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看着散了一地的书,突然没了收拾的力气,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要发生这么多事?
呆怔了一会儿,我抓起蛇皮小坤包走了出去,邻近有一家环境极雅净的小咖啡吧,我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坐坐,那里酒水齐全,西咖啡中茶饮样样具备,是个极适宜独坐沉思的地方,名字却叫得很趣致,唤作“唐唐屋”。我曾好事侧面打听过,原来是因着店主是个姓唐的女子。这里的人客比较多,却总象约好了似的分批来,一段时间和另一段时间的客人并不会涌到一起,我本来总是晚上十点以后忙完酒店的事才会去的,今天却乱了时段,这会子才刚刚七点。
一进去就觉得安静,我往日来的时间竟是热闹的点儿,现在却好象许多人还没得空出来,屋里放的曲子也是一首闲适随意的古筝,我找了个角落坐下,相熟的服务小妹阿淡已跟过来,未待她出声招呼,我便点了一杯血腥玛丽。
阿淡的眼睛睁得溜圆。
我知道,她在想我平日里对这种酒饮的评价,我不止一次地说过,血红的蕃茄汁掺在辛辣的白兰地里,再配上一片酸涩难挡的柠檬片,这种东西要是好喝,洗脚水也可以用来酿美酒了。但是今晚,我就是想要这种酒,阿淡和我对视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问,只说了句马上来就转头去了,倒也算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小可人儿。
我转着玻璃杯,看着里面那粘稠腥红的液体,不知怎的,中午的一幕又开始在眼前晃来晃去,呵,那一池的血红啊。
一个阴影移了过来,本就昏暗的光线越发变得什么都看不清,我的眼角掠进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手一颤,血色的酒液就倾在我的手腕上,看起来竟有几分触目惊心。
他坐在我的对面,轻轻捉住了我的手,拿下我手里的杯子,又取过一张纸巾,细细地替我抹拭着。
我看住他,咬了咬牙,蓦地出力将手抽了出来,冷然道:“都这时候了,还有必要如此纠缠吗?”
他抬起头,灯光印在他那张颇为动人的脸上,呵,他还是那样瘦削而又清俊,一双眸子还是那样如海般深黑,薄薄的嘴唇,棱角分明的下颏。天,我突然气沮,这张容颜,我竟还是不能将眼光移开般的渴望着,一切都是活该的。
“孟宇飞,你这是何苦,总得有个了结的时候吧。”我努力让自已冰冷。
“你要回学校读书,是不是?”他盯着我,看得我几乎忍不住要别过头去。
“不关你的事。”我简单地说。
“谁送你去?”
“齐----,更不关你的事。”
“哦,老大啊,不怕回来被江中舸收拾?”他从齿缝里吐出那个名字。
我一下子心痛难抑,终于别过头去。
宇飞还不放弃,还追着问:“你呢,你也就这样丢开他?”
我低低地说:“他,他,他死了.......”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宇飞僵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又看住他,平缓地继续说,:“中午才发现的,他在自在居的浴室里割脉,一池的血水。下午叶晨陪我一直在警局里录口供。本计划是叶晨送我去学校的,但出了这事,叶晨须得留下善后,所以换作云霄。现在你也知道了,愿意的话就回来帮帮叶晨吧。”
“为什么?中舸他,他为什么?怎么可能?”宇飞仿佛醒不过来一般喃喃着。
我也想问为什么,七个人中,中舸最不可能走这条路,结果却竟然就是他出了事。当我看到现场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也是:“怎么可能?”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中舸留了绝命书,只有四个字,宛宛嫁了。”我仿佛又看见了中舸那一笔漂亮的行楷,天啊,他竟就留下了这四个字。
“杜宛然?!”宇飞不能置信,“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中舸能为杜宛然去死??不可能的,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截断他开始失控的声音,隐隐有一种痛快的感觉,“你做不到,不等于中舸做不到。”
宇飞的脸煞白,哑然。
“不过,”我又拿起酒杯来转,那血色的液体轻轻晃着,象极了那池我发现时尚冒着热气的血水,“我倒不认为中舸是为了爱情而死,男孩子总不大可能做到这一步的,中舸只是不能承受失败,宛宛太美了,他输不起。”
宇飞说不出话来,我俩都沉默了。
“你,你还好吧?”半响,他挣出一句。
我没反应过来,什么我还好还不好?“怎么问我啊,你该去关心小纹,我从警局回来后告诉她,她听了都呆掉了,现在不定什么样子呢,可怜她痴心至今。”
“你,你,你不是,不是....”宇飞极感难言,全没了刚进来时的锋芒。
我忽地悟了过来,竟忍不住一笑:“啊,原来你担心我还没能自拔。你真是昏了头吧,我为他也不过就流了一年眼泪,哪儿比得上后来对你呢,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吗?”
宇飞如遭雷击般看着我。
我笑着,泪珠儿滚滚而落:“四年前,呵,也是今天吧,多么巧,我走进这间唐唐屋,就听见你在台上唱歌,只不过一曲,我就被你打动,我找你攀谈,诚邀你入主石门夜吧,你竟就那样一口答应,然后才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叫柳夜,你还问,叶子的叶?我说,不,夜晚的夜,你诧异地说,好怪的名字.......”
我说不下去了,宇飞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我,我又感到了过去那种无法逃避的熟悉的眩惑和迷醉。
俄顷,宇飞的眼中有晶光闪烁,他转头去看吧台前幽暗的红烛。
我忍不住再说:“四年时间,弹指一挥间,你、我、江中舸、杜宛然、齐云霄,对了,还有邱纹和叶晨,竟料不到闹出这许多事来,今夜回想,恍惚一场大梦。明天我一定要走的,什么事也留不下我,其实想想人生到头,又能留得下什么呢?”
宇飞满面怆然,垂头道:“柳夜,是,是我不好,我,我是不负责任的人,你该最了解我的,我,我真的做不到............”
“我早明白了。”我打断他,口气又回复冰冷:“一年前我差点儿淹死在海里时我就明白了。宇飞,不明白的是你,放不开的也是你。我们之间,从来就没可能,你为什么总是不能承认这一点?我早就放弃了,只是遗忘很难,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如此而已,宇飞,你要接受现实,如此而已。”
宇飞仿佛当头挨了一棍,眼底一下子变得空茫。
“宇飞,你总说放不下我,可是你只要有别的什么事或碰到别的什么人,就可以不说一声地从我身边消失,我守不住你,这你我都明白。这些年来,我终于承认你不是我命中的那个人,你从没说过一次爱我,你反倒还要纠缠吗?”我看着血色的酒,并不同情地说着,如同说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怎么会呢?”宇飞凄然地咧开嘴,“我当然也承认你不是我命中的那个人,嘿,我还有什么脸纠缠你,该恭喜云霄才对,我们这些人中,他最执着,现如今终于可以伴你同行。”
“孟宇飞!”我蓦地火起,口吻尖利地道:“你过份了!云霄和你们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从不说胡乱猜测的话,而你,还有中舸,却总是不顾别人感受的乱讲。”
宇飞闭住了嘴。
忽然,他一伸手,从我手里取过酒去,一仰脖就灌了下去,白兰地刺得他呛咳了起来,他把杯子一顿,站起身俯向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是不是乱讲,天知,地知,你知,云霄知,其实,我原也没资格管你的事,可是天晓得,为什么我今天一听说你要走了,我的心里竟会象撕裂了般难受。”
他说完,也不再看我一眼,也不理我会不会回答,掉头就去了。
我也没有招呼他,我觉得,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实在再也无话可说,我只是叫过阿淡来,又要了一杯血腥玛丽,又拿在手上一圈圈儿的转着,在昏然的烛色中,那一杯血色折射出十分诡异的幽光。
不知过了多久,人声开始嘈杂,一个人影又悄没声儿的掩到我面前坐了下来。
“柳夜,回去吧。”是叶晨,我看着这个我亲手自父亲母校的毕业招聘会上挖进酒店的小师弟,觉得他此刻出奇的陌生。呵,七个人中,只有他比我年龄小,却也只有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唤我,学法律的人是不是都有些刻守规矩呢?他一直主理酒店的法律事务和保安工作,也幸得有他,中舸出事后的一切才能迅速有效而又不事声张地处理。我一直当他亲弟弟般,这个一早便行事老成的少年,也总是和我那样有默契。
不过,这会儿我看着他的脸,他的脸上却满是少见的担忧和怆然。
“再坐坐,来,你陪我喝一杯好不?”我笑一笑,冲他举举杯。
他忍不住按住我的手,怜悯地道:“姐,你这是何苦?”
我心里一震,七个人中,除了他之外大家都是同年,差别只不过月份大小,所以虽叙了长幼,却也从没谁认真叫过谁哥姐弟妹什么的。只有叶晨,他会叫我一声姐,也只有我和他知道,他仅会在觉得十分可怜我的时候才这样叫我,如同是一种弥补,一种安慰。
这会子,我在他眼里,该是何等的不堪?
我定住自已,放下酒杯,问他:“今天的事对酒店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叶晨摇摇头,说:“应该不会,中舸,”他看了看我,还是说下去:“你也知道的,中舸并不是死在酒店,他本人又已在一星期前辞去了广告部经理的职位,所以除非有特别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影响酒店的。”
我略放下了心,又问他:“那小纹怎么样,下午我跟她说时她好象反应不过来,你后来有没有去看过她?”
他答:“我刚看了她过来,她回自在居了,躺在她以前的房间里一动不动,跟她说什么她都不理,我也挺担心的,现在云霄守着她。”
自在居!呵,我父亲留下的那间华宅,五年前,我因着酒店一时安排不了住房,兼之他们六个又均是我一手自各处网罗而来的人才,便将自家房屋交出来公用,可谁又能想到,我们七个人,竟分分合合闹出这许多事来,临了一个一个找各种由头搬出来住酒店宿舍,最后连我自己都离开了。
我有多久没回去住过那个地方了?一个月?!三个月?!
我出了一会儿神,才说:“箱嫂把那里一直打理得不错,现在马上去也住得的。云霄既然也在,小纹该不会有什么大事。当初真是不该叫云霄老大的,我们都没认真,他却把责任辛苦都揽了过去,也真是难为了他。”
“柳夜,”叶晨看着我,欲言又止。
“什么?”我的思绪还在乱飘,随口应他。
“你能不能不要走?”叶晨下决心把话说了出来。
“什么?!”这下我的注意力集中了,“叶晨,你这是怎么了?当初一力劝我读书的是你,现在事到如今你居然又叫我不走?”
“不,不是。”叶晨的声音低了下去,有点碍口地说:“是-----是------”,我盯着他,他竟难得的口吃起来,“是--------,咳,宛宛回来了。”
我的脑子有一忽儿一片空白,只不过刹那,我猛得明白了过来,我一下子明白了宇飞为什么会又出现在这个唐唐屋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不是云霄而是叶晨来劝我不要走,原来一切都只是因为,宛宛回来了。
宛宛,杜宛然!我们的小白雪公主的威力,真是犹胜当年。只是,宛宛,你怎会如此地去也匆匆,来也匆匆,一个月前你说一声要嫁洋鬼子,通知我的第二天就飞过了太平洋,现在蜜月还没过完吧,居然就这么神出鬼没地又回来了。
呵,慢着,我觉得有些不对,我问叶晨:“宛宛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晨看着我缓缓地说:“我刚去自在居时发现她也在,我问她什么时候到的,她说是今天凌晨。”
“哦,”我一听之下竟笑了起来,自已听着都觉得笑声凄厉,我说:“她嫁人的事本来就只有你、我和云霄知道,现在看来,竟是她早上回来见过中舸了,所以中舸才会在浴池中割脉自杀,咳呀,这可真是想不通,依中舸的脾性,死了也定要拉个垫背的,怎么就会放过了宛宛呢?”
叶晨不笑,他郑重地对我说:“我问过宛宛了,她说她回来后一直和STONE待在酒店里,晚上本想找你的,可是你不在宿舍,她就去了自在居,这才知道中舸的事,她现在的情形,也不比小纹好多少。我还没敢把中舸遗书上的话告诉她和小纹。”
“STONE,呵对,她嫁的那个洋鬼子。”我感慨地说,“宛宛好象还真是爱上了他呢。真想不通,中舸怎么会做出那么得罪宛宛的事,累她半年前谁的劝也不听就搬出了自在居,从此也不再跟中舸说话,深仇大恨到这份儿上,结果中舸居然到底还是为了宛宛去死,中舸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说着,泪已不知不觉滑下。
“姐,你别这样。”叶晨看着我,执着地说:“你别走吧,大家都回来了,你也回自在居,好不好?”
我平静下来,盯着叶晨,缓缓道:“叶晨,你自来就劝人的本事一流,你倒说说,我有什么理由要留下?”
叶晨犹豫了一下,道:“记得以前吗,我们七个人一起,闹出多少不可收拾的事来,但是只要你在,就总能想出法子来扭转局面,这次中舸的事,大家怕都过不去,特别是宛宛和小纹,你若不回来,她们怎么捱?”
我苦笑一下,对叶晨说:“你对她们都那么仁慈,怎么偏是对我,如此忍心呢?”
叶晨呆住了,他不相信地看着我的脸,慢慢的,他的面色凝重如霜,他喃喃道:“原来你真的也喜欢中舸,我,我一直不信,一直不信……”
我仰头一口气喝下那杯血色呛人的酒,丢了一张钱在桌上,站起来跟叶晨说:“走吧,陪我回宿舍把东西收拾完,我一定要向前走,我一定再也不要回头,你明白吗?”
叶晨垂下眼站了起来,再也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