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是你们冷了我,是我冷了你们的家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校园,同学,包括那里的蓝天,脚下的土地,这里在没人拽着她的头发叫她扫把星,在没人往她身上扔泥巴,在没人往她书包里放毛毛虫,在没人……她上了大哥所上的学校,可她来了,大哥已经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大学,时而会写信给她,告诉她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事,告诉她那刻她送的兰花活的很好,会开淡紫色的花,很漂亮,像她一样。
他的一切安好,也让她心里放心不少,终于能重新开始了,她的生活,她的以后。
她并不是学的最好的那个学生,却从没让姥姥操过心,姥爷重男轻女,也在她无数次端给他的洗脚水中给了她半颗心,甚至有一丝欣慰,老了老了儿女不在身边,却有一个如此贴心懂事的外孙女。
她们住在县的边上,离上学有一段路,但是这并不影响他们的生活,甚至觉得这样清净的生活是上天给她最好的安排。
院边种的野花,是她从山上采的种子,小院内种着应季的蔬菜,虽然不大,却足够她们食用,姥姥单独给她腾出一间小屋,她的笑慢慢重新爬回了脸颊,挂在了嘴角,哪怕姥姥和别人吵架都成了她快乐的时光,听在她耳中都成了好听的音符,姥姥在门前挂了一个旧风铃,每当她回来,都最先知道。
她可以撒娇,可以吃喜欢的菜,可以赖床,会陪着姥姥去买菜,一毛一毛的和商贩讲价,哪怕十多分钟便宜了一毛钱也让她开心不已,她重新留起了长发,积极阳光,快乐,心底的过往被她刻意埋在了心底,一遍又一遍盖上了土,加了锁。
白色雪片在一次从空中落下,把这小院染了白,一个学期她的父母从没有来看过她,她不问,也不提,年关将近,姥姥带着她回了趟家,辗转小半天才到,“姥姥,你还好吧,腰痛不痛”,王石磊揉着姥姥的腰。
“不痛,有我这乖孙女照顾着,那也不痛”胜翠芳回答,赶紧把她的手揣进了自己的大衣口袋“可别冻到手脚,赶紧动一动”。
胜翠芳小心的呵护,这个冬天她的手脚只是微微的肿,破天荒的没有裂开。
两人蹒跚来到门口,已经是午后,冷风吹过,让王石磊缩了缩脖子,不知为什么,每次回家她就觉得冷,这种冷就像从骨子里往外发着寒,冻的她发抖,回自己的家让她有些紧张。
胜翠芳拍拍她的手,两人进了门,屋内笑声传出,这让王石磊不仅怀疑她进错了地方,听上去还像是王建军的笑声,她第一次听见父亲笑,不由好奇,两人进到屋内,都愣在原地,一个刚出生的小娃娃被王建军抱在怀中,他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眼中还镶着柔情,梁美娟坐在炕上看着两人,她们的到来让屋内的两人也呆在了原地。
“妈,你们怎么来了”梁美娟笑着问道。
“我们不来,你们是不是都已经忘了还有个女儿”胜翠芳冷了脸。
“怎么会呢?这不是小家伙刚出生,不能出门吗?要不我和建军早就去看你们了”梁美娟脸色红润,一看就是发自内心的满足。
“闺女快来看看,这是你妹妹,王雪晴,你爸特意翻了字典查的名字?”母亲似乎比以前健谈了很多,在没有曾经的哀愁叹息。
王石磊伸出手,王建军却不着边际的躲了过去“你们刚进屋,先暖和暖和,孩子小别染了寒气”说着手指逗着怀中的小女儿。
原来父亲不是冷漠,不是他粗心,不是他不会,只是他暖的不是她而已,不是父亲不会笑,只是不属于她而已,这世间不是没有偏爱,只不过偏爱的不是她,童话也不都是假的,他们爱的人真的可以成为小公主,她以为父亲重男轻女所以不喜欢他,她以为父亲待母亲不好,她以为柔弱的母亲心中苦楚,可此时看来对于她是多么的讽刺,这家里不是不会暖,也不是没有玩具,她总以为是这个家冷了她,现在才明白是她冷了这个家,看着炕上的玩具,看着两人脸上的笑,看着她的小屋成了旧物的仓库,看着王建军手边的故事书,看着他用手指肚擦去小女儿嘴角的口水,看着他们的世界,那个作文中的父亲真的是她的父亲,那么她算什么呢?对啊,她算一个死胎,在他们眼中她应该死在了后山,死在了那个大雨突降的夜晚。
胜翠芳只是看了看王建军怀中的孩子,什么都没说,拉起王石磊出了门。
“妈,妈,石磊,你们等等”梁美娟在身后喊到。
“你还没出月子,你待着,我去”王建军小心放下小女儿,披了衣服追了出去。
“妈,你们等等”王建军拦住了两人的脚步,“天都要黑了,你们要上哪去?”
“不用你管”胜翠芳巴拉开王建军的胳膊,拉着王石磊气愤的离开。
“妈,妈,你生什么气啊”王建军再次拦住两人。
“王建军,做人要拍拍自己的良心,同样是女儿你如此变脸,未免太不是东西,磊磊怎么了,她不是你的种,不是她娘生的吗?你这又是秧歌又是戏的,给谁看,这么多年你是怎么待你女儿的,你自己知道,告诉你没你们这么欺负人的,不能够。”胜翠芳像个炮竹一样发泄着自己的不满,为自己的孙女报不平。
“孙女,走,莫痴心,你还有姥姥,只要姥姥不死,就是你的天,人在做天在看,会有报应的。”胜翠芳紧紧拉着王石磊的手带她离开。
王建军双脚僵在原地,看着离开的两人,他好像真的忘了,他还有一个女儿,他曾那样冷漠的待过她,刚刚她回来,他好像还没看清她的样子,他甚至有些想不起她的脸。
胜翠芳就这样带着王石磊硬生生走到了镇上,一路两人都没说话,王石磊有些麻木扶着心口的痛,努力的盖土,加锁,藏起自己的伤,收拾自己满地的不堪。
两人住了店,胜翠芳心疼的揉着她的手,哈着气,擦着自己控制不住的眼泪“别怕,有姥姥呢?”
王石磊用有些红肿的手擦去她的眼泪,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白发也多了不少,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没抛弃她不是吗?有人疼她,她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又有什么资格伤怀“不难过,我有姥姥就够了”,她不知道此时笑的是否好看,却尽力扬起了笑脸。
“好,好,都不难过,不值得,不值得”,胜翠芳拍着她的手,细细摸索。
第二天两人就回了县里,胜翠芳给她买了新衣服,一路紧紧拉着她,她其实都知道,这孩子心里苦,她知道孙女心里痛,她不傻,能看到她眼中的伤,她不说,就怕她们担心,可她宁愿孙女发泄,大哭,甚至无理取闹一场,可她从家没有,就这个懂事才更让她心疼。
“怎么样,好看不”王石磊穿着一身粉色的衣服站在姥爷面前问道。
“好看,好看”梁凤山回答,他听了媳妇的叙述也很是生气,对这个外孙女多了同情。
她笑得越开心,胜翠芳就越担心,夜里,王石磊独自一人细细抚摸着自己枕头边的新衣服,她知道姥姥特意给她选的衣服,想把她失去的都重新补给她,记得那年冬天,老叔给她买了一套同样颜色的衣服,很是漂亮,上面还绣着花,当她开心第二天拿出来穿上的时候,父亲却给了她一个巴掌,梁美娟赶紧给她脱了下来“石磊,妈重新给你买新的,这个留着送人”。
那年她不懂,为什么给她的东西要送给别人,后来三叔每年回来给她带的礼物都让他们送了人,后来她才明白,这是人情往来,只是她不懂为什么要用她的东西走这些往来,现在她才真的明白,她不在他们心上,而那些东西又有什么属于她的呢?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蒙起了被子,紧紧抓着,仿佛那就是她的盾牌,也是救赎她的保护,不停安慰自己不痛不痛,不停告诉自己,我可以不哭,可以不哭。
那一年她十四岁,除了姥姥她不知道还能依靠谁,那一幕成了她永远的伤,比打在她身上的伤更痛,她后来时常想,如果哪天姥姥不拉着她走,会不会不一样,在给她们一些时间,会不会也会对她温情以待,每每想到这,她都摇摇头,明知的结果,却怎么还有不甘,院前风铃响,姥姥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回来了。
“姥姥”她开心的迎了出去。
“老婆子,他们当真这么说?”梁凤山小声问道。
“嗯,美娟说,有了孩子开销大,建军厂子效益不好,供不起磊磊上学了,只给了我五十块钱。”胜翠芳气的剁着菜板。
“这俩白眼狼”梁凤山咒骂,“那怎么办,真不念了?”
“那可不行,没文化怎么行,这要回去不得让她们欺负死,她们不养,我养,我的孙女必须上学”胜翠芳坚定的回答。
“也是,咱俩的工资还供不起一个孩子”梁凤山回答。
“呦,这么大方,不心疼啊”胜翠芳调侃。
“心疼啥,自家孩子,自家孩子都没我这一个孙女对我好,有啥不舍得的,咱们都老了,能花多少”梁凤山回答。
“小声点,别让孙女听见,孩子心事重,知道该难过了”胜翠芳嘱咐。
“嗯嗯”梁凤山点头,一回头看到门口站的人,“呵呵,孙女,饭,饭快好了,饿了吧”他有些担忧看着脸色不怎么好的孙女。
胜翠芳转过头,瞪了一眼丈夫“有姥姥,姥爷呢?别怕”。
“我可以不读书”王石磊出言。
“说什么傻话,必须读书,不读书哪有出息,等你上了大学,去大城市走一走,找个工作,再有个好归宿,到时候啊,姥姥还得给你哄孩子呢?”胜翠芳安慰。
“孙女,你的高度决定你的以后,知道吗?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认识什么样的人,和你走同样路的人才会幸福,所以必须读书,必须走出去”梁凤山认真的劝解。
“嗯,这是我认识你以来说的最正确,最有水平的话”胜翠芳很赞同的夸奖。
“那是,我可是水利工程师,国家认证,货真价实的”梁凤山得意的回答。
“是,是,我们的大工程师,赶紧把水烧了”胜翠芳好心情的催促。
“孙女,你觉不觉得有了你以后,这老太太可爱了很多,脾气也好了,我啊也过上好日子了”梁凤山烧着水笑呵呵问道。
“你是说以前受苦了呗”胜翠芳瞪着眼。
“没,没,这是说你越来越好,夸你呢?早知道孙女是你的软肋,生下来就该接过来,那还能受那王八羔子一家人的气。”梁凤山提起孙女从前就生气。
胜翠芳踢了他一脚,给了他一个眼色,梁凤山抬起头看着一直站在那里的孙女,不知怎么安慰,脑海里搜索着词汇。
王石磊却会心一笑“可不,我该早早赖着你们,抱着你们的大腿,哭嚎不离开才是。”说着当真抱着姥姥的腰耍宝,逗的两人连连发笑。
三人围着热乎乎的饭菜,王石磊给两人倒了白酒举起自己的白水“感恩有你们,你们定要长长久久的长命百岁,等孙女带你们享福”。
“好,好,我们定千年万年陪着你”胜翠芳笑着回答。
“那我们不成了那啥啦?”梁凤山指出话中漏洞。
“你个老头子,刚夸你文化水平高,就来劲了是吧”胜翠芳开启不服模式。
“嘿嘿,不敢,不敢,你是老大,你说算,你发话,活成龟样都行”梁凤山风趣回答。
姥爷的话逗的两人差点把饭喷出来,小屋里的笑声暖着彼此的心。
从那以后梁美娟和王建国偶尔过年两人匆匆抱着小女儿来看看,而王石磊彻底成了他们眼中的路人甲乙丙,她甚至羡慕那个王建军举高高的孩子,无数次问过自己,到点那里错了,自己到点那里不好,她可以改,可以改,为什么就不要她了,可笑吧,她曾偷偷跟着他们走出很远很远,特别想看到她们的幸福都是假的,可当她看到那个孩子眼中的星光,她们脸上的笑,父亲的宠溺,她就知道,她真的错了,是她这个人错了。
她没能成为所有电视剧里逆袭的学霸,尽管她很认真,很努力,她觉得很愧对姥姥姥爷,而姥姥则每次都催促她睡觉“孙女顺其自然,别逞能,我们只想你接受教育,可没想你累垮了身体”。
本就瘦弱的她,因为升高中,考完试后病了很久,直到三叔站到她面前,看了她良久,揉着她的发眼中都是心疼,“想哭就哭吧,三叔不告诉任何人,也不会笑你。”
他好像看透了心中所想,也看到了她多年疲惫不堪的灵魂,“我可以不哭”,王石磊回答。
“傻孩子,好好的,等你上大学,三叔给你拿钱,别怕”王建平承诺。
这个男人,就像她每次陷进深渊的一根浮木,重新拉起她,让她向前,王石磊在忍不住抱住他,颤抖着身子,他依旧像从前一样顺着她瘦弱的脊背,在他眼里她还是那年苦苦挣扎的孩子,看着她似乎一切安好,可又怎么安好,被遗忘,被忽略,被伤害,她明明已经体无完肤,却强撑着自己的一副皮囊,这样活着有谁能撑过去,谁又能安好,又真的不在乎。
“三叔成家了吗?”平稳了情绪的王石磊问道。
“还没,不过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王建平毫不隐瞒回答。
“是吗?定是很漂亮的姑娘”王石磊靠在床边枕头上问道。
“和你眼睛一样漂亮,反正在我眼里她最漂亮”王建平说起心爱的姑娘时,眼里都是爱意。
“加油”王石磊羡慕他的生活,洒脱,向只不知疲倦的飞鸟,飞向自己喜欢的终点,以自己最自豪的方式。
“嗯,等我结婚时定告诉你,让你鉴证三叔的爱情”王建平回答,他这么说的,后来也是这么做的。
“我,就算了,本来高兴的事,别让我搞砸了”王石磊眼中划过落寞。
“切,老子结婚,老子最大,我看谁敢支愣毛”王建平一副社会老大的模样,脸上露出凶狠夸张的表情,逗的王石磊轻咳嗽起来。
“到时候你大哥也会来,我就让他发红包,定给你留个大的”王建军笑呵呵拍着她的背,规划着还很遥远的前方。
“好”王石磊笑着点头。
“三叔在外面定要好好的”王石磊突然严肃的看着他。
“嗯,知道”王建平回答。
两人就像多年的朋友,一问一答,他给她说着外面的世界,她成了他最好的倾听者,他把好玩的事说给她听,她告诉他有男孩子像她表白了,收到了情书,他说外面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有苦有笑,有无奈心酸,也有希望,“丫头,三叔就想让你知道,每个人都是一个苦难的信徒,都有不为人知的无何奈何,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救赎你的一切,挺不住就咬咬牙,熬不过就打自己两巴掌,相信我,什么都会过去,在苦在痛只要活着,就能熬过去,知道吗?”
王石磊点头,“我知道,熬过冬天,春天就不远了,抗过春天,花就开了,挺过花落,果石就成熟了,点起火,身子就不冷了,在过一个冬,一切就会淡了,不那么难熬了,就可以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