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京味儿小说书系”序
清末民初是一个急剧变革的时代,这一时期的小说创作,在中国小说史上呈现出空前兴盛的局面。从同治十一年(1872)《瀛寰琐记》发表蠡勺居士翻译的英人小说《听夕闲谈》起,至五四运动之前,发表小说近两万种。其中译作约有三千二百种,余下的创作小说约有一万六千余种,其中短篇小说万余篇。由于行世的单行本并不多见,相当多的作品未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阿英的《晚清戏曲小说目》只收千余种成书,而其中大部分是译作,创作不过近四百种。这个时期的小说可谓门类繁多,有政治小说、军事小说、教育小说、纪实小说、社会小说、言情小说、警世小说、笑话小说、侦探小说、武侠小说、爱国小说、伦理小说、科学小说、家庭小说、法律小说、广告小说、商业小说、历史小说、迷信小说、拆白党小说等二百多种。尽管这些冠名不够科学,但毕竟反映了当时小说分类的实际情况,创作的繁荣局面也可见一斑。
清末民初小说的繁荣与当时大量刊行的文艺及白话报刊分不开。这时期的文艺报刊蕴育了一大批有才华的小说翻译家和作家。当时的南方文坛(上海、苏州、杭州一带),活跃着李伯元、吴趼人、欧阳矩源、曾朴、梁启超、苏曼殊、包天笑、周瘦鹃、陈蝶仙、王钝根、王西神、徐枕亚、蒋箸超、吴双热、刘铁冷、李涵秋、李定夷、陈冷血、黄山民、胡寄尘等一大批作家。他们与当时的《新小说》《绣像小说》《新新小说》《月月小说》《游戏杂志》《民权素》《小说林》《小说海》《娱闲录》《礼拜六》《小说大观》《小说时报》《小说丛报》《小说新报》《小说月报》《妇女杂志》《中华小说界》等著名文艺期刊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他们不是杂志的主撰,就是杂志的笔政或特约撰述,对当时南方文坛的繁荣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其实,同一时期的北方文坛也不寂寞,仅京津地区就涌现出几十种白话报,知名的有《京话日报》《爱国白话报》《白话国强报》《竹园白话报》《天津白话报》《北京爱国报》《小公报》等十多种。这些白话报培育了损公(蔡友梅)、剑胆、丁竹园(国珍)、冷佛、儒丐、市隐、湛引铭、耀公、耀亭、铁庵、尹虞初、钱一蟹等一批京味儿小说作家。他们谙熟京师的逸闻掌故、风土人情,写出地道的京味儿小说,展现了一幅幅清末民初古都北京的风俗画卷,为研究北京悠久的历史文化留下了十分难得的史料。
这里顺便提及京味儿小说的版本情况。京味儿小说有四种开本,分别近似现在的十六开、三十二开、四十八开和六十四开。这些京味儿小说均用当时旧报纸印刷,且折页装订。折页内有说明版本情况的文字,可以窥见该书的出版情况。如奇情小说《意外缘》的内折页上有“白话国强报”字样,可以得知该小说为“国强报馆”刊行;同页上端有“本馆开设在北京宣武门外海北寺街西头路北”等文字,由此可以得知《国强报》的馆址;同页左侧竖排“旧历年次戊午年六月十二日”“中华民国七年七月十九日”等文字,由此可以得知此报的出版年代及时间。因笔者收藏有一些这类剪报本小说,方可知晓当时一些京味儿小说的版本情况。出版这类小说的报馆还有京话日报馆、爱国白话报馆、北京正宗爱国报馆、竹园白话报馆等。
另外,《京话日报》还出版过名为“新鲜滋味”的系列小说。笔者见过的“新鲜滋味”系列小说,有《一壶醋》《赵三黑》《贞魂义魄》《花甲姻缘》《苦鸳鸯》《文字狱》《王来保》等三四十种。
正是由于白话报刊蕴育的职业小说作家的出现,才使得当时的南北文坛异常活跃。在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坛,以彭翼仲为首的著名报人,用白话报为小说家们开辟了施展才华的广阔舞台,以损公、剑胆、冷佛、儒丐为代表的京味儿小说家崭露头角,创作出数以千计的京味儿文学作品,受到京津地区广大市民的热烈追捧,他们的创作实绩也成为京味儿文学发展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清末民初的京味儿小说有它的特殊性。首先,这些小说家多为记者,兼职从事小说创作。他们充分地享用报纸这一平台,而很少去利用杂志这种传媒,因为当时北京的杂志还很少见。损公、剑胆、冷佛等小说作者都活跃在报界,而这些报纸很少披露他们的生平及创作活动,致使读者对他们的身世背景知之甚少。其次,由于报纸的时效性和纪实性极强,读者由此想得知更多新奇的故事及新的小说,并不十分关注小说作者个人的身世背景。因此,也就难怪一些文史学家对他们的文学创作活动不甚了解了。
一、清民之际的知名报人及京味儿小说家
经过多年的寻觅,笔者搜集到了数量相当可观的剪报本样式的京味儿小说,并从一些小说的序跋和当时的文献中寻觅到蛛丝马迹,得以知晓作家的些许身世背景,胪列如下:
1. 关于彭翼仲
彭翼仲(1864—1921),清末民初的著名报人,长洲(今江苏苏州)人,祖居葑门砖桥,是当地的名门望族。彭翼仲生于京师,长于京师,1902年在北京创办《启蒙学报》,内容多涉历史、地理及自然科学知识,间附插图,旨在启迪民智,1904年停刊。同年8月,彭翼仲创办《京话日报》,他在“创刊号”中称报纸将“输进文明,改良风俗,以开通社会多数人之智识为宗旨”。报纸设有要紧新闻、本京新闻、各国新闻、宫门钞、告示、专电、演说、时事新歌、小说、讲书等栏目,通篇全用白话,极受民众欢迎。
彭翼仲是清末京味儿小说得以发展的大功臣,他使京味儿小说有了自己的舞台,得以蓬勃发展。在损公小说《姑作婆》的开头有一段话叙写彭翼仲:
在下于十年前,在本报上,也曾效过微劳,自打本报复活之后,因为事忙鲜暇,就说没功夫儿帮忙。头两天去瞧彭二哥(我一个人儿的),因为本报副张要换小说,特约我帮助帮助(要唱《忠孝全》),真有交情,不能不认可。损公的玩艺,在别的报上,也请教过诸位,有无滋味,也不必自夸,也无须退让,反正瞧过的知道。至于我们翼仲二哥,从前在专制辇毂之下,总可以说是言论界的泰斗,办报开山的人物,已然消声匿迹,中道逃禅。这次冯妇下车,实是维持亡友的一片苦心。老头子五十多岁啦,现在又受这份罪,真得让人佩服。
彭翼仲作为北京白话报界的开山祖师,也亲自进行创作,如《活觭角》《鬼社会》等。正是在他的直接倡导下,才涌现出一批京味儿小说作家,使得京味儿小说在民国初年有了持续的发展,从而为现代京味儿小说的繁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2. 关于损公
据刘云和王金花考证,损公本名蔡松龄,号友梅,生于1872年,卒于1921年,由《北京报纸小史》《蔡省吾先生事略》等资料可知,损公是《燕市货声》作者蔡绳格之侄,为汉军旗人,有清世族。光绪三十三年(1907)他创办《进化报》,连载社会小说《小额》。这部小说单行本流落至海外,后辗转回到国内,受到海内外研究者关注。
在当时的奇情小说《意外缘》的结尾有一段话谈及蔡友梅:
现在因本报销路飞涨,惟恐不足以飨阅报诸君,特约请报界著名巨子小说大家蔡友梅先生,别号损公,担任本栏小说,自明天起改登社会小说《烂肉面》。其中滋味深奥,足为阅者一快。
当时的读者“壶波生”也给予他高度的评价:“北方小说多从评话脱胎,庄谐并出,虽无蕴藉含蓄之致,颇足为快心醒睡之资。此中能手,以蔡友梅为最,今死已七年,无有能继之者矣。”由此不难看出损公在当时北京小说界的地位。
据初步查考,蔡友梅在《益世报》《顺天时报》《京话日报》《国强报》等报纸上登载的小说多达百余种,其中仅在《京话日报》连载的“新鲜滋味”系列小说就有二十七种,笔者亲见的有二十六种,它们分别是:《姑作婆》《苦哥哥》《理学周》《麻花刘》《库缎眼》《刘军门》《苦鸳鸯》《张二奎》《一壶醋》《铁王三》《花甲姻缘》《鬼吹灯》《赵三黑》《张文斌》《搜救孤》《王遁世》《小蝎子》《曹二更》《董新心》《非慈论》《贞魂义魄》《回头岸》《方圆头》《酒之害》《五人义》《鬼社会》。这个系列与《小额》是蔡友梅的代表作。
3. 关于剑胆
剑胆本名徐济,笔名亚铃、哑铃、涤尘、自了生。管翼贤在《北京报纸小史》对其有过介绍:“徐仰宸,笔名剑胆。三十年来,在各报著小说,其数量不可计,堪称报界小说权威者。”剑胆恐怕是清末民初最为高产的作家之一,四十余载笔耕不辍,在《正宗爱国报》《蒙学报》《京话日报》《北京小公报》《实报》《北京白话报》《顺天时报》等报纸上连载小说,数量极为惊人。其存世作品的数量也较可观。笔者亲见的有:《花鞋成老》《阜大奶奶》《何喜珠》《劫后再生录》《李傻子》《张铁汉》《黑籍魂》《新黄粱梦》《贾孝廉》《杨结石》《王来保》《白狼》《文字狱》《七妻之议员》《文艳王》《刘二爷》《玉碎珠沉记》《石宝龟》《自由潮》《血金刀》《如是观》《李五奶奶》《妓中侠》《姐妹易嫁》《卖国奴》《金三多》《宦海大冤狱》《冒官始末记》《皇帝祸》《恶魔记》《张古董》《锺德祥》《淫毒奇案》《杨翠喜》《错中错》《衢州案》等。
在民初的北京文坛,他是与蔡友梅并驾齐驱的京味儿小说大家,是各家报纸吸引读者的金字招牌。
4. 关于儒丐和冷佛
除了蔡友梅的《小额》外,还有两部京味儿小说受到学界较多关注:一部是儒丐的《北京》,一部是冷佛的《春阿氏》。这两部作品的作者颇多共同之处:均是旗人出身,都以中长篇小说见长,后均因故避走东北,为东北现代文学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
据张菊玲先生考证,儒丐原名穆都哩,号辰公,字六田,曾公派赴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不想刚学成归来,清朝已灭亡。儒丐先是加入《国华报》当编辑,开始了报人兼小说家生涯,后长期在沈阳《盛京时报》工作,发表了大量翻译作品、小说、戏评和时评,其代表作品有《北京》《徐生自传》《同命鸳鸯》等,其中《北京》的影响最大。该小说带有明显的自传性质,讲述《大华日报》编辑伯雍所亲历的民国各界之龌龊现象,小说中底层旗人的悲惨遭遇颇令人扼腕。
冷佛,本名王绮,又名王咏湘,隶内务府旗籍。夏守跛在《井里尸》序中云:“……往者吾读元明以来诸说部,窃怪以彼之才,而所记者,非家庭酬应琐屑之常词,即怪诞自喜之作,其足以羽翼史书者何少也。及读《春阿氏》《未了缘》两书,于是始知有冷佛其人者。书虽未脱元明以来之故辙,而文笔之雄伟,固已超越之矣。今夏又为《井里尸》一书,索而观之,奇辟宏肆,奚只元明魏晋以来所仅见。”
由以上文字可知,冷佛的白话小说创作除了《春阿氏》外,还有《未了缘》《井里尸》等作品。笔者亲见的作品还有哀情小说《小红楼》(又名《隔梦园》)以及侦探小说《侦探奇谈》。冷佛不仅擅写白话小说,还工文言小说。志怪小说《蓬窗志异》即用文言写就,可见冷佛深厚的文言功底。
5. 关于尹箴明和湛引铭
在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坛,用地道的北京土语改写《聊斋志异》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延续时间之长,参与者之众,令人叹为观止。在报纸上连载的此类小说多以“评讲聊斋”“讲演聊斋”命名,编著者熟悉北京的掌故旧闻,亦有一定旧学基础,不乏遗老宗室参与其中,湛引铭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孟兆臣先生在《实事白话报》中发掘出一则重要材料,转引如下:“湛引铭者,暂隐名也,乃清季之贵族,胜朝之遗老也。民国后,改署尹箴明,在《群强报》上编辑白话《聊斋》,标题加用‘评讲’二字,署款改用尹箴明,取隐真名之意。前之所用‘湛’者,尚有暂时之意。后之所以用‘尹’者,则绝对不谈真名,而实行隐去也。”管翼贤《北京报纸小史》云:“勋荩臣,著白话《聊斋》,刊《群强报》。”孟兆臣先生查《群强报》只有尹箴明一人写《聊斋》,进而判断尹箴明就是勋荩臣。
二、北京话与京味儿小说
一般的小说史家常跳过清末民初这一段:讲中国小说史,即在《儿女英雄传》之后,就直接讲鲁迅的小说创作;而讲京味儿小说的,则由《儿女英雄传》之后直接讲老舍的早期小说创作,似乎在清代的《红楼梦》《儿女英雄传》与民国年间老舍的《骆驼祥子》之间,留有一个空档。事实上,京味儿小说的发展源远流长,从未断流,蔡友梅、剑胆、冷佛、儒丐等京味儿作家的创作实绩构成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一环。
清末民初的京味儿小说不仅生动地描绘了当时的市井风情、满汉风俗,还保留了大量的老北京口语、俗语和歇后语,为后人留下了十分珍贵的语言史料。在某种意义上讲,这些京味儿小说的语言就是一部老北京话的百科全书。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京味儿小说重见天日,我们就绝不能再三缄其口,应正视现实和历史,重新审视清末民初的北京文坛,大力张扬这批京味儿小说家的历史功绩,深入发掘这批作品的文学价值和语言价值,为京味儿文学未来的发展提供更多养分,为北京话的研究和传承夯实基础。
我与刘云认识多年,两人很是投缘,都对京味儿小说兴趣浓烈。我是个北京土著,从小听奶奶唱:“小小子儿,坐门礅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长大后,我对北京有着一种天生的情结,爱北京的一切,自然也爱“京味儿小说”。从老舍的京味儿小说,再到清末民初的蔡友梅、徐剑胆、王冷佛等人的京味儿小说,我已关注多年,也写了一些相关的文章。对于我,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刘云却是个南方的青年才俊,他到北大读书,攻读博士,不知什么缘由,却爱上了北京,爱上了京味儿小说。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多年来,他一直发掘、梳理京味儿小说作家作品,辛勤拓荒,成绩斐然,陆续发表了一些很有见地的文章,着实令人钦佩!
近年来,刘云带领着他的年轻团队,对清末民初的京味儿小说加以整理、点校、注释,这实是功德一件。在当今热闹喧嚣的社会氛围中,刘云一行人,费劲巴拉地甘愿坐冷板凳,完成了近二百万字的点校注释工程,真真可圈可点!
我愿在他们的科研成果即将问世之际,说几句心里话,为他们的学术硕果感到由衷的欣喜,同时祝愿他们的学术成绩更上一层楼。
丁酉夏月
于润琦
于京师·祥云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