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三
学敏是我的老友,我们相识于新世纪的第一年。彼时一同在校报社奉公,他性喜说教又爱瞎替别人操心的脾性,颇似对我叨叨不休、让人不胜其扰的长辈。但他宁可舍掉学习和玩乐的时间,去认认真真地做采访、编辑和校对,又始终对共事之人俱是一张元气满满的纯净笑脸,所以我也乐于和他交往。
彼此开始建立真正的友谊,有一点曹丕的沉李浮瓜,也有一点迅哥儿的月下瓜田。零二年初次去他家做客,结识学敏的父母,方知他的达观谨慎,乃有家风传承。学敏父亲温柔又坚强,是十里八乡公认的能人,我仍记得学敏父亲与我俩席间所谈诸事,极少涉及自身,多是方圆内关心的公事。半夜我们睡下,学敏父亲打着手电筒去帮别人看鱼,隔天一早赶回来,手里多了一根鱼竿,笑眯眯地问我要不要去钓鱼。学敏母亲大气热情,又细腻明理,对他待人接物和说话做事的分寸要求很苛刻,我很少看到这么严厉的别人家妈妈。
他家披山带水,古今形胜之地,浮桥河方圆几百里水面,风景秀美,对自己的家乡他充满了与生俱来的自豪。还记得我们借月光走在河边,他意气风发地指着远方黛色群山与森森流水道:“这个地方风水好,有大师说以后要出一个天子。”那语气仿佛是预言马上要应验在自己身上。在月光下的水边和瓜田之间,他一路滔滔不绝,又一板一眼,现在看来无非就是要为社会做贡献,出人头地之类的想法,但他可是特别认真,而且总有悲观的预期混合执拗的愿景。他心气儿高傲,他双眼放光,他充满期待。我那时候觉得他这人有点奇怪,但还是可以做很久的朋友。
我们同年读大学。大学里,他在很努力地做家教赚钱,很认真地学习,也很费劲地喜欢一个武汉的胖姑娘。我劝他异地恋不要太认真,他并不认同,反而一意孤行,从北京来武汉找那个姑娘,并没有事先和在武汉的我打招呼。后面两天见到他,才知他此行的效果完全适得其反,但他一路上努力装出云淡风轻的姿态,努力地和我们一帮陪伴他的老友打趣。直到回去的路上他因为精神恍惚,丢失了自己的钱包并损失巨款一笔,只能在凄风苦雨和人财两空的满心落寞中登上北去的火车。
事后不久,我要去北京参加培训班,他那时没有手机,我提前给他宿舍打了一个电话,他问了我的车次和时间,简单应承就挂了。快到的时候我还在想,他最近心态调整得怎么样,感情的事情处理好没有。之前到武汉没有提前联系我,这次会不会很麻烦他之类。结果一下车,我就发现他在接站的茫茫人海中,戴着一顶突兀又违和的蓝色棒球帽。他正好也同时看到了我,立马又泛出打着他logo的灿烂笑容,旁若无人地挥舞双手大喊:“哎,胖子!”然后蹬蹬跑过来解释说戴这个丑帽子就是怕我一出来看不到,让我一度感受复杂,觉得既莫名尴尬又莫名感动。
晚上住在他的宿舍,先看他在电脑上捣鼓半天,后来感觉不像在做正事儿。跑过去一看,他正在往法大的BT校园网上传东西。那时候网络上资源很少,大学校内主要用这个网站,绝大部分人都在上面下载东西。因为既没有宽带网,上传很占流量又不能增加下载速度,电脑性能又非今日可比,往上面上传资源的人非常稀少,学敏是我身边被发现的第一个会上传资料的稀有生物。聪明如我,怎么会放过这天赐的调侃机会?我指着他说:“哈哈,我一直好奇有哪些家伙脑子进水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往上面上传资源,没想到发现身边居然有这样一个奇葩。”他一时可能觉得无语,不知该从何反驳,最后似乎有点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我今天听到的这几首歌很好听,就该放上去啊。”
转眼毕业,他明显遭遇了人生的低谷。他内心清高,怕麻烦到别人,和朋友间联系只是偶尔提及。我感到那个乐观热情、充满少年感的学敏开始逐渐退潮。我们见面不多,其间一次是他生病住院,他难得地抒发了一回对未来不确定的忧虑,虽然也仅仅是一瞬间。我方明白他一直都在内心藏着很多的东西,他言语间很忧心如何照顾他的爸爸,甚至是远方的姐妹,谈到自己,似乎感觉有些迷茫和灰心。我知道他工作的事情暂时没有打开局面,又遭到仿佛是命运嘲弄一样的疾病,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他感觉到我的失措,不想我也陷入低沉的情绪,反过来又用一副开玩笑的口吻笑着对我说:“你这次来看我,就你的一贯作风,算是表现不错!”我却再也没有调侃他的劲头了。
后来,几经波折,他遇到了命中注定的伴侣,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在家中领导的英明决策和严厉督促下,外加叶勇等兄弟的帮衬,他逐渐地开始发挥出自己的正常水平,事业发展进入了正轨,待人接物也越发周全妥帖,工作和生活都处理得游刃有余。此时我们时常见面,感觉他心情又明朗了很多,但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似乎再也没有回来。我想人的成长和成熟也不过如此,拿许多少年时代的真诚欢笑和瑰丽的幻想,换取中庸成熟和现世安稳。我听到很多人都赞扬说他这小子不错,有同行说他能力强,勤勉专业;有老乡说他很出息,农家子弟改变命运;家中亲戚父母认为他顾家又孝顺,也都以他为骄傲。但是有一年年底,我们几个朋友闲坐聊天,大家都在聊发展事业、赚钱和买房子的话题。他突然在没有事先饮酒的情况下深深地感叹了一句:“工作几年以后,大家聚到一起,果然除了谈钱,就没有什么别的内容了。”那神态我现在记忆犹新,颇有雀入罗中的感觉。
今年上半年,他兴冲冲地联系我,约我谈回我们中学母校的事情,为的是给我们母校农村户籍的孩子争取两个上名牌大学的专项招生指标。他做这件事没有受人所托,也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花了自己很多的人情和精力。尽管中间有一些不愉快的小插曲,尽管很多学生甚至母校校方也不见得理解他真正努力的用心,但他最终还是很开心地把这件事情促成。我也在想,这个家伙啊,经过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放弃要活成自己该有的样子,还是有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的。
当我接到他为本书作序的邀请,表面上似乎是给他一段时期努力的专业成果凑个热闹,虽然也忝为法律科班,我对这个领域却知之尚浅,大概也只能谈一些成书历史,讲一些溢美之词。中国人也习惯在有所成就以后重建历史,美化苦难。我并不习惯为他敷衍,又太过习惯去敷衍这样的一篇文字。不过他反复强调,邀我作序只为纪念,以后若干年后还要看。我深知他较真的性格和这句话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借此机会写一点能经得起历史考验的东西,但又有什么比他自己最本真的个性更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呢?于我而言,看到这本书,看到的不过是他这个凡事都认真计较的老铁对自身过往历史的又一次重复。像神话传说中的西西弗斯,他总是傻傻地努力想给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家乡、他的行业乃至他的世界带去一点充满了他的心力又是他真心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不管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他有什么好处,不管他要花费多少心力,也不管外界对他反应如何。他这一点坚持,自我认识他起始终都没有变。我毫不怀疑这本书自然也是学敏的用心之物,有关一个东西的好坏或许见仁见智,莫衷一是,但有心之物和无心之物的天渊之别,自有智者识之,仁者惜之。作为好友,我对他这本书的质量哪怕不看,也是有十足的信心的,只愿他这次的努力不被辜负,以后的日子阳光灿烂,为这个略微聒噪冷峻的现世,带来更多沉静温柔的惊喜。
2018年12月12日于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