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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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改良文学观

方孝岳

改良政治,人民所以图生存。改良道德学术,人民所以求进化。政治之改良,责成于宪法。道德学术之改良,则赖思想家鼓励于政治范围之外而已。文学与道德学术有密切关系,谋一群之进化,首当从事。

文学革命之声,倡之于胡君适,张之于陈君独秀。二君皆欲以西洋文学之美点,输入我国,其事甚盛。但吾人既以西洋文学之眼光,考我国文学史之得失,则不可不将两方文学史之异点,表而出之。知其异点,然后改良者有叙可循。盖尝思之,其大要有三,

(一)中国文学主知见。欧洲文学主情感。

曾国藩分文学为三门,曰著述、曰告语、曰记载。著述固纯以学为主,而告语记载,亦皆为知见之表示,其所以谓美者,以西洋文学眼光观之,不过文法家(Gramlarian)、修词学家(Rhetorician)所精能者耳。小说词曲,固主情感。然在中国文学史中不据主要位置。

(二)中国文学界广。欧洲文学界狭。

自昭明裒集文艺,别类至繁。下及曾国藩吴汝纶,遂以经史百家列入文学。近人章炳麟于有字之文外,且加以无字之文。是文体不一,各极其美,乃我国所特具者。欧洲文学史皆小说诗曲之史,其他论著书疏一切应用之作,皆不阑入。

(三)中国文学为士宦文学。欧洲文学为国民文学。

仲尼之学,学为人臣。自汉世学定一尊,于是士之所学,惟以干禄,发为文辞,本此职志。于是学术文艺界,无平民踪迹。(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学问界皆为求仕之士所盘踞,虽有外此例者,亦仅也。)诗赋歌曲,虽略近单表情感。然考其大凡,或以陈辞巧丽,取悦人君。或以怀抱不展,发为哀怨。皆非平民所可与闻。不似欧洲文学,立于政事学术社会之外,以个人地位,表直观之情感,虽与三者有密切关系,然具转移三者之能力而与之并立。不若我国限入三者之漩涡也。欧洲文学发源于神话(myths),民智鄙野,神万物而为言也。其后国际多故,人事渐杂,于是诗歌繁兴,或表神物之信仰,或表英雄之崇拜,或夸武勇,或达敬爱,如Country song, Lyric Poem, Heroic Poem, Epic等是也。由韵言变为散文。于是有幻言之类(Romance)国家精神、宗教精神、恋爱精神,俱席卷而入。降及近世,小说戏曲大盛,曲尽情态,气象更富。凡皆本国民之精神,表其对物之情感,或批评、或叹美、或实写,于自身有独立之价值,而不假他物(政治学术等)之价值为价值。作者亦仅持其对物之观念,而绝不有自身地位存于胸中也。

今日言改良文学,首当知文学以美观为主,知见之事,不当羼入。以文学概各种学术,实为大谬。物各有其所长,分功而功益精,学术亦犹是也。今一纳之于文学,是诸学术皆无价值,必以文学之价值为价值,学与文遂并沉滞,此为其大原因。故着手改良,当定文学之界说。凡单表感想之著作,不关他种学术者,谓之文学。故西文Literatvre之定义曰,All literary Procductions except those relating to positive Science or art, usually, confined, however, to the belles-lettres.Belles-lettres者,美文学也。诗文戏曲小说及文学批评等是也。本此定义,则著述之文,学术家用之。记载之文,史家用之。告语之文,官府用之。(此指书疏之,关于政者事言之,其他私人往来之事,亦足以达意为主,不必列入文学。)是皆应用之作,以辞达意尽为极,不必以美观施之也。世有作者,首当从事戏曲小说,为国人先导,而寻常诗文集,亦当大改面目。胡适君所谓不模仿、言有物、不作无病之呻吟,其义盛矣。

无国民文学其主因固如前述。然言文不一,亦为致此之要点。陈胡二君定白话文学为将来文学正宗,实为不易之论。尝考不统一之由有三。

(一)国境内无外种之杂入也。欧洲中古时代,罗马衰,北方诸族南侵,虽采拉丁语,而本族语仍多存者,于是言文渐分。(文用拉丁)然是诸族,皆本无学术。及后裂地自国,文豪渐起。以本国方言,述其所得于罗马之学,而文言又以一致。我国向无他族杂居内地。苗民式微。其他西北所谓羌狄匈奴,虽有时侵入内境,而不久即被驱出。是故数千年来,除南北朝及元清二代,大陆上纯是汉人势力。文艺学术界,既无平民之踪迹。而士大夫相习成风,文求古而言从俗,言文遂终古不得复合。惟元代以外族来主中夏,不谙文理。应用文字,多用白话。今所传《元秘史》及《天宝宫圣旨碑文》是也。故是时白话小说词曲大盛。倘元不灭,由此以往,文言或有合一之望。五胡纷纷,无暇及此。清帝多好汉文,崇奖古学。故皆无甚影响。

(二)无新学术之发明也。我国有述古之学,无发明之学。即日用事物,亦无甚变迁。文人思想既不能推陈出新。而所用事物之名,亦相承不变。故方言虽庞杂,而文言气习近古,不可易之势也。

(三)文人言复古也。文之行远者,必其通于民之至广者。是文家当从国民之倾向,非欲国民从文家之倾向也。基督《新(旧)约》《圣经》,能传至近代而精神信仰终不递者,虽多由教徒之势力,而其大因,乃各国时时以新国语译之。即希腊人作《新约》时,已用当时国人用语,非古代文家所用者。我国文人,以模古为特长。人物事故,虽极新者,必以古名名之,以旧态状之。其结果遂与当时事实大相反。责国民文学于此,亦缘木求鱼耳。

吾人既认白话文学为将来中国文学之正宗,则言改良之术,不可不依此趋向而行。然使今日即以白话为各种文字,以予观之,恐矫枉过正。反贻人之唾弃。急进反缓,不如姑缓其行。历代文字,虽以互相摹仿为能。然比较观之,其由简入繁,由深入浅,由隐入显之迹,亦颇可寻。秦汉文学,异于三代文学。魏晋文学,异于秦汉文学。隋唐文学,异于魏晋文学。宋以后文学,异于隋唐文学。苟无时时复古之声,则顺日进之势,言文相距日近,国民文学必发达而无疑。故吾人今日一面急宜改良道德学术,一面顺此日进之势,作极通俗易解之文字,不必全用俗字俗语,而将来合于国语可操预券(白话小说诗曲自是急务)

总之一国文学之改良,其事甚大。篇首所云,端赖识者倡导于政治范围之外而已。予之所陈,与胡陈二君有相发明处、有相出入处。二君倡之于先,吾人不得不论之于后。尚望国人不鄙此意,共进而从事于此。

愚意白话文学之推行,有三要件。首当有比较的统一之国语,其次则须创造国语文典,再其次国之闻人多以国语。著书立说,兹事匪易,本未可一蹴而几者,高明以为如何。

独秀识
(原载《新青年》第三卷第二号,1917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