姑娘。尤其是他生性敦厚内向,“不合于俗”,无知音可觅。为了排遣心中郁结,他“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人生的惨淡、性格的深沉,使他无法以闲情雅致纯客观地欣赏山水之美,描绘山川之丽。他自我吟唱:“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参之《离骚》以致其幽”,是他为文最好的注脚。严羽认定:“唐人唯柳子厚深得骚学。”《小石潭记》的自然山水和《离骚》中的芳草香兰一样,对于作者都不是冷漠的存在而是亲切的知己。作者不是用笔去描绘大自然,而是用整个的心灵和大自然倾谈。因为欣赏这石潭风光的唯有痛苦的柳宗元,能够给他以慰藉的也只有这冷落寂寞的奇水异石。景色的幽静、潭水的清冽,都与他抑郁的心情相吻合。对于游鱼过分细致的观赏,也显露了他为世俗人所弃的境遇。这一点与屈子的行吟泽畔颇为相似,只不过因为柳宗元性格内向、不似屈子,因此行文与意境也有别于《离骚》。但悲愤激越、忧国忧民的心情却是完全相同的。
《小石潭记》全篇以“其境过清”作结,为其文眼,以鸣佩的水声反衬“境清”,以“水尤清冽”正面概写“境清”,以游鱼“影布石上”虚写水“清”,以鱼与“游者相乐”反写“境清”。写流水、岸势,写竹树环合,写寂寥无人,最后和盘托出“其境过清”。两百来字,舍弃一切枝蔓,无一处闲笔,处处照应一个“清”字,正写、侧写、实写、虚写,做足文章。作者写小石潭的“境清”,实际上就是写内心的“境清”。一竹一石,一水一鱼都渗透着作者强烈的个人色彩,这就赋予自然山水与作家性格、感情相和谐、相统一的美。而这种美又借助作家对大自然色彩、声音、形状的洞察幽微的精细刻画生动展示出来。例如作家写水选用“清冽”,而不用“清澈”,一字之差,意境迥异,清得寒气逼人,既表山水之神,也传内心之神。再如他对游鱼的摹写:“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以实写虚,以少胜多,形成了一种情景交融、引人入胜的“化境”。这种诗化散文的语言简洁有力、凝练含蓄。含情不露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一大艺术特色,也是他性格、禀赋的最好写照。清人刘熙载说:“文以炼神炼气为上半截事,以炼字炼句为下半截事……柳州天资绝高,故虽自下半截得力,而上半截未尝偏绌焉。”其实,岂止未尝偏绌,实乃是两全其美,相得益彰!总之,他笔下的景物是通人性,有灵气的。
再看欧阳修的杰作《醉翁亭记》。其时作者虽因参与范仲淹革新被贬为滁州太守,但滁州地处江淮,他又位居父母官,政绩清明,很有些值得自我陶醉的地方。更兼他知足常乐,故而能啸傲山野,流连风月,比柳宗元要洒脱一些。和柳文不同,欧阳修将山川景物与人物活动糅合在一起,直接抒发自己的感受和议论。这样,围绕文眼结构布局要比柳文复杂多变,情绪变化也较为丰富。作者从“环滁皆山”写到“西南诸峰”,写到“深秀”“琅琊”,写到两峰间的酿泉,像电影镜头跳跃,最后突出主体“醉翁亭”。然后由亭的命名,引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的哲理。继而再以这种跳跃式的蒙太奇镜头组接,来描绘山中四时、朝夕,抒发“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的意趣。实录宾客宴饮,既寄寓他“与民同乐”的理想,也带出他“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的自述。作者以十个“乐”字作为贯穿始终的章法线索:鸟乐、人乐、宴乐、山水之乐、与民同乐……值得我们玩味的是,“乐”并非文眼所在。这里,作者使了个障眼法。当宴饮达到高潮,形神俱醉、“众宾欢也”的时候,作者掉转笔锋:“太守颓然其间”,大有乐极生悲之感。这不只是躯体“颓然”,也是精神的“颓然”。“与民同乐”的政治主张既然不为庙堂采纳,怎么能不“颓然”呢?不难发现,这才是作者在“乐”的背后精心安置的文眼。其时欧阳修年方四十,正值有为之年,文章处处以老翁、醉翁自居,绝非自谦之词,而是与文眼遥相呼应,隐约透露出失意的苦闷,故而“饮少辄醉”。如果说柳宗元带着清醒的痛苦徘徊在小石潭边,那么欧阳修就是在醉眼蒙眬地看世界,山山水水都带着几分醉意,不如柳氏眼里的山水清晰明净。所以欧阳修满足于粗线条的勾勒,“环滁皆山也”,群山一笔挥就。这种描写手法,和他抒发的感情旋律是相合拍的。就注重山水的特征描写、意境的深远来看,欧阳修略逊于柳宗元。但是欧阳修的写景散文,句法圆熟,结构上也如苏老泉所谓“纡余委备”、错落有致。《醉翁亭记》全文二十一个“也”字,环环相扣,一唱三叹。有人说他的文风是因“性之所近”,此言极为精当。当然,欧阳修自称“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然他之醉酒与谪仙人李白毕竟相去甚远,他的写景散文于儒士的“雅气”中,略带几分“俗气”“酒气”。而且,从唐“以诗为文”到宋“以理为文”,在欧阳修还是初具规模,到苏东坡笔下才真正是洋洋大观了。
苏东坡有良好的家教、前辈的熏陶,学识渊博,才具惊人,对于诗、文、词、书等都有很精深的造诣和成就。博学也造就了他思想上“杂”的特点。政治上他倾向儒家的问政入世,生活上又取法佛、道的旷达出世。有矛盾,但又以“外儒内道”的形式达到儒道的统一。这样,他既能进亦能退。元丰二年(1079)他因“乌台诗案”被弹劾下狱。不久就被贬到长江边的黄州当一个小小的团练副使。政治上的失意使他转而投向大自然的怀抱,寻求安慰和超脱。老庄思想成为他人生哲学的主导、逆境中精神上的砥柱。他在超然化外的旷达之中,不懈地追求美好的人生。元丰五年,他游览黄州赤壁。此处山川险要,雄踞大江,苏轼误以为是当年周瑜大破曹孟德之赤壁,睹物怀古,激发了他胸中的豪情,写下了脍炙人口、优美动人的《前赤壁赋》。正如臧克家同志评论的:“他游的是假赤壁,写出来的却是好文章。”文章一开始,就以简洁的、富于特征的笔墨勾画出“清风徐来”“月出东山”的清风明月之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如此雄浑壮阔的气势,的确反映出作者博大宽广的襟怀。置身于这样的诗情画意,当然会从现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飘飘欲仙,感到无穷的乐趣。有明月清风,有山光水色,杯盏在握,对酒当歌,引发了思念美人的清风明月之“情”。通过情绪、反映、形状、效果的“博喻”写出箫声,更显出感情的悠远深邃。值此一折,转乐为悲,兴起了思古的幽情,引起清风明月之“理”。客人道古论今,天地玄黄,由一世之雄曹孟德于今安在哉,联想到人生的短促、渺小,羡慕“长江之无穷”,情绪更为悲怆。借着答客问,苏子站出来阐发他对宇宙人生的看法。他认为由变可以得出天地存在也是瞬间的结论,可是由不变也可以看到人生宇宙的无穷存在。物质是不灭的,山川明月又何羡乎?所以“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转悲而为“客喜而笑”。通篇采用主客问答,以清风明月在结构上飞针走线,情绪变化曲折多端,深刻展示了苏东坡内心的痛苦、矛盾、斗争,最终在老庄思想的朴素辩证法积极因素中得到解脱。为此,他在不显眼的地方安排了非比寻常的文眼——“吾与子共适”。文中支配情绪悲乐变化的是“共适”与不适思想的交替。“卒章显志”的结论是:人生,无论其变与不变,无论顺境抑或逆境,都应该“适”。文眼看似信手拈来,实际上功力深厚,绚烂之极归于自然。文风直追老庄,“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时而如飞流直泻,时而如幽谷清溪,有仰天长啸,也有俯首哦吟;结构上纵横开阔,舒卷自如,极尽变化腾挪之能事,将眼前景、心中情与人生哲理交织一体,让读者看到了大千世界和宇宙的玄秘,开辟了山水游记的新境界。苏东坡少年读《庄子》时曾经感叹:“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艺概》认为,“后人读东坡文,亦当有是语”,就是说,“不但见得到”而且“能说得出”苏文的“过人处”。就文气而言,苏东坡不同于柳、欧,有一种飘飘乎羽化的“仙气”。如果说柳文像潺潺清泉,欧文如镜湖微澜,那么苏文就是浩渺的大海了。柳宗元欣赏大自然细腻的美,欧阳修陶醉于大自然闲适的美,而苏东坡则向往大自然雄浑的美。
秦牧说:“文学是通过个性表现共性的。它时常要求作者不回避表现自己。诗和散文,对作者这种要求更加显著。”“如果一个作家回避表现自己,就不可能写出精彩动人的文字,也不可能给人任何亲切的感受。”托尔斯泰说,读者“读作品,特别是读真正的文学作品的时候,最感兴趣的是表现作品的作者的性格”。我国疆域辽阔,山河壮美,在建设四化的火热生活中,山水游记的创作,正受到越来越多的文学家、创作者和读者的重视。然而不少游记侃侃而谈,缺乏独特的个性风格,材料的剪裁、结构的安排,都不能精巧。柳、欧、苏的山水散文创作,注重、讲究文气,善于表现自己独特的文风,着意安排文眼,苦心经营结构,因而他们的作品的魅力至今未衰。古人的这些创作经验是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