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性变态[1]》:性对象的反常
人类与动物真实存在的性需求,在生物学中被称为“性欲”。这种表述参照了“食欲”一词:由饥饿引发的觅食冲动。在日常口语中,我们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形容引发“性欲”的“饥饿”;而在学术界里,这种造就性需求的“饥饿”,被称作“力比多”[2]。
世俗舆论对性欲的本质和特征有许多成见。比如,性冲动在童年时期并不存在,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青春期的性发育才逐渐出现的;面对难以抵挡的性吸引时,性欲便会出现;性欲总是萌发于两性之间的;性欲的目的是达成两性的交合,或至少达成通往两性交合的过渡行为。
以上这些说法与现实出入极大。如果我们留心观察,就会发现这些成见漏洞百出、偏颇且武断。
在详细阐述之前,我们先引入两个概念:一是性吸引力的来源,我们称之为“性对象”;二是性欲驱使我们去达成的行为,我们称之为“性目标”。科学研究表明,在性对象和性目标这两个方面,都存在着大量偏离常态的案例。这些反常案例与常态标准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关系,这正是我们所要探索的课题。
流行文化对性欲的解读,完美契合了诗歌中对于两性关系的描写:人类被一分为二——一半是男人,另一半是女人,男人和女人苦苦寻觅对方,因为相爱而结合,因为结合而重新得以完整。正因如此,当人们听说,这世上居然有男人的性对象不是女人,或者有女人的性对象不是男人时,一定会大跌眼镜。大家把这个群体称作“反性向者”或者“性倒错者”,将这种现象称作“性倒错”。尽管这个群体的确切人数很难统计,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数字一定是非常庞大的。[3]
A.性倒错
性倒错的行为表现
性倒错者的行为呈现出不同的表现类型。
(a)绝对型性倒错。这一类型的性倒错者只能接受同性作为性对象,异性不仅不能唤起他们的欲望,还会冷却他们的性冲动或者引发他们的性排斥。由于这种性排斥,男性会丧失性唤起的能力,或者在性行为的过程中无法感受到任何乐趣。
(b)两栖型性倒错(性心理上的雌雄同体)。对于这一类型的人群来说,性对象既可以是同性,也可以是异性。这一类型的“性倒错”没有性别指向上的排他性。
(c)偶然型性倒错。当特定的外部条件令人无法觅得正常的性对象、却仍能够仿效正常的性行为时,一些人便有可能与同性发生性行为并获得性满足,这一人群被称作偶然型性倒错者。
不同的性倒错者对于自身反常性向的认知,也往往大相径庭。一部分人将其视为合情合理的“力比多”,与正常的性向没有区别,因此激烈地追求与正常性向者平起平坐的权利。另一部分人则抗拒自己性向“反常”的事实,并将其视为一种病态的强迫症。[4]
除此之外,性倒错还可以根据其存续时间的长短来分类。一些人自从记事起便是性倒错的,而另一些人只在某个特定时期或是青春期发育之后,才出现性倒错的现象。[5]性向颠倒这一特征,在一部分人那里会终生持续,而在另一部分人那里只是昙花一现,甚至只是正常性向的一段小插曲。换言之,一个长期拥有正常性向的人,也可能在某个时刻突然成为性倒错者。我们观察到,有些人能够在正常与倒错的性向之间游走。尤为有趣的是,在一些案例中,当事人与正常的性对象经历了尴尬的性行为后,其“力比多”开始以性倒错的形式呈现。
通常来说,上述不同类型的性倒错之间,并没有相互依存的关系。只有在一些极端案例中,当事人才会坦然接受由来已久的性倒错,并将其视为自身属性的一部分。
许多学者不愿将各种性倒错类型看作一个整体。他们宁愿强调不同类型之间的区别,也不愿强调不同类型之间的共性。这当然也源于他们对这一群体的固有成见。即使各个类型的特点确实成立,我们也不应忽略不同类型间广阔的灰色地带,与其将人强行归入某一类,不如让性倒错的光谱自行展开。
性倒错的解读
性倒错最初被解读为一种先天性的神经变异,这也与临床观察到的事实不谋而合,因为性倒错最早是在精神病患者以及疑似患者身上发现的。这一说法里包含了两个关键词——“变异”与“先天”,下面我们将分别进行讨论。
变异
“变异”一词由于常被滥用而饱受诟病。但凡一种病不是由创伤或者感染造成的,就会被人们归为“变异”,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做法。根据马格南对变异现象的划分,就连最高级的神经活动也不能免除“变异”的嫌疑。在这种大背景下,我们不禁要问:“变异”的认定究竟还有什么用途和新的内涵呢?事实上,以下两种情景应直接从“变异”的判定中排除:
(1)当事人的行为没有频繁且严重地偏离常态。
(2)当事人的生存和工作能力没有严重受损。[6]
基于上述理论,性倒错者并不属于变异者。以下事实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1)在一些行为并无明显异样的人身上,可以观察到性倒错的现象。
(2)在那些工作能力没有丝毫损伤,甚至心智发展水平极高、修养极好的人身上,也能够观察到性倒错的现象。[7]
(3)当我们抛开临床数据不谈,从更为宏观的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时,仅凭以下两点事实,也足以推翻性倒错属于变异的说法:
a)当古老的族群发展到一定的文明高度时,性倒错的现象便会十分常见,甚至具备了重要的功能意义,对此我们必须给予必要的重视。
b)性倒错在原始野蛮的族群里已经十分常见,而“变异”这一概念通常只适用于高等文明[伊万·布洛赫(Iwan Bloch)];即使在欧洲文明的不同族群中,气候与种族的差异也强烈影响着性倒错的分布与判定。[8]
先天
很显然,只有“绝对型性倒错”才谈得上“先天”这个概念,主要表现为性倒错者终生未有过对异性的性冲动。而其他两个类型的性倒错者,尤其是“偶然型性倒错”,则很难跟“先天”扯上关系。正因如此,“性倒错先天论”的支持者倾向于将“绝对型性倒错”与其他两个类型区分开来。依据“先天论”的说法,性倒错在一系列案例中是先天形成的,而在另一些案例中却能够以“非先天”的形式出现。这导致了人们在性倒错的解读上无法达成统一的认识。
“先天论”的反对者则认为性倒错是一种后天习得的性冲动模式。
他们的论据如下:
(1)在许多性倒错者身上(包括绝对型性倒错者),我们能够挖掘出早年留下的强烈的性记忆。他们的同性恋倾向正是这些经历持续发酵的结果。
(2)在许多性倒错者的人生经历中,不乏促成和阻碍性倒错的外部因子,这些因子或加速或延迟了性倒错的最终出现,例如长期只与同性接触、战时的相处、囚禁于狱中,以及对同性性交风险的认知、禁欲、性别弱势等。
(3)性倒错能够通过催眠的方式消除,而催眠对于先天特征是几乎无效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性倒错先天论”几乎不攻自破了。
先天论的反对者认为,如果对“天生”性倒错者进行细致的检验,也许会发现他们力比多的发展方向是由儿时的经历决定的[哈夫洛克·霭理士(Havelock Ellis)],这些经历虽不存在于当事人的表层意识中,却能在特定的干预下被当事人重新记起。在这些学者看来,性倒错只是性冲动的一种常见形式,是能够通过一系列外部因素共同促成的。
这一说法言之凿凿,却经不起事实的推敲。研究证实,许多人的确经历了所谓的强烈的性影响(比如发生于早年间的诱奸和与他人相互手淫等),但并未因此变得性倒错,或是并未长期滞留在性倒错的状态。综上所述,人们不难推测,作为“先天论”对立面的“后天论”,其理论本身尚不完备,或者说其理论广度尚不足以覆盖所有性倒错的情况。
性倒错的成因
无论是“先天论”还是“后天论”都未能触及性倒错的实质。先天论必须首先阐述清楚,究竟什么是“先天性”,而非武断地认定性冲动天生就与特定的性对象相绑定。至于后天论,我们不禁要问,纷繁而充满偶然性的外因是否足以抹杀个体的差异,成为性倒错的充分条件?我们上文的论述恰恰表明,个体的差异是不可忽视的。
双性理论的引入
为了探究性倒错的可能性,弗兰克·力斯顿(Frank Lydstone)、齐尔南(Kiernan)与柴瓦里尔(Chevalier)等人提出了一系列颠覆主流认知的设想。大众普遍认为一个人非男即女,然而临床中却存在难以判定性别的案例,即使从解剖学的角度也难辨雌雄。这些案例的当事人同时拥有男性和女性的性器官(阴阳人),在极端案例中,两性的性器官在当事人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发育(真性阴阳人);而两性的性器官都发育不完善的情况,则更为常见。[9]
这种反常案例的意义在于,它意外地简化了我们对于“正常生理构造”的理解。从解剖学的角度来看,一定程度的“雌雄同体”本就是正常现象。在每个正常男女的身上,都有异性性器官的痕迹。它们要么成为丧失功能性的残余器官,要么就转化成担负其他功能的活跃器官。
这些早已为人所知的解剖学事实提示我们,人类在生命的初期是双性的,只是在发育的过程中,某一性别的特征逐渐占据了主导,而另一性别的特征则退化至残存状态。
如果将这一观点代入到心理学领域,那么,每种类型的性倒错都可以被看作是心理上的雌雄同体。为了实现这种代入,只需证实心理上和生理上的雌雄同体存在规律性的对应即可。
然而这一构想却落空了。预设中的心理雌雄同体与可验证的生理雌雄同体之间,实则并没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在性倒错者的身上,常常可以发现性欲低下(哈夫洛克·霭理士)以及性器官轻微退化的现象。尽管如此,这类现象并非规律性地出现于性倒错群体,更不占这一群体的大多数。因此,性倒错与生理上的雌雄同体,本质上是相互独立的。
除此之外,人们还过分看重所谓的“第二性征”和“第三性征”,并强调它们经常在性倒错者的身上出现(哈夫洛克·霭理士)。尽管这个视角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不过,“第二性征”和“第三性征”原本就经常出现在两种性别的身上,这也是生理上雌雄同体的表现,并不足以令人在性对象方面发生真正的倒错。
如果随着性对象的倒错,一个人在精神气质、欲望本能和性格特征方面变得与生理性别相左,那至少能证明心理上雌雄同体的存在。不过,对于性倒错群体来说,性情上的反常只在女性中略为醒目地出现,而男性的“男性气质”则可以丝毫不受性倒错的影响。如果我们坚持认为心理上的雌雄同体是成立的,那就必须补充说明,心理上的雌雄同体在各个方面的作用力都是非常微弱的,对于生理上的雌雄同体,也影响甚微。哈尔班(Halban)甚至认为,性器官的退化并不妨碍第二性征的出现,两者基本上是相互独立的。[10]
双性理论的拥趸之中,有一位名叫乌尔里希(Ulrich)的男性性倒错者。作为该群体的意见领袖,他曾用最通俗的说法这样解释道:“(双性理论)就好比一个男人的躯体上长着一个女人的头脑。只是我们无从了解‘女人的头脑’有哪些特征。”用解剖学的角度钻研心理学的问题既徒劳也不明智。关于这一话题,冯·克拉夫特—艾宾(v.Krafft-Ebing)的观点与乌尔里希的观点并无本质出入,但他的表述更为精准一些。艾宾认为,生理上的雌雄同体,除了表现为男女性器官在个体身上的同时存在之外,还会形成男女两个大脑中枢。人们进入青春期之后,在相互独立的性腺的作用下,这两个大脑中枢开始发育。也有人将男女两个大脑中枢表述为男女两个大脑。至于大脑中是否存在一个控制性功能的中枢区域,就像语言中枢控制语言功能那样,我们尚不得而知。[11]经过以上论述,有两点可以肯定:一,性倒错群体同样具有双性生理特征,但除了一些解剖学上的假象之外,这一点的其他意义尚待研究。二,性倒错是性欲的正常发展受到干扰阻碍的结果。
性倒错者的性对象
心理雌雄同体论认为,性倒错者的性对象与常人正好相反。男性的性倒错者会和普通女性一样,为了男性的肉体和魅力而神魂颠倒。他们自我感觉像一个女人,并因此寻觅男性的伴侣。
尽管上述说法有一定的代表性,但远不足以概括整个性倒错群体的普遍特征。毋庸置疑的是,大部分男性的性倒错者仍然保留着男性的心理特征,生理上也鲜有女性化的第二性征,且他们也更倾向于在性对象的身上寻找女性的心理色彩。若非如此,就很难解释为何古今的男妓都要从里到外效仿女性,以图取悦男性性倒错者。古希腊时期,最阳刚的男性常常出现性倒错的行为。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对某个少年着迷,并非因为少年身上的男性特质,而是因为他们女性化的体态和性情。少年的矜持、羞涩、天真和无助点燃了这些男人的爱欲。然而,一旦这些少年长大成人,就不再会被强壮的男人们视为性对象。在此之后,这些昔日的美少年也会或多或少地恋上娈童。
在上述情形中,男性性倒错者的性对象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性,他们的结合更像是两性特征的结合,是他们对于同性和异性的双重渴望糅合而成的产物。不过他们的性对象必须满足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具有男性的躯体(性器官),这一点恰恰映射出了他们自身的双性特征。[12]
相比之下,女性性倒错者的特点则明确许多:主动型的女性性倒错者在生理和心理层面都呈现出男性特征。尽管追究起来还是有细微的个体差异,但总体来讲,她们都期望自己的性对象具有典型的女性特质。
性倒错者的性目标
可以肯定的是,性倒错者的性目标是多样化的,无法一概而论。肛交并不是男性性倒错者的专利,相互手淫才常常是他们的终极性目标。不过,当相互手淫仅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时,它又成为终极性目标的障碍。在这种情况下,性倒错者的手淫频率甚至远高于异性恋者。女性性倒错者的性目标也颇为丰富,其中尤以口腔黏膜的接触最受喜爱。
小结
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我们还无法对性倒错的成因做出满意的解释。不过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对性倒错的认识也在不断加深,这比解答其成因更有意义。我们注意到,过去我们把性欲和性对象之间的关系设想得过于单一和密切了。那些“反常”的案例提醒我们,在性冲动和性对象之间很可能存在着另一种关系形式,即性欲造就性对象。长久以来,这一点都被我们忽视了。探索的过程松解了我们头脑中对性欲和性对象的紧密捆绑。我们不禁大胆猜测,性欲与性对象或许是相互独立的,性欲的产生也许并不依赖于性对象的刺激。
B.恋童癖与恋兽癖
如果说性倒错者仅仅是在性对象的选择上有些异于常人,而在其他方面大体与常人无异的话,那么那些将尚未发育成熟的孩童视为性对象的人,就真的算是某种变态了。只有极少数的人会将儿童视为唯一的性对象。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一些个性懦弱或者性无能的人,找不到合适的渠道发泄欲望,转而将孩子作为替代品。这一现象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了性欲的本质。性欲可以呈现为许多形式,同样也能将许多客体作为性对象。这一点与食欲不同,只有在十分极端的情境下,人们才会饥不择食。乡间农民与动物之间的人兽交屡屡发生,这种案例说明,有时性欲的力量甚至能够跨越物种。
出于美学诉求,人们更愿意将性欲引发的此类严重变态行为归为精神疾病,然而事实表明,与各个种族和阶层的健康人相比,精神病患者并没有更多的性欲偏差。儿童更容易被教师和看护者性侵,完全是因为这些人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孩童。不过,这些变态行为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发作得更为强烈,这是特别重要的一点区别,此外,性变态行为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常常被升级为唯一的性行为形式,以致将正常的性满足方式排除在外。
从精神病患者到正常人,性行为的种种怪异变体发人深省。我认为,引发性生活的冲动,应是最不受高级精神活动所支配的。在我搜集到的案例中,那些在一段关系中表现出精神变态、为社会道德所不齿的人,往往拥有正常规律的性生活;而那些在性生活中出现反常倾向的人,却在生活的其他方面是个普通人。他们只是将文化发展的弱点带入了自身的人格,而这一“弱点”正是性。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大致得出如下结论:在多数情形下,对于数目庞大的人群来说,性对象的形式和价值都是次要的,某些其他因素才是触及根本而持续发挥作用的。[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