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家贫人早立
夜,梦中惊醒。
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不安的低语。小国毓疑在梦中,揉了揉眼睛,支肘撑起半个身子细听,似乎有娘的低声抽噎。他立即跳下床,赤着脚跑出屋去。
“娘!是妹妹又起夜热了么?”话音未落,小国毓被奶奶嘘声制止。
章老先生头半夜就已经来到丁家,他神情凝重,正小心地给外孙女推拿。念娣不断把布帕浸在冷水中,拧成半干,交给奶奶,覆在小郡主额上降温。
几人伫立床边,小国毓已忍不住探身细看妹妹。丁永一举灯照亮。胳膊举得太久了,他换了只手,灯烛亦微微摇曳,照得灯下的几个人脸上神情明暗不定。
自那次三月三上巳节出门之后不久,丁国郡身患瘟疹。脸部、小腿的皮肤起了许多小红疹子,反复发热。章老先生开了几副药,内服和外用擦洗,瘟疹痊愈后,夜热却久缠不消。此热怪异至极,中夜起,破晓消。每到鸡鸣天亮之时,便慢慢退去,白天不见任何症状。章老先生几次更换药方,均未见丝毫好转,一时束手无策。
一般来说,孩子在十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冒话,小郡主两岁了,却从未开口说过一个字。每当夜里发热,既不开口说难受,也不伸手找娘,只是睁着清亮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独自忍受,直到额头滚烫,人被烧得意识模糊。章禹莲夜夜不寐,熬得几乎灯枯油尽,她日夜寸步不离地守着爱女,生怕有什么闪失。
小郡主饮食开始变差,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丁永一心急如焚,与章老先生商量,二人来到赉寿药行,请来了拉尔茨先生。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药剂师。根据德国药剂师建议的药物剂型和剂量,丁家四处借钱,从赉寿药行买了几种德国进口的西药。小郡主服用西药之后,怪病仍无起色。
眼看着女儿又起夜热,额头烫手,烧得几近昏迷。章禹莲一手托着女儿软塌塌的身子,一手拉着爹的胳膊摇晃,语中已有哽咽:“爹!您是神医,您一定要救救您的外孙女!”
见女儿泪流不止,章老先生心中难受,“哪来的神医!爹只是一寻常乡野郎中,治病救人乃医者之本分,自家孩儿岂有不尽力的道理!”
章老先生不再发话。小国毓突然道:“德国建筑商阿尔弗莱德·希姆森的女儿叫莉莉·艾尔玛,也是两岁左右突然发烧并持续数周,所有的办法都试过了,依然无法救治。他家决定试试气候疗法,带着莉莉去崂山住了几周,慢慢有了好转,最后康复了。”
“气候疗法?”章老先生转过身。
“也叫森林疗法。”小国毓急切地解释说:“小妹夜热不退,我特意去请教过奥瑟·斯威格先生,就是到森林里去,穿宽松的衣服,在森林中散步、打拳,然后让身体逐步适应……”
丁周氏看着亲家的脸色,打断了孙子的话,“小孩子,别乱说!”
章老先生却说:“不管是气候疗法,还是森林疗法,到崂山住些日子,走动走动,喝点山泉水,晒晒太阳,总是没有坏处!”
丁永一不敢多问,只捧着一盏烛灯静静地站在一旁。细细品味亲家的话,大概是死马当活马医,姑且放手一试。
***
章禹莲救女心切,第二日便带着女儿去了崂山。小郡主许久没有出门,显得很有精神,倒是章禹莲疲累至极,走得快些便感到头晕目眩。
来到太清宫,有德国士兵在步月廊聚会,有些军人在与崂山道士合影留念。古园寂静。章禹莲双手合十,跪求庇佑。小郡主喜猫,见崂山猫可爱,三追两追出了太清宫,渐渐离得远了。
荒僻之处。半个月前崂山暴雨,山洪冲开一座老坟。一具棺半裸于天日之下,倾斜的棺中露出半张古琴。包裹琴身的油纸已残破,丝弦早已糟断。小郡主上前把琴从棺中扯了出来。
一个青衣道人路过,远远见小郡主孤身一人,便走了过去。
道人拾起拖在地上的残琴,冷笑道:“古有黛玉葬花,今有酸腐埋琴!也算开了眼界!”见四下无人,心生关切,就多问了几句。小郡主一声不吭,不理不睬。道人心中有气,可又不放心留孤女于荒野。
就在这时,章禹莲高声寻女而来。她回头不见爱女,这一惊非同小可,几欲立刻晕倒。章禹莲一连多日没有好好休息,只觉得天旋动地,挣扎着支起身体。她疯了一般地冲出来,拉着宫中道士、香客,说了小郡主的衣着相貌,一路询问,顺着那些德国士兵、崂山道士的指引,一路追至此地。
章禹莲见爱女安然无事,身边还站着一个道人,略为放心。她跌跌撞撞来到近前。青衣道人回身看了她一眼,见走失幼童之母寻来,欲转身离开。她见章禹莲腰间琴穗,站住了。待章禹莲来到女儿身边,道人拉起琴穗,又要她伸出手看了看拇指之侧的琴吻。
道人忽然冷冷地道:“章益甫是你什么人?”
章禹莲心中顿时一惊。她爹章继道,字益甫,胶澳地区除丁家之外极少有人知晓。
章家本是琴派名门,受同门所害,家破人亡。
京城琉璃厂琴工张春圃,与章老先生同一师承。张春圃为人憨厚刚直,琴艺不凡,京城文雅士大夫之中享有盛名。慈禧当上太后,想要学琴,得知张春圃的名气后,传召入宫。张春圃在宣召时称,不能跪着弹。应允后,张入宫弹琴,却遇惊杂之事。不久慈禧又宣召,他宁死也不肯再去。拒绝入宫后,张春圃名声更盛。肃王隆勤请他到府中弹琴,张春圃有意触怒肃王,被赶了出来。之后,同门章继道之妻,被强行请入王府教琴。她洁身自好,质朴无华,个性清正,进入王府之后茶饭不沾唇。章妻一般午后入王府教琴,之后立即回家。即便这样,此后多年,琴人张章两家,不断遭到同门和其他琴派的污名构陷,引发清末琴案。最后,张春圃穷困而死,章妻自尽。此案牵累甚众,涉及许多无辜。
自古道:同行是冤家。
章继道被琴派之争害得家破人亡,他悲叹:“琴人之毒,更狠恶于贼盗。”痛失爱妻之后,章继道发誓此生不再操缦。携女远离京城,以行医为业,隐居胶澳。
章禹莲的娘在王府教琴,学琴的是一位“女公子”。大清朝廷风雨飘摇。许多王公贵族移居青岛,肃王之女便遁居崂山。她行踪无定,缥缈于山水之间。章家父女二人听说,巡抚杨士骧巡视青岛,为了请王女回京或下山居住,特备山轿五十乘,差役人员三百余人,入崂山寻找。此女避而不见。杨士骧由北路进山,先到华严庵,遇大风飞扬,寻找极为不便。只好派人去太清宫,请太清宫长老韩太初到华严寺,赏琴之后留用斋饭,请韩道长务必对此女悉心相全。
此女脾气骜忽怪异,崂山各宫无人敢惹。她一袭道衣,却非道士,无名无号。到了太清宫等地,神情居傲,无论索要衣食住处、琴谱典籍,均是理直气壮。各观道长知其身份显贵,不敢怠慢,对其要求,亦是尽力应允一一照办。崂山道士不知其姓甚名谁,偷偷给此王女起了个绰号,背地里称她为“王不二”。
章禹莲身上的琴穗,本是陪嫁琴“湛泉月”之物。她见爱女小郡主喜欢,便拆了下来。平日里,把琴穗系在腰间,让女儿小郡主扯着,章禹莲也能腾出两只手做些家事。今日前往崂山,她把琴穗系在腰间,一路上相互牵扯着,母女都省了不少力气。
一眼认出琴穗,绝非外人。
听那道士语气,似乎并不友善。她从始至终,均未正眼看过章禹莲。发问之时,也是面向小郡主,似乎在问孩童,却只能由章禹莲来回答。
章禹莲心中忐忑。看容貌听声音,知是女人,又与王府学琴“女公子”的年纪符合,再联系家族往事和琴学渊源,不难猜出对方身份。章禹莲不敢同门相认,更不敢有所隐瞒,遂恭身行礼道:“正是家父!”
王不二依然一脸爱理不理的表情。
“养得倒是精细,”她皱眉细看小郡主的脸色,突然冷冷地哼了一声,古怪地道:“只怕越上心,死得越快!”
王不二见小郡主始终扯着那条琴穗,便低头看了一眼被山洪冲出的琴冢之物。
琴为连珠式,岳山裂缺。琴面造型浑圆,稍有变形,但整体尚好,不影响弹奏。琴身附着了一层泥水锈污,指划之处露出漆色,有漆皮起脱之状,似乎隐布梅断,也许是土里埋久了生的霉斑。
王不二懒得细看,翻转琴身,背面刻有“幽涧珠玑”四字。龙池、凤沼为如意椭圆形。龙池、雁足间开寸许音孔,较为罕见。凤沼纳音处隐约可见篆文墨书,龙池纳音处也有墨书铭。
崂山历史悠久,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明代就有“九宫八观七十二庵”之说,历代文人墨客来此游者众多。也不知哪个附庸风雅之人,埋琴于此。既然是琴冢之琴,便是见者可得。对于王不二来说,不过一张残破之琴而已,别说将它修复,便是劈来当柴烧都嫌费力。她习琴之初,琴房便摆了七八张琴供她挑选,都是金弦玉轴,极其华贵。开指之后,宫中送来几张内廷珍藏之物,金徽玉轸,名琴富丽。现身处崂山,非京城可比,但随身常用之琴,也非凡品。
见小郡主不肯撒手,眼神倔强,王不二似乎觉得有趣。你想抢,我却偏偏不给。
王不二微低着头,望定小郡主,翻了一下怪眼,“若你娘继续这么养着,你便快死了!若随我去,这琴就给你!”
说完,王不二横夹着琴,转身离去。小郡主似懂未懂,回头看了娘一眼,小手依然握着琴的残穗,执拗地不肯撒开,竟被带着去了。
章禹莲大惊,急得几欲开口,却不敢喊,更不敢跟上去与王不二强行抢回女儿。她眼睁睁地看着二人越走越远。
失了爱女,章禹莲孤身一路落泪,失魂落魄地返回台东镇。
章老先生听女儿一边哭,一边将前前后后地细细说了一遍。
丁周氏觉得,听上去王不二所言,虽不入耳,却也在理。小郡主体弱,章禹莲照护极为精心,反倒是越精心照护,女儿身体越弱。她强颜劝慰儿媳,“看台东镇穷汉市上小商小贩的孩子,出生便风里来雨里去地被父母带到集市上。孩子会爬会走,便顶着大太阳,在泥水里嬉戏玩耍,却百病不生。都说崂山仙山圣水,进山住些日子,说不定就好了。”章老先生也觉得此道人,应该就是在王府与妻学琴的女公子。他说:“听上去无甚恶意。无论她是何意图,小郡主身在崂山,也算有人照应。去就去了,兴许是条活路!”
事已至此,章禹莲哭也没用。丁永一夫妻虽然牵肠挂肚,但生死有命,自孙女离家那时开始,似乎便已是尘埃落定。
所谓的日月如梭,说的大概就是织机上的梭子。
一连七八日,小郡主音讯全无。章禹莲思女心切,仅仅几天工夫,人就极为明显地消瘦下来。
她目不转睛地坐在织布机前,手拿柿木梭,脚踩板。机杼撞击的声音、踏板上下跳动时与木板发生的碰撞声,带着抑扬顿挫的节奏。
左手递梭,右手飞快地接住。随即左脚踩下外踏板,然后将机杼拉向自己怀里,用力一磕;之后右手递梭,右脚踩动踏板,机杼熟练地顺势带向怀里;接着右脚踩踏右内踏板、然后左脚踩踏左内踏板。章禹莲动作娴熟,如此循环往复。随着脚踏手穿的织杼之声,她额上的汗珠像雨点一样滴落在织出的粗土布上。
“咵唧、咵唧……”
章禹莲似乎从不休息,她没日没夜地坐在窗前。无论念娣多早起来,只要来到院中,都能听到东厢房单调的机杼声。晚上,东厢房从来不亮电灯。章禹莲将油灯灯芯调得很短,豆苗大的油灯,放在织机旁,放在窗台上。无论油灯放在哪里,都会投下一个孤苦的身影。
半个月过去,章禹莲再也无法忍受思女之苦。她收拾行囊,欲进山去寻。丁周氏进东厢房来劝,崂山那么大,到哪里寻呢?
丁廷执听到丁周氏的声音,隔着布帘向娘和媳妇苦苦哀求,章禹莲顾不得与婆婆说话,赶紧回到织机前。织杼声继续响起,把乞求声淹藏起来。
清朝末年,大清日趋衰落,列强入侵。鸦片大量输入中国,造成银贵钱贱,财政枯竭,国库空虚。鸦片战争前后,虽然有林则徐禁烟运动,但鸦烟流毒已深,无数国人已经吸食鸦片上瘾。德国占领青岛之后,对鸦片实行高税专卖制度,开设立升官膏局,公开贩卖鸦片,鸦片烟毒在青岛泛滥。
丁廷执是个读书人,他举书狂笑不止,痛骂自己破家败业,不顾廉耻。可是,涕泪横流,苦苦哀求媳妇和娘想办法。几年下来,消磨了他的意志,也摧垮了身体。丁廷执被折磨得不成人样,麻木不仁,面黄肌瘦,如同活死人。
东厢房与其他家里一样,家徒四壁,能卖的都拿出去卖了。
章禹莲像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现在她已经完全绝望了。婆婆每个月给的月钱,对于东厢房来说简直杯水车薪。章禹莲从不抱怨,更不向任何人开口借钱。她认命了。章禹莲固执地凭一己之力,没日没夜地将千丝万缕一寸寸地织成布料,能活一天便算一天。
丁周氏听着儿子的低声哀求,别说骂上几句,她连掀开布帘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丈夫丁廷执,女儿丁国郡离娘日久生死未知,老天待章禹莲竟如此凉薄。
来到儿媳的身边,丁周氏怆然而欲落泪。轻手去拭章禹莲面颊上犹自未干透的泪痕,让她的头靠着自己,道:“歇歇吧!好端端的伤心落泪,娘也跟着难过!小郡主去崂山住些日子,该回来时自然就回来了!”
“娘!国郡会不会……”章禹莲忍不住往坏处想,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别胡说!”丁周氏轻斥道。章禹莲失声痛哭不止。她举手抹泪时,衣袖落在肘间,手臂上露出许多新添的淤青伤痕。丁廷执犯了烟瘾之后,痛苦至极,神志不清,又抓又咬根本不知轻重。章禹莲一直陪在丈夫身边,身上早已伤痕累累。丁周氏见了,眼中泪水滚滚落下,手抚儿媳伤痕,悲不自禁。
就在这时,章禹莲似乎听到屋外一声轻唤“娘……”
她猛地混身一颤,立即坐直,“娘!你听,好像小郡主回来了,她在叫娘!”
丁周氏影影乎乎地也听到了什么,可她根本不敢相信,“许是你思女心切,生了幻觉,听错了!小郡主离家前,从未开口说话……”
婆媳俩正说着,屋外又传来一声低唤。“娘……”声音极为低微,很像幼猫的喵叫。这一次,丁周氏也听得真真切切。
是的,是有人在叫娘!
章禹莲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吧,如同坠入惊喜与悲切的云端。难道真是太过于想念女儿,产生了幻觉?蓦然间,一种巨大的力量涌了出来,她拼命地站起身,向屋外冲去。
拉开东厢房的门,小郡主可不就站在眼前。
“娘!”
章禹莲扑倒在女儿身前,把她用力抱在怀里。女儿的呼唤,实实在在的响在耳畔。她大声悲哭,这才敢信了。章禹莲被婆婆搀起,女儿帮她不断地擦去眼泪。她终于看清小郡主的模样。
小郡主头发散乱着披在身后,毛绒绒的样子,满面风尘仆仆,虽然显得有些狼狈凌乱,但双目含笑,灼灼有神。她离家时穿的鞋子外面又套了层草鞋,像道人一样打着绑腿,一件大人的粗布外袍被撕短,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已被揉搓得满是褶皱。腰间系的,正是那天她抓在手里的残琴之穗。
“三天后我来!若你跟我走,就备几件换洗衣裳!如若你不去,我也少了累赘!”王不二说完,转身径自去了。
婆媳俩这才注意到,院里照壁边上还站着一个人。章禹莲起身追了上去。王不二走得飞快,等她追出门去已经离得远了。章禹莲整衣,向背影远远地施了一礼。
回到院中,章禹莲拉着女儿的小手进屋,小郡主却不肯。东厢房散发的恶臭和异味,使章禹莲不得不买来熏香。廉价的劣质熏香,混合恶臭异味,着实让人掩鼻避之不及。
章禹莲心中酸苦,搂过女儿的身体,下颌抵在她的额上轻泣。言学梅历来尖酸刻薄,见章禹莲如此情状也不由鼻尖一酸,眼眶已湿了。她赶紧抽出绢帕轻轻拍去眼泪,生怕花了刚画好的精致妆容。
小郡主平安回家,丁周氏与儿媳的脸上一样犹挂着泪痕,就忙不迭的替孙女张罗可口的饭菜。厨房翻米缸,后院找食材,丁周氏明知自己变不出花样儿,却还是想试试运气。
最后,她叹了口气,想了想,带上镰刀和绳子,领着念娣出门了。
丁家在茶泉子萝卜地边开了一小块麦田。丁周氏首先薅下几穗麦子,在手心里用力搓一下,选择那些麦粒比较成实的,弯下腰割倒了一些青麦子。念娣一束一束的打捆,学着奶奶的样子,把吸浆将满但又未完全黄熟的穗头,齐腰摘下。用火在锅内焖熟,乘热搓去壳。
回到家,二次搓掉包在麦粒上的麦皮,用簸箕,簸去麦皮,把簸干净的麦粒倒入锅里翻炒。
厨房里正忙着,蹿进院子三个泥猴儿。国毓和姜顺子笑嘻嘻地,一人提着一只四鼻子罐儿,他们身后跟着招娣。那嫚儿比前面的两小扫儿还狼狈,就像从泥里滚过,一身腥臭。
丁周氏从厨房迎出来,见招娣这般模样,气得脸一沉。
“别骂!奶奶千万别骂!”招娣笑着上前,将藏在身后的两条寨花鱼挂到奶奶的手上,嘴里叫着:“马上就洗,立刻干净!”
招娣转身跳进院里养鱼和荷的大缸里,整个人连头闷在水里。
“以前国毓就爱往缸里跳,为此没少挨骂,自从当了掌事,人也变得稳重些了。现在倒好,他不跳了,你却往里跳!”气得丁周氏赶紧上前,要把招娣从缸里揪出来。
国毓和姜顺子听了哈哈大笑。
招娣蹲在缸里抹抹脸,显露出俊俏模样,腾地站起身来,湿漉漉地伸手要奶奶抱她出来。丁周氏哭笑不得,躲避不及,被招娣勾住脖子亲了一口,也弄了一身湿。
丁周氏一脸无可奈何,笑着摇摇头。她手里提着鱼,看着两只四鼻子罐儿送进厨房,心里畅快起来。
“青岛村靠海沿儿,家家挂着四鼻子罐儿!咱家搬到台东镇时,奶奶没舍得扔,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她满心感慨地道。
丁周氏小的时候,就经常提着四鼻子罐下海。四个鼻儿穿上绳子,提起来四平八稳,汤水不洒。在礁石上撬下海蛎子,先把海蛎子皮敲碎撬开,再用海蛎子壳托着肉,连汤带水的挖进四鼻子罐里。自己舍不得多吃,都拿到行街蹲在路边上卖了,一罐儿也就卖几个铜钱。这种陶罐,在青岛村是家家必备之物。
招娣一见小郡主,立刻扑了上去。小郡主见她头上身上滴着水,又是脏兮兮的样子,赶紧躲到娘的身后。招娣不肯放过她,小郡主咯咯地笑着左躲右闪,居然异常灵活,哪里还有离家时病厌厌的样子。
***
晚饭,碾转上桌。绿中透黄,晶莹剔透,浓郁的麦香味弥漫开,香味扑鼻。清蒸寨花,绿色的葱丝、红色的辣椒丝和白色的鱼肉相配搭,清淡鲜香。
丁永一抱着孙女坐在首位,一桌子的人都盯着小郡主看。还是原来那只小彩釉碗,吃饭的人却像换了一个。那碗小巧精致,小儿拳头大小,只能盛大约两汤匙米饭,不过成人一大口。以前,都是小郡主坐在娘的怀里,等着喂。现在却是小郡主自己拿起筷子,几口便把小碗里的蛤蜊肉碾转吃完了。
小郡主嘬着筷子尖,举着空碗道:“要!”
丁永一见了,大喜,却不敢再给,“这东西沉,不敢多吃!”他戳了一块嫩到可化的清蒸寨花肚皮肉,小碗放不下,只好用筷子帮孙女托着。
小郡主张大嘴巴,自己送入口中。
言学梅见了狼吞虎咽,觉得定是把孩子饿坏了,连声骂王不二刻薄。
招娣冷冷地撇了言学梅一眼,懒得和她讲话。
“非也非也!”小国毓大笑,“大娘所言差矣!那道士对小郡主好的很呢!我和招娣这些日子,一直躲在暗处陪着小郡主。”
那日,小郡主离开娘后,抓着琴穗走走停停。王不二脾气怪异,耐心却极好。她对小郡主不理不睬,不背也不抱。小郡主累到坐倒在地,她便站着等。走山路,喝泉水。小郡主不哭不闹,能跟就跟,累了就自己歇着,遇到山石陡坡就手脚并用,既不开口央求,也不像寻常小儿那样啼哭呱噪。如此安静倔强,倒是很对王不二的脾气。
国毓和招娣那日回家,听说小妹被一道士虏去,第二天一早便骑马进山去找。两个孩子昼出夜归,寻了三四天,终于发现王不二落脚处,之后就一直藏在附近悄悄观察。
王不二新购了一只山羊,让村民养着,日日送奶过来。每天除抚琴、制香、取泉水,再无其它事。每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不二都会背小郡主去崂山东麓。攀至峰顶,有一个心形水池,五步大小,池底水深不过成人,常年不涸。经一日阳光,池水微温,山石热力犹在。小郡主沐浴戏水,王不二浆洗衣物。等小郡主玩儿累了,衣物风吹石烤也就干了。王不二帮小郡主穿好衣服,背着她下山,便不再理。奶蛋斋饭自取,爱吃不吃,任其自生自灭的样子。小郡主在山间追鸟逐猫,摘花捉虫,慢慢离得远了,王不二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从不呵斥阻止。除非小郡主在林间草地睡了,王不二上前为她盖上衣物,守在一边,驱走蚊蝇小虫山林野兽,否则那少言寡语的怪道士就决计不与理会。
吃了东西,小郡主打了几个哈欠,显得有些疲乏困倦,章禹莲把女儿从爷爷手里接了过来。很快,小郡主偎依在娘的怀里睡了。
丁周氏见孙女睡了,示意国毓和招娣放低声音。婆媳二人听了小郡主这几天的遭遇,得知未吃苦楚,俱是欣喜。
“小妹离家日久,定是想娘想得狠了,才被逼得开口说话。”招娣吃吃地笑道:“王不二应该不知小妹自出生,从未开口说过话,只道小郡主一直在与她较劲。”
二人相处日久,第一次听小郡主出声,嘴里却只有一个“娘”字,王不二有些生气。既然找娘,我便送你回去。她前头带路,直奔台东镇方向。
小国毓也笑,“王不二倒是个脾气好的,走得慢,不急也不催!路遇回娘家的妇人,见小妹可爱,抱上驴背,送了一程。纵是如此,走走停停,途中不断歇息,从崂山深处走到台东镇,也足足用了两日一夜。”
丁周氏倒吸了一口冷气,“怪不得看着疲竭,吃着饭就要睡了!”她再细细琢磨,回味过来许多事情,气得起身举手要打,“你们俩个进山,不告诉家里一声也就罢了!找到小郡主,也不和家里说一声,害奶奶和你娘平白掉了许多眼泪!定是一路悄悄跟在后面的,从崂山到家这么远的路,怎能看着妹妹如此受累?”
“奶奶不也常说,家里把小郡主养得太精细么?随王不二这些日子,没人管没人护的,反而吃的多睡得香!森林疗法是有效的,小妹被历练得不善,在山里睡觉,别说鸟叫虫鸣,就是有几声狼嚎也不会醒!”
两个故意放声大笑,远远地逃了。招娣出屋前,还故意跺脚、拍巴掌。丁周氏吓了一跳,生怕惊了小郡主。她一脸紧张,回头再看,却见孙女依然睡得安然沉实。
丁周氏不放心,解开小郡主的衣束,卸了绑腿,见内衣极为整洁。两只小脚有几个脚趾略有红肿,但涂过药膏。
“崂山草木丰茂,手、脸无枝叶划伤,脚上连个水泡都没有。”丁周氏握着孙女的小脚丫,心中颇为感激,“今见那王不二,虽冷言冷语,看上去脾气也有些怪异,倒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小郡主照抚得如此周全。”
章老先生出诊回来稍晚。听说外孙女回来了,顾不得回去放下药箱,就直接来到丁家。
他摸了脉象,又细细检查外孙女的手脚各处,发现几个穴位微红。章老先生说:“抓主证、取主穴于左手及前臂部,推揉捣拿,专推某一个穴,以多推来取效,王不二应该就是那位女公子了!小郡主离家之时,爹也一直推拿。若是那时取穴之痕,应早已消退。以推拿代替药物,五行配伍取穴,又是善用独穴,这是你娘的手法。你娘工于琴技,也擅长儿科,定是当年教琴之余,一并传于此子。”
当晚,章禹莲没有让女儿和自己住东厢房,她去和招娣商量,让小郡主暂且与她住在后院。招娣听了大喜,当即去收拾床铺。
章禹莲抱着女儿的被褥来到后院。丁周氏去东厢房的时候见儿媳的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耳朵,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她抬手撩起儿媳的鬓角垂发,果然见耳垂又是空的。
“唉……”丁周氏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摘下自己的金耳钳,要给儿媳戴上。
章禹莲偏头躲开,含泪推阻道:“娘帮我一时,却帮不了一世。”
想那丁廷武与章禹莲初遇情景,丁周氏都觉得心头一甜。章禹莲双颊红晕如流霞尽染,丁廷武与她相对而坐,琴箫相合,相视俱是无声一笑。昨日如镜花水月,恩爱夫妻已凄凉如斯。
“都是一家人,哪有什么帮不帮的!国郡身子见强,既然王不二愿意带她,就让她去吧!”
章禹莲怔怔无语。
“不舍又能怎样!家里的境况你是知道的,养在家里,若不是病死,也要迟早饿死!”丁周氏硬着心肠,将金耳钳塞进她的手里,“这个拿去!换些银钱,去置些吃用,给孩子带上。”
章禹莲木然点点头,像被风摧残零落的花瓣。丁周氏不敢再看儿媳,紧步离开。国毓和招娣藏在一边,将这些看在眼里。娘进屋之后,两个孩子跟在奶奶的身后,来到祠堂,躲在外面。只听祠堂里,传来奶奶断断续续的哭诉。
从青岛村,到台东镇,不过五里路,却是两种迥然不同的生活。在青岛村,有海、有地、有水井、有院子,日子平静踏实。搬到台东镇后,肉蛋菜都要到集市上买,连吃水也要花钱。城镇居民若是没有收入来源,是活不下去的。
丁家没有进项,坐吃山空已久。之前,丁周氏还能揽些浆洗的活儿,赚点小钱贴补家用。自从手腕骨折之后,丁周氏恨不能把一个铜子儿掰开来花。孙女身患瘟疹,丁家四处举债,日子愈发艰难。肉、蛋是过节和待客的珍品,平日是没有准备的。国毓和招娣常和孩子们去赶海,丁廷武偶尔往家里送些野物,算是没断了荤腥。若不是对门邻居念娣来帮着下厨,章家和苟家时不时地送来接济,只怕这个家早就塌了。
现在的丁家,连一日三餐都成了孩子的专属,大人像农村在冬闲时一样,只吃两顿饭。朝饭是高梁面、玉米面的粘粥,夜饭是面汤。只给孩子们备有晌饭,一般是小米干饭,有时掺上豇豆,偶尔配以玉米饼子、地瓜、地瓜干。
丁周氏絮絮叨叨地哭诉着,自己尽可能地将食物做得可口些。简单的苞米饼子做成菜饼子、蒸饼子和烀饼子。她哭诉,菜饼子是用玉米面加野菜或青菜叶子上锅蒸熟,那是度荒年时才吃的食物。
丁永一跪在祠堂里,微闭着双眼,不见一语一字,如同化为石木。
奶奶跪在爷爷的身侧,哭得越来越伤心,不断地锤打着爷爷的后背。许久,奶奶哭得累了,跪倒在丁家祖宗轴子前,长泣道:“咱家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啊!”
丁国毓背靠着祠堂的门,缓缓蹲了下来。他默然沉思,有一瞬间的走神,恍惚间长大了不少。
突然,丁国毓站起身来,转身离开祠堂。他来到书房,给砚台加了水,开始研墨。他一言不发,研墨之后,一点一点地把毛笔蘸墨饱满。招娣乖巧地站在一边,铺好宣纸。丁国毓提笔,毛笔离开砚台,缓缓地收至胸前,猛然将笔向宣纸刺了下去,如同用鱼叉杀死大海里的海怪。激烈的动作把笔上的浓墨激了出去,落在宣纸上,正是溅射的墨点和剧烈颤抖的手,给宣纸上的墨迹增添了一种独特的神韵。行云如流水,“好日子”三个大字,一挥而就。
招娣看着国毓的眼睛,问:“你这是想……”
“刚才没听奶奶哭么,咱家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好日子,对于奶奶来说,无非就是有吃有穿,家里有钱花,日子有盼头!”丁国毓看上去颇为激动,整个脸都涨红了。“我是大裳茶,我是丁家掌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是我的责任!”
招娣性急地插嘴问:“你要怎样?”
是啊!接下来怎么做?应该做什么?怎样才能过上好日子?当真的下决心要做些什么时,心里又不免对自己的能力备感歉疚和汗颜。丁国毓看着自己刚刚写下的“好日子”三个字,它与沉重的现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丁国毓忽然有些惶惑。墨迹未干的字,似乎变成了一种含蓄地提醒:这只是一个小孩子的荒谬冲动,不过是未经世事的泛泛空谈罢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