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河君
这天,又是五日一轮的定省,沈筠早早起来收拾完毕,带着侍婢落英往太子妃处来。到达后就见仆役们正传递着洗漱物品,众姬妾也已三三两两候着了,她站着等了一会儿,就听得身后骊姬的娇笑由远及近,“良娣当心这些台阶,雨后太过湿滑了...这么说,清河君已经回京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东宫呢”。
赵悦冷笑一声,幽幽道:“我劝骊姬你就不要想着巴结那丫头了,我们这些人里,除了太子妃和已经故去的许良娣,她还看得上谁啊。”二人掠过沈筠身边时,赵悦故意把“许良娣”三个字咬得很重,却只看见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不禁有些愤愤,心道看这贱婢还能得意几天,我们这些个“新欢”,哪个没被东宫那位小表妹折腾过,还怕那个小祖宗治不了你这只狐狸精么。这么一想,立时又愉悦了起来。
待姬妾们都到了,太子妃便从内殿出来,众人叙礼过后,静宜道,“想必诸卿都已知道,清河君回京了,现已去陛下和皇后殿下那里请安,即日起到上巳节回封地前,都要暂居东宫。郡君性子急躁,诸卿这段时日要更加谨言慎行,免得招惹是非。”
众人应喏,心中却叫苦不迭,这位小祖宗隔一阵子便要回来折腾一回,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幸而她如今已过二八年华,谈婚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等到聘了人家,自己忙着相夫教子,大概也就没空再来东宫折腾她们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只听得奉仪王氏对刘良媛小声道:“郡君从来看不上妾身们,自然不会找我们闹,只不过...”她用目光扫了扫末座的沈筠,“她顶着那样一张脸,怕是要有麻烦了。”
沈筠这才发现,众人听完太子妃的话后,脸上神色各异,目光也都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扫过,心中只觉好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静宜又嘱咐了些旁的事,便让众人退下了,沈筠正欲离开,却被玉露请到内室,此时太子妃正坐在熏笼旁喝茶,见她进来,便唤她过去坐下,又叫随侍的婢女倒了一杯茶递与她。沈筠坐在熏笼另一侧,手中捧着茶,只听太子妃缓缓道:“缦姬来东宫,有一年多了吧。可还习惯?”
沈筠答道,“蒙两位殿下不弃,妾自来东宫,饮食起居皆得妥帖照料,一切都好。”
太子妃也笑着点点头,“习惯就好,若有什么不便处,与孤说也好,同殿下讲也行,不必委屈自己。”
沈筠忙点头称谢。
静宜也笑着点了点头,道,“孤冷眼旁观了这些时日,知道你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唯独对悦儿,言辞上有些犀利...她从小被父兄娇惯坏了,行事是张扬些,倘或找你的麻烦,却也不必理会她,孤寻到时机,自会敲打,但若她今后对你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凭她娘家根基多深,有孤和殿下在,也定为你讨个公道。”
她这番话,一则表眀自己会公正处事,提醒她不要主动惹祸,二是暗示她身份微贱,若真和赵悦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
沈筠知道太子妃一向娴雅端庄,又有国母懿范,因此即便是骄矜如良娣赵悦,也对她心悦诚服。今日这些规劝,论起来也确是好意,便诺诺称是。
静宜知她聪慧,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想必她早已心领神会,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其实方才也说过了,清河君会到东宫住一阵子。灵犀是个爱折腾的,从前又与阿嫚感情极好,她若是对你说什么,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沈筠点头称是,又陪她闲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是夜,萧琮歇在太子妃处,静宜便把日间与沈筠的对话与他说了,萧琮听罢,点了点头,“你提点她几句,确实是为她好,但只怕她未必肯听。不过如今看来,她也只是嘴上逞强,只要没真的闹出什么事,就随她去吧。”
静宜听他这样说,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只怕赵良娣会怨殿下过于偏袒新人。”
萧琮冷笑一声道:“什么新人旧人,你们明里暗里,不都在议论别人,是沾了旧人的光么?”
静宜知他已有不悦,却还是忍不住规劝到,“别人是别人,旧人是旧人,貌徒相似,其实不同,旁的人看不出,殿下心中应当明了,太过执念,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说完,见萧琮面色已然不善,便住了口。心中却暗暗叹道,逝者已矣,生者终究还是不能放下,再说下去,怕也只是空惹他伤心罢了。于是另扯了几句闲话,便服侍萧琮安寝不提。
宋灵犀还在回京的路上,便有“热心”的宫人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东宫对晋阳君横刀夺爱的始末,这让她对传闻中的缦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此一抵达京都,到宫中各处请过安后,便直奔沈筠居所而来。
彼时沈筠正在窗下临帖,忽闻庭中有人道:“缦姬可在屋中?快来参见清河君。”
沈筠闻言,忙搁下笔迎了出来,只见一位锦衣华服,姿容秀丽的高傲少女,领着个婢子从外面进来,便走上前来对她跪拜道:“参见郡君。”
灵犀见了沈筠,先是一愣,待缓过神,却也不叫她起来,只上下左右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问道,“她们说你也叫嫚儿,那你姓什么,总不见得也姓许吧?”
“妾在贱籍,没有姓氏。”
“什么?贱籍?”灵犀惊道,“怪不得陛下到今日说起这事还那样上火。东宫也太长情了,这么多年,对阿嫚仍是念念不忘。如今更是连一贯的好名声也不要了,就为了弄个相貌相似的贱籍女子回来。”
她叹息了一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对沈筠道:“不过...你可别以为自己顶着这副好皮相,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觊觎不该觊觎的位份。”
沈筠微微一楞,心道我觊觎什么了我。却还是本本分分地躬身答道:“妾不敢。”
“不敢?哼,你一个贱籍舞姬,笼络主君,勾引太子,一进东宫就敢对太子良娣不敬,闲言碎语都传到本君的清河郡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最好老实点,否则...”
灵犀正说得激愤,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高启年的声音:“郡君可在此处?让老奴好找啊。”
灵犀见一向随侍在东宫身边的高启年竟亲自来了,冷笑一声道:“高公公,我前脚刚到,您后脚就来了,这东宫的反应可真够快呀,生怕我把他的小心肝儿怎么了似的。”
“瞧郡君您说的,殿下那可是时时想着您的呀,这不,知道您从披霞殿一路过来,又去了太子妃处,此刻必定有些饿了,特地挑了几样点心,赶着叫老奴给您送过来,都是您从前最爱吃的。看看。”
高晓年说罢,献宝似的把一个食盒捧到灵犀面前,灵犀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见了食盒中的精巧点心,一时也顾不上训人了,立刻拈起一块尝了一口。
“嗯,还不错,”灵犀点点头,之后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不过她总是闲不住的,边往嘴里塞点心,边在屋中四处打量,目光落到沈筠方才临写的稿纸上,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问道:“这是你临的?笔力倒尚可。还有这是谁的书帖?从前没见过,看着很是秀逸,颇有右军风范,却又不全然遵循前人,不错不错。”
高启年见状,不失时机地去将沈筠扶起,“缦娘子,郡君问您呢,近前答话吧。”
沈筠对高启年微微一笑,算是答谢,走到灵犀身边道:“回禀郡君,是松雪先生的尺牍。”
灵犀起初有些疑惑:“松雪?哪个松雪?”继而又恍然大悟道:“哦,难道是延佑朝的那个...你竟临他的字,哼,果然都是没有气节,专攻于媚主邀宠的货色...”
沈筠听她此论,不禁失笑道,“郡君这番言论,是从哪里听来的。”
灵犀愤然道:“自然是先生讲的,松雪本是前朝皇室后裔,却为夺了他家江山的戎狄伪朝效力多年,不是没有气节是什么?”
“诚如郡君所言,但这与临写他的书帖有何关联?”
“字如其人,其人心术不正,字也不正,媚态横生。”
“郡君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方才...方才没看清,哼,反正这人就是个叛国贼。”
沈筠见她气急,有些无奈地笑笑,“王朝覆灭,必有其天命,若只因是所谓前朝皇室后裔,不顾匡扶天下的大丈夫之责,隐遁江湖,空负一身才学,才是可笑至极。”
“什么匡扶天下,助纣为虐罢了!”
“助纣为虐?”沈筠摇头轻叹,“若不是松雪先生每每力谏,伪朝不知要枉杀多少前朝旧臣,增加多少酷烈刑罚,苛捐杂税。的确,他若像旁人一样以死殉国,至少后世谈论起来,还能落个贞烈死节的好名声。不过,妾却以为,所谓气节,有时不过是个愚蠢的桎梏,只有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才能不顾世人诟病,坚持心之所向。若说松雪先生其人其字媚态横生,妾大概是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来。”
沈筠这番话,说得气定神闲,却让灵犀大为惊异,她没有想到一个贱籍奴婢能有这样的见识,明明是狡辩,听起来却颇有道理的样子。当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便道了句“果然巧言令色”,拂袖而去。
高启年满脸堆笑,深深地看了沈筠一眼,对她拱了拱手,便跟着灵犀走了。
晚膳时,东宫与太子妃设下小家宴为清河君接风,席间静宜见灵犀有些意兴阑珊,便关切地问道:“妹子今日怕是累坏了吧,怎么吃得这样少。”灵犀听了晃晃脑袋道,“那还不得多谢东宫先前赏赐的点心呀。”
静宜不解,看了看萧琮:“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灵犀笑道:“高公公,要不您来说说。”
高启年忙赔笑道:“瞧郡君说的,殿下那不是怕您饿着吗。”
灵犀哂笑一声,便不说话了。
彼时宴饮过半,静宜又对灵犀道:“妹子的东西是一早送来的,我已命人将偏殿布置好了,妹子这次仍与我同住吧。”
灵犀听罢,刚想应承,却眼珠一转,嬉笑道:“不了不了,今日舅父还在跟我念叨,说兄长和嫂嫂要多添两个小娃娃才好,我如今可不敢打扰了。”
此言一出,静宜满脸飞红,萧琮轻咳一声道:“都多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那你倒是说说,如今看上本宫这里哪块地方了?”
“我今日路过梅园,看那里就不错啊。”灵犀说罢,还瞟了一眼末座的沈筠。
梅园隔壁便是竹舍,众人闻言皆有些幸灾乐祸地朝沈筠望去,却见她仍气定神闲地饮着酒,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