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婴儿与洗澡水(2)
但我通常懒得费工夫,就像狗儿不会为自己追逐猫儿的举动寻求奖赏。他们凭什么相信那是我做的?就算他们信了,如果他们不付钱,我又能对他们做什么?把那个该死的东西放回原处?实际上,我迄今为止都在运用这种空洞的威胁,而且百试百灵,但你不能指望别人永远特别无知。
因此,在拯救了商人的灵魂和理智,或许还有他的性命之后,我从旁经过,除了它们每次都会带给我的剧烈头痛之外,一切如常。我沿着街道前往干草市场,顺道去了“和谐与恩惠”。
“噢,”他们说,“又是你”。
这反应不太友好,但合乎情理:上次这儿发生了一起不幸的事件,再上一次也是,虽然那不是我的错。但他们尊重这件袍子,也知道这枚愚蠢的铜戒指代表什么,而且他们的脑海深处始终潜藏着畏惧:最好别惹恼这个讨厌又麻烦的人,免得我们哪天用得上他。这就是尽管没人乐意见到我,我却每次都能免费喝酒的原因。
我告诉他们,我会待上一会儿。一会儿,他们悲伤地问,又是多久?我笑了笑,然后说,我不知道。有什么问题吗?不,他们告诉我,没问题。
你必须学会像它们那样思考,我刚入这一行的时候,他们这么告诉过我;但不要熟练过头。他们对所有学生都这么说,而在当时,没有人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像友好村落里的左邻右舍那样了解彼此的想法,与我们的情况恰恰相反。或者换句话说,对我们来说,混得太熟只有坏处。
但我没花多长时间,就明白了他的——
请原谅,我的代词用得很混乱。指代它们之中一员的合适称呼当然是“它”——我们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它们是否像我们这样有性别之分;而它们(据我所知)也一样。但是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至少我认为是这样,而在我的脑海里,这位特别、唯一、独特的个体就是个“他”。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怀疑这主要是因为我,而不是——好吧,“他”。由于某种理由,为了和他打交道,我需要他是一名男性。这也是他们提醒过我的许多风险之一。正是因为所有人眼里的它们各不相同,用想象塑造它们的过程也始终存在风险。
所以,就允许我使用“他”这个字吧。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弄清了他的打算,以及他为何不辞辛苦地前来陷害我。因此,我需要的就只是一份《宫廷公报》的副本,以及一匹快马。
埃森的希格斯瓦尔德大公和希尔蒂根公主——她是利斯纳姆的选帝侯福瓦特的女儿——的婚礼相当低调。上万名宾客出席了婚礼的早餐,而埃森的所有喷泉里都流淌着白葡萄酒,但也就这样而已;没有胜利的游行和角斗士表演,没有模拟海战或是在神庙台阶上献祭战俘,没有全国大赦或是解放奴隶,只有一笔数额不大的捐款,给军中的士兵每人五枚十字金币。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世道艰难,资金紧张,而你们的大公和他可爱的新娘正在树立榜样。
这条信息清晰明确,又很受纳税人的欢迎,所以没什么关系。但公主在一个小小的条件上不肯退让。除非她忠实的导师和知己,尚茨的普洛斯帕陪着她前往那个穷乡僻壤(这是她的原话,与我无关),否则她就不会出嫁,而她父亲和那段已经持续六年、如蛋壳般脆弱的外交关系可以下地狱去。
不,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普洛斯帕起码有六十岁了,而且每当公主殿下想要来点儿知性的对话,就需要四个强壮的男人把他的椅子抬到一辆经过特别加固的轻型马车上。他当时的薪水是每年六万枚十字金币,而他坚持要求加薪50%,作为离开利斯纳姆,与那些把脸涂成靛蓝色的野人为伍的补偿(选帝侯去法罗艾尔聘请他的时候,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免得让人觉得他无足轻重。九万枚十字金币可以支付第六军团一个月的薪饷,或者让十二条战舰全副武装。但如果你不同意尚茨的普洛斯帕的价值三倍于此,那么你肯定有一副铁石心肠。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画家和雕塑家,尽管他真正完成的作品屈指可数;他也是最博学的学者,尽管他发表过的一切只用一本小小的口袋书就能全部收录;他是技艺最精湛、也最有修养的音乐家,以及最杰出的自然哲学家和工程师——根据普遍的说法,希尔蒂根缺乏乐感,不喜欢任何蓝色以外的画,不用模板就写不出自己的名字,但她很有识人的眼光,而且只想拥有最杰出的人才。所以普洛斯帕来到了埃森,带着他所有的书、机器,几乎将锡制盒子撑爆的笔记和日记,关于机械和哲学的各类用具,让那些山道拥堵了整整一星期。人们说他在住所的第一个月全都用来观察一只羊头在马厩院子里的垫脚台上慢慢腐烂的样子。他想亲眼观察潮解和熵的实时——也就是一秒都不错过——运作过程。所以他从六楼的王家公寓里搬来一把舒适的椅子,还有一只脚凳和一张便携写字台,还有充足的美食供他边吃边喝,而他日以继夜地坐在那儿(有一只火盆为他御寒,还有一把巨大的丝绸伞为他挡雨)就这么看着。至于他对变化与死亡命运的本质有了什么特殊感悟,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必须承认,以任何标准来看,他都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等希格斯瓦尔德和希尔蒂根顺利圆房,而小选帝侯指日可待的消息传来,普洛斯帕宣布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而他打算实践多年以来在他堪比神灵的大脑里像钟乳石那样逐渐成形的计划:那就是亲手打造最为优秀的人类——他谦虚地表示,他终于找到了值得倾注心血的事业。由于普洛斯帕是产科医疗方面在世的最高权威,他宣布自己要亲手接生那个孩子。从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会亲自管理成长、养育和教学的方方面面。他会以自己为蓝本塑造那个孩子,传授他所知的一切,希望为世界带来第一个真正一流且顶尖的哲学家国王,他会依次解决所有问题,让世界变成人间天堂,作为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他的名字会被刻在相应的纪念碑上。
就算普洛斯帕的才能只有他自称的百分之四十,也足够培养出史无前例的天才了。那对王室夫妇无疑回想了自己的童年和教育,认为这样再好不过,于是宣布他们很乐意全权委托那位伟人。
本月的第一天,他们将新的《宫廷公报》钉在了加斯卡城的神殿正门上。头条消息就是希尔蒂根的预产期。这让我必须在仅仅六天的时间里跨越两百英里遍布车辙的道路和损坏的桥梁,抵达埃森,而我设法实现了这一奇迹。
到达宫殿大门的时候,我心情很差。我快步走向哨兵,告诉他我要见值班官员。他看着我,掂量着我的破旧靴子和牧师长袍,然后认定我是他应付不了的对象。他让我进了门房,我在里面等了大半个早上,直到值班官员有空为止。作为官员,他认识字,所以我向他展示了我的资格证书。他担忧起来。这也很合理。
“您需要什么帮助,神父?”他问。
“我要见宫殿牧师,”我告诉他,“马上”。
我能看出这个可怜人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就好像我把一根铁棒伸进了车轮的辐条之间。不用说,宫廷牧师不属于他的指挥系统,而他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他。幸运的是,有我帮他考虑这些事。“你需要向行政长官要一张通行证,”我告诉他,“把我带进去,这样我就能向代理宫廷总管说明我要见那位牧师的原因。他会接手这事的”。
值班官员喜笑颜开,迅速带着我爬上七段曲折狭窄的石阶,前往行政长官的办公室,为了等待通行证完成,我在那儿浪费了很多时间;然后有个一脸忧郁的职员带着我走下来时的楼梯,又爬上一段更长的楼梯,来到了宫廷总管的办公室,我在那儿把资格证书展示给某人的穷亲戚的小儿子,后者脸色刷白,然后让我跟着他。我爬上九段曲折狭窄的石阶,来到宫廷牧师的房间,那里的初阶副牧师问我有何贵干。
“我想见宫廷牧师”。
“现在不可能”。
“你错了,”我告诉他。“事实上,是可能的”。
于是我们去见了那位牧师,他对着我的资格证书皱起眉头,仿佛在他的汤里看到了一坨粪便,然后他关上了门,免得别人听到我们的对话。“什么事?”他说。
“我要见公爵夫人”。我告诉他。
“没有人能见公爵夫人”。
老天保佑,我看得出他今天过得不太愉快。他要筹划十二场大规模仪式,其中至少三场没有明确的前例可循,这意味着他必须即兴发挥——我是指礼拜仪式——并寄望于出席者里没有博学到能够揭穿他的人。最糟糕的就是我;作为教会的那个分部的全权代表之一,我的到来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在这种时候——
我很想帮他,但是我没那个精力。我坐在那儿,看着他,就像是让人无法直视的太阳。
“为什么?”他问。
“你可以猜三次”。
“你在胡言乱语,”他说,“你是想告诉我,某位王室成员——?”
“还没有”。
“但这太荒谬了,”他说,“时间和地点根本不可能预测——”
“不,”我告诉他,“你错了”。
如果有可能,人们都会避免看着我。我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我光是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都会惹来反感。前提是我乐意留在那儿。
“我不能就这么允许你进入王室产房,”他说,“如果没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以及足以证明的文书证据——”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棘手的人物,而他没有做过该遭这种罪的坏事。“好吧,”他说,“如果你坚持的话。但我会写一份备忘录,证明我对这件事情持反对态度”。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有挑衅意味的话了,而我却无动于衷,仿佛那只是一块撞上胸甲然后弹开的碎石。“我会等你准备好”。我说。
“跟我来吧”。
你还记得多久以前的过去?蹒跚学步的时候?学会走路之前?也许是在你学会说话之前?我记得的比这些都多。我有出生以前的记忆。在出生以前,而且并不孤单。
几乎所有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或是童话,讲述某位强大的英雄在出生时就被遗弃,由狼或熊——或是恰好位于那片区域的其他群居害兽——抚养长大。英雄通常会做出伟大且有益于民众的事,所以这似乎在暗示被猛兽抚养长大是件好事。我对这点不怎么确定,但我想我应该知道。
要知道,它从那时起就陪伴着我:它是我遇见的头一个。它们并不蠢。它们知道待在哪儿比较安全。如果能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的身体,它们就能确保至少十年、甚至多达十二年的安全,因为取出它们的时候会产生无法形容的附带损害。注意,这种影响是相互的:离开作为宿主的婴儿带给它们的痛苦,和宿主感受到的痛苦同样多。所以如果它们选择进入尚未出生的孩子,就会在孩子发育成熟之前困在那儿,而且居住在像那样小巧、粗糙又愚蠢的东西里,它们得到的好处少得可怜,而且会觉得非常无聊。所以它们这么做,通常都是因为在受伤后需要找地方藏匿和休养,又或者在我和我的同行手里吃了很大的苦头。以我的情况来说,它刚刚才被赶出上一个住所,而且手段的强硬程度超出了必要。它遭受痛殴,遍体鳞伤,残破不堪,用仅剩的力气爬进我母亲的身体,昏迷和瘫倒在那儿;然后它遇见了我。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个我能够理解、位于我体外、却又非常接近的声音。让我进去,它说。拜托,它说。
我还记得那种感觉,无法用语言思考,什么都不懂——对世事一无所知。但它想进入我的身体,而我不希望这样。我推开了它。它试图抵抗,却只是徒劳。走开,我告诉它。
我的老天啊,它说,你是他们的一员。
当然了,我听不懂,但我不喜欢它,一点也不喜欢。我推开了它。我能感觉到自己在伤害它。它是我遇到的头一个比我弱小的东西,我能战胜它,也能伤害它。它无法让我烦心,但如果我愿意,就可以让它烦心。我愿意。这样很好玩。我更用力地推它。
住手,它说,你弄痛我了。
走开,我告诉它,但我不是认真的。我希望它留下来和我玩。就像小孩子喜欢的那种粗鲁的游戏。
我被困在这儿了,它说,我出不去。别推了。
记忆是棘手的:你记得的东西,你认为自己记得的东西,编辑和校订后的记忆,修正、增补和错误的信息,以及对应心智的那个重要器官都在尝试用汤做出面包。在我的记忆里,我抓住它的脑袋猛撞某个东西,直到它尖叫出声,然后我又试图扼死它,再然后我掰断它的手脚,接着继续猛砸。我现在意识到,这些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它们没有手臂、腿和脑袋,所以无论我对它做了什么,都不可能是类似的事。但无论我做什么,它都会觉得痛,而这很有趣。
当然了,我无从得知我们在一起被关了多久。最合理的猜测——根据我母亲告诉我的事(关于她反复做的噩梦,诸如此类)得出的结论——大概是介于三到四个月;可是管它呢,时间是主观的,尤其是在我们和它们之间。我们在一起待了很久,然后我出生了,而它爬出并逃脱,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怎么也好过跟我待在一起;按照所有人的说法,我从那之后就是个相当普通的婴儿,虽然有些任性。
于是我们去了公爵夫人那里,但我们见不着她;就连宫廷牧师也一样。他们告诉我们,普洛斯帕大师和王家助产士、两位护士和普洛斯帕大师的授权传记作者(共有两位:每十二小时换一次班)留在房间里,而且直到一切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去,甚至包括公爵;特别是公爵。我给他们看了我的资格证书。他们都陷入了沉思——这份证书真的很棒——但就算对于普洛斯帕大师最无关紧要的突发奇想,违抗的惩罚似乎也是绞刑,所以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他们将牧师和我留在一间小小的接待室里,那儿除了一张直背象牙椅以外空无一物。我坐在上面。
“你真的能预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