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裳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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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台东镇蛤蜊大战

“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丁国毓的脸显得很平静,但看上去坚定无比。

大雨如注,大颗大颗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溅起无数水花。

雨声并不能掩盖他低沉的声音:“商场就是战场!今天我们遭遇撞翻摊子、核费翻倍,以后类似的阴损招数只会越来越多。我们要么拼到底,要么就此散伙。我必须提醒宗承,如果我们散伙,你以后在台东镇集市上继续经营,可能会更加艰难。是主动应战,还是就此解散,我听大家的!”

宗承虽然猜不出丁国毓具体在想怎么战,可能也只是一种想法,所以想了就说,把自己的观点直接了当地表达出来。现在,他脑子豁然贯通,已经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

雨声不是噪音,并不搅扰心神,却与天边隐隐的电闪雷鸣有相互映衬之妙,很能惊醒沉睡之人。雷雨如战鼓一般,让人忽而产生一种斗志昂扬的激情。

招娣、姜顺子早就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宗承也用力点了点头。三人异口同声地应道:“战!”

“卖蛤蜊虽是小买卖,是宗承的,也是我们的。若台东镇集市上那些帮派的人,联合起来砸价臭行打价格战,我们根本无法应对!那么,就不如由我们先来!”

几个人详细商量了一下,丁国毓就冒雨带着招娣出门了。姜顺子和宗承也各自回去,分头寻找帮手。

台东镇周边土地贫瘠,是劳工的聚居区,许多人以打短工维持生计,俗称为“穷汉市”,不足以糊口的贫苦家庭比比皆是。挖蛤蜊,有馍吃。许多吃不上饭的孩子,跟着奔向大海。连大鲍岛裕兴百货王掌柜的女儿王守元听说后,也挽起袖子,加入战团。

讨海的人一多,便显得有点乱。青岛人酒桌上炒辣蛤蜊首选蚬子,这种在市场上最好卖。一起讨海的孩子们,挖来的蛤蜊却是五花八门。金蛤蜊、毛蛤蜊、黑蛤蜊、扁蛤蜊、竹蛤蜊、滑蚬、不噶头、化蛤蜊、蚬母、大个头的海呲骚蛤蜊,还有一些稀奇少见的根本叫不上名字。看着收获一大堆,该有的蛤蜊品种几乎都有了。丁国毓和宗承哭笑不得,只好连夜分拣。

送到台东镇市场,丁国毓又来到马路对面,拉开了与宗承争斗的架势。说好了伙着的,昨天还说要与帮派的人一战,今天就一笔勾销么?宗承心想。只见丁国毓把几篮子蛤蜊倒成一大堆,给了姜顺子一把木锨。

“一个大摊4枚铜元,两个小摊也是4枚铜元!”丁国毓神秘地轻笑道:“咱们现在分开,唱一出对台戏,看看傻蛤蜊和海见愁打架,哪个更厉害!”

姜顺子接过木锨舞动了几下,像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他爽朗地大笑道,“这很符合我的脾气!”

丁国毓又回头对宗承笑道:“规条只准一人摆设,我和招娣就在旁边,随时听你们招呼!你们俩现在是竞争对手,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比吆喝、比价格、比赠送、拼得越凶越好!”

宗承这才领教了丁国毓的厉害。宗承与丁国毓相识不久,只觉得他对外界的戒备心非常强,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警觉。虽然个性争强好胜,但他却崇尚公平合作。丁国毓有一种冷静的判断力,极少吃亏,更难得的是不怕吃亏。他在意的是对未来的谋划,而非眼前的小利。同样的人,同样的生意,同样是降价争夺市场,换了一种思路和打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表面上分开,实际上是一种极高明的竞争策略。不仅把竞争的压力释放了出去,还避免了直接与那些帮派的人发生冲突。宗承大笑连呼:“咱们这是左手打右手!你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之策,实在是高明!”

一连几日,傻蛤蜊和海见愁在台东镇市场展开激烈竞争。一群孩子们讨海,全凭运气,蛤蜊、海螺、蚬蛏、蟹子,当天收获什么,第二天就卖什么。姜顺子和宗承比谁的价格低,比买蟹子送的海螺大,二人拼命争抢顾客,既拼价格又高声斗嘴,打得不亦乐乎。

不起眼的海货小生意,变成了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只要姜顺子和宗承一降价,其他海货摊主只能跟着降。蛤蜊异常便宜,销量大增,其他海货的价格也受影响。台东镇几乎所有卖海货的小贩都叫苦不迭。

集市上竞争得越厉害,被吸引的顾客就越多。台东镇小海鲜的价格变得特别便宜,连一些大鲍岛的人也纷纷起早前来购买。

招娣对这种情况始料未及,开心地问:“还要打下去么?”丁国毓一笑,以问答问,“不打怎么谈呢?”

谁会来谈,什么时候来谈,丁国毓不知道。招娣与国毓一问一答的时候,几个台东镇市场卖水产海鲜的摊主就在不远处,生意被抢的郁闷和酒精同时烧红的眼睛里满是不屑。这种不屑的眼神,却击中了丁国毓心中最脆弱的部分。这更激发了丁国毓的斗志和他必胜的决心。

这是一场持久战,比拼的不只是耐心,还要拼稳定低价的货源。只要左手握有战斗力的团队,右手握有价格具有杀伤力的货源,想不赢都难。

丁国毓最担心的,就是货源供应出现问题。他的皮肤变得黝黑,像渔民一样黑中透红发亮。丁国毓的话越来越少,他开始仔细观察每一个一起来讨海的人,并默默思忖如何解决面临的新问题。

在这群孩子之中,宗承和姜顺子出力最多,二人轮流下大枛;招娣和国毓次之,分拣、运输、售卖,经营这个小买卖遇到的一切问题,两个人都要冲在最前面。胡水每天都来,哪儿好玩儿往哪儿去,就是凑个热闹。裕兴百货王守元积极活泼,只是这王家小姐虽不娇气,但从小就没干过这种脏累的活儿。她最喜欢吃螃蟹,却常被举着一对大螯示威的螃蟹吓得不知所措。王守元不参与经营,还自带干粮,她讨海只是为了帮顺子哥。像丑丫于凤等十几个孩子,大部分都很能吃苦,人也本分。当然,也有偷奸耍滑的人,就像杨家村的杨小。

同样是讨海,姜顺子几大枛出货一大堆,杨小磨磨蹭蹭一上午,也没有王守元挖的蛤蜊多。每天只要出工,不管干多干少,同样有馍吃,孩子们很快就懈怠下来。丁国毓与宗承商量了一下,讨海不仅馍吃,每日还分铜子。没想到,不仅没有解决出工不出力的问题,最能干的几个孩子反而离开了。他们另起炉灶,去了别的海滩,挖了小海鲜也来到台东镇上出售,又多了几个竞争对手。

“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丁国毓半是无奈半是慨叹地暗自琢磨。

丑丫于凤是会前村人,父母都是渔民。一次出海,船被大风浪掀翻,二人落水,生死不明。从那以后,于凤就日日守在海边,等爹娘回来。德国人拆迁村子,舅舅一家搬走了,她不肯走,便被丢了下来。日子久了,于凤就成了无人理会的孤儿。会前村被拆一大半时,熟识的村民四散,她遭到负责强拆的华人监工追打驱赶。丑丫无家可归,只好躲在斩山二郎神庙里,睡在供桌的下面。无依无靠的人,总会遭人欺凌。丑丫独自讨海,占不到海货丰密的地段,她的收获也常被抢走,于是脸上总是挂着让人怜惜的讨好表情。

她看上去怯怯地不太爱说话,却是个有心思的小嫚儿。听招娣说以馍换工,很快就会入不敷出,她便不再挖蛤蜊,每天专钓更值钱的蛏子。丑丫是个左撇子,钓蛏子简直一绝。蛏钩是她自己制作的,不知在哪儿捡了一块大约筷子那么长的竹片,拴了一条吊钩。动作让人眼花缭乱几乎看不清,她钓蛏子不仅快,而且蛏子特别完整,基本是钩着蛏子鼻子就上来了。同样钓蛏子,国毓、招娣、宗承、姜顺子四个海精加起来,都抵不过她一个人。

胡水看钓蛏子有趣,却又没那本事,就从家里拎来一罐子盐。蛏子的窝竖直向下,夕阳斜照特别明显,像一个个锁孔。胡水见洞就撒。姜顺子忍不住笑道:“收的蛏子都不够盐钱!”招娣却不客气,冷着脸,双手飞快,见蛏子冒头就收。胡水更开心了,一把又一把的盐胡乱撒去。

杨小见了,撬开一个大一点的蛤蜊,把肉吞生进嘴里。他趁人不注意用蛤蜊壳刮起一些还未来得及融化的盐,悄悄藏了起来。杨小捏捏衣角,觉得盐藏得差不多了,就坐下来用手当推耙和扒子,把海滩上淤泥推开,找到一个蛏子窝。他故意大声叫道:“不用吊钩不用盐,也能起蛏子!”没人理他。杨小四下看了看,蹲在海滩上一边挖,一边不断地向后退,故意往丑丫的方向退去。

来到丑丫身边,杨小挑粗大的蛏子抓了一把藏起来。丑丫不敢声张。杨小贪心不足,伸手想要再多拿些。姜顺子几步冲了过去,抬脚把他踹开,抢上前去撕开他的衣服口袋,蛏子散落一地。

杨小企图蒙混过关,大叫道:“这是我挖的!”

姜顺子听了更是大怒,拳脚不断地招呼着,怒吼道:“吃里扒外的东西!你当我们都是瞎的么?”

“住手!”丁国毓远远地大声喊道。

“干活偷懒藏奸,吃馍一个顶俩!我看你就是来混饭的,早就看你这野种不顺眼了!”姜顺子边打边骂,手下毫不留情。

“丁国毓昨天还没来呢!”杨小不服气地叫道:“也没见少分铜子儿!”

“你和国毓比!”姜顺子听了更是大怒,咆哮道:“国毓的手被海蛎子皮豁了,你手伤了还是断了?昨天他没来,招娣一人干双份,把国毓的活儿全干出来了!我就怕有人说闲话,又特意替国毓多下了几大枛!元子、丑丫这些小嫚儿都比你打粮,你还好意思和别人比!”

杨小被打得鼻口流血。他背对着姜顺子,蜷曲在泥水里,全身直发抖!慢慢支起半个身子,面目狰狞扭曲,吐了一口血水之后,嘴里无声地骂了一句。杨小是个聪明人,为了躲开不利的处境,免得吃亏受辱,眼下只能赶紧认错。他一转身,换上温顺笑脸,连声道:“姜大爷别生气,是杨小一时糊涂!姜大爷大人不记小人过!杨小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丁国毓见了,蓦然想起一个人来。当年,被抓进但泽街华人监狱,遇到狱霸阎二,三爹武艺高强三拳两脚放倒了几个人。阎二见势不妙,也是见风使舵地马上跪了连声求饶。丁国毓忍不住细细打量杨小,怎会把他和阎二两个不想干的人联系起来?

这天涨潮收工之后,又是后半夜。回到家,家人已经睡下,只有念娣还守在桌边。

丁国毓边吃饭,边拧着眉毛琢磨一些事。他像是在问招娣,又像是自言自语,“时下青岛市区,猪肉每斤值钱百文,烧腊店的鸡爪每个3文,水饺每个2文送调料,肉饺子每个3文,羊肉烧饼每个6文,大肉包子一个也是6文钱……原来跟咱们挖蛤蜊,只是管午饭。现在一起讨海的,每天卖完海货收摊后分钱取利,有时一天能分20多文,最少的也未低于3文!怎么看不见赚钱呢?”

招娣也是食不下咽的样子,累积的疲倦让她看起来非常困乏。她想睡觉,想连睡上三天三夜,却倔强地支起眼皮道:“是啊!怎么看不见赚钱呢?”

“不仅看不见赚钱,还打起来了!几个肯下力的也走了,另起炉灶成了我们的竞争对手……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招娣就像应声虫一样。她已听不清国毓在说些什么,眼前桌子像海浪中摇摆的船,饭菜碗盘开始摇晃起来。招娣视线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见招娣没吃完就趴在桌上睡了,国毓也放下碗筷,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这些日子他也非常疲乏,双眼直直地看着屋顶。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像一条脱水的鱼。

从国毓和招娣的闲言碎语中,念娣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取来青蒿水,扶起妹妹,让她喝了几口。招娣软若无骨,人事不省的样子。念娣又为二人的晒伤处,涂上了煮青蒿水的药渣。

三伏天里暑热难耐,国毓和招娣讨海不分昼夜,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受到日光毒邪的危害。国毓的肩膀和背部特别严重,不仅长起疹子,还大面积掉皮,奇痒无比。他的手被海蛎子皮划破,一直也不肯休息,反复沾染海水之后,变得又红又肿,已经有少量脓水渗出。

念娣端碗,喂国毓也喝了一些青蒿水。青蒿解晒伤,清暑邪、清日光毒邪,还具有清热透络、引邪外出的功效,但完全解不了丁国毓目前面临的困境。喝得有点急,被青蒿水呛了一下,他睁开眼,见念娣满眼是泪。

自从奶奶手腕受伤之后,念娣来丁家帮厨。苟记馅饼粥那些熬粥炸馅饼的事,苟文先就交给了伙计。丁家厨房琐事,大多交给了念娣,苟记馅饼粥的食材采买,也全由念娣负责。对于苟文先来说,采购这种重要的事,从来不敢交给外人。粥铺虽小,杂事颇多。伙计勤快,常去门外吆喝几嗓子,一天便会多卖几十碗。伙计若昧心,收了食客的钱,在指缝间藏几个子儿,将剩余的丢进钱匣子里,老板很难发现。后厨请人制作馅饼,同样的工钱,有的人手脚勤快,连包带炸,饭口人多时,客人几乎不用等饼就上桌了;有的工人懈怠慵懒,被客人敲着桌子催;甚至还有人会把后厨的肉,掖在衣服里带回家。苟记馅饼粥是个小生意,苟文先事无巨细,事事操心,稍有疏忽大意,便会出现问题。在铺子日子久了,念娣把她爹的不易都看在眼里。

在台东镇市场上卖蛤蜊,与苟记馅饼粥相比,都是小买卖,但绝不比粥铺生意更轻松、更简单。所以,念娣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丁国毓现在的心情。

见念娣神色哀婉,丁国毓拉起她的手道:“奶奶和娘,都劝我别干了,连招娣也说过同样的话,怎从未听你开口?”

念娣轻轻扶着他的肩,心中难过却不肯显露半分,她轻笑切切道:“自从你和招娣讨海后,家里的日子确实有所好转,连章家和咱家粥铺也跟着受益颇多。家里有了活钱进项,我也敢少量买些肉蛋。章家章老先生出诊晚归,一掀锅,锅里熥着清蒸沙板鱼和饼子。一些卖不了的小鱼小虾,奶奶教我制成杂鱼酱送到咱家粥铺,替代了原来的小咸菜,不仅节约成本,还成为一种唯台东镇苟记馅饼粥才有的特色美食。”

听了念娣避重就轻的话,丁国毓拉着她的手,不依不饶地轻轻晃了一下。

念娣面色一红,低声道:“劝了也是白劝,何必多嘴!”言罢,想把柔软的手抽出来,没想到被握得更紧。她被丁国毓的眼神盯得无处躲藏,只好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和招娣吃完了,姐收拾碗筷擦桌子,是自然而然的事。若换成爷爷来收拾,却是既不好看也不妥当!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讨海卖蛤蜊,谈不上不好看,也谈不上是否妥当,只是眼下你的权宜之计罢了。姐只要把家里照顾好,家外的事,你自有主张。”

“嗯!家里,家外!”丁国毓点点头,感触颇深的样子,轻笑道:“你主内,我主外!很好!”

念娣吓了一跳,回头看了妹妹一眼,招娣睡得正熟。转头再看国毓,只见他目光清冽,完全没有调笑的意思。眼前国毓定定地盯着自己,那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眼中只见自己的身影和一脸酡红的双颊。念娣心中怦怦直跳,不敢再说一个字。她方寸已乱。

丁国毓牵着念娣的手,让她在自己的身边坐了下来。他伸手端起青蒿水,面色沉重,目光淡远,喃喃自语道:“出工不出力这事,必须想办法马上解决!让姜顺子与宗承一直打下去,不是办法,与台东镇市场帮派这一战,必须速战速决!眼下秋老虎一过,这天儿说凉就凉,再拖延下去,便来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宗承与姜顺子早早就过来了。丁国毓正在用早饭,见了他们笑道:“比我的鼻子还要灵!知道念娣做了加螃蟹肉的海鲜疙瘩汤,特意来赶个早场。”

招娣去给他们盛饭,刚把两只碗从厨房端出来,就见胡水和杨小也进了院。招娣一见胡水,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胡水丝毫不以为意,殷勤地接过木托盘,笑嘻嘻地端进屋。

姜顺子见了杨小,没好声气地道:“打了也不长记性,腆着脸又来混饭!”

丁国毓摆摆手,让姜顺子压压火。杨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显得非常狼狈。不过,看得出来他的伤势并不重,丁国毓打着哈哈说姜顺子出手留着分寸,招呼杨小也入坐,让招娣再去厨房。丁国毓取出小时候戴的银锁,放在桌上,推给胡水。

“帮我个忙!”丁国毓对胡水说:“当铺你熟,不管金昌当铺还是哪个,我需要三块银元。”

胡水一听,乐了,边喝粥边道:“我还以为是多少!”他从腰间扯下钱袋,稀里哗啦地倒在桌上,把几块大清银圆、德国金币和碎银、铜钱等,统统随手一推,大气爽快地道:“尽管拿去用!”

饭桌上立刻安静下来。穷人家的孩子,哪里见过这么多钱!胡水手中那个钱袋,用金银丝线绣狮子滚绣球图案,四角各有一只蝙蝠。桌上一枚德国人发行的货币,铸有“青岛大德国宝”字样。另一枚似乎是同样的德币,钱背朝上,周围是德文,意译为“胶州·德国领土”,中间是代表德国的鹰及皇冠纹饰。听说德华银行发行了五分和十分的货币,但从没有人见过。台东镇集市上的人一般都用铜元。

胡水只顾吃喝,觉得海鲜疙瘩汤味咸汤醇,唇齿滑润清鲜。桌上沉默好一阵子。胡水察觉气氛不对,尴尬地问:“这不也是钱么?”

“这钱用不了!”丁国毓笑着替他解围道:“我需要的三块银元,得全部换成铜子!记着,别再翻倍地拍了!三块足矣!”

“行!”胡水将桌上杂七杂八胡乱收进钱袋,抬腿起身要走。这时,见招娣又端粥进屋,他立刻改了主意。胡水把银锁推给杨小,依葫芦画瓢地道:“去,到金昌当铺,告诉掌柜,就说胡水说的!当三块银元,全部换成铜子!”杨小闻着海鲜粥的香味,一脸不情愿的样子。胡水见了,使出胡家少爷的脾气,抬腿一脚踢了过去,大大咧咧地道:“给你仨子儿的抽头!若是跑得快,我们吃完出门前能回来,给你五个!抽头我出!”

杨小一听有抽头,立即笑嘻嘻地应了下来。他接过银锁,跑得比风还快。从台东镇到斐迭里大街,一去一回,至少两个时辰。招娣骑马先走,丁国毓等人也随后出发,只留下胡水一个人等杨小。胡水在台东镇路口守着,左等右等不见人。见到杨小时,胡水大为光火,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非要他背着铜钱串子送到沙岭庄,否则一个抽头也没有。

铜钱到了,丁国毓把所有人都聚拢起来。见到杨小身上背着成串成串的铜钱,累得汗流浃背的样子,大家都很奇怪。招娣、宗承等人,也不明白带着这么多铜钱来讨海是何用意。

“昨天打架的事,是我的错!”丁国毓言简意赅的开场白,让孩子们窃窃私语起来。他话锋一转,给大家讲起了内蒙古归化城大商号大盛魁的故事。康熙年间,山西人王相卿和张杰、史大学三个小贩前往归化城经商,合伙组成“通事行”,后逐渐发展成拥有巨额资本的商号。

“大盛魁有外工、长工、短工、月工、日工、包工、小工,工种有骆、马、羊、铁、伙夫等等!人家几千号人都不打架,是大盛魁的掌柜精明干练有能力!”丁国毓笑嘻嘻地自嘲道:“咱们这么几个人就打起来了,是国毓不才!从今天起,咱们改改规矩!我出银股,给宗承。”丁国毓让宗承站了出来,他简单扼要地说:“以后大家讨海,各干各的,收了海货,可以直接拿给宗承掌柜。若觉得宗承掌柜收货价格公道,就一手钱一手货,若觉得价格偏低,自己拎回家吃,或是拿到市场上卖,大家随意。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大家都是自己的掌柜!赚多赚少,各凭本事。”

姜顺子拄着大枛,咧嘴乐了,道:“那我和宗承几大枛下去,岂不是天天有肉吃!”

“姜掌柜说得对!多劳多得,少劳少得!我也一样,一天不来,一个铜子也没有。”丁国毓向丑丫于凤一拱手,话有所指地笑着道:“于凤掌柜钓蛏子是一把好手。收了蛏子想卖,与宗承掌柜谈价格就好。若是想自己到市场上卖,就和我们结个伴儿,相互有个照应。倘若咱们中有人收了海货,被人偷了或抢了……”他话到此处,停顿了一下,丁国毓环视了一圈,之后慢悠悠地问:“大家说,该怎么办?”

有人高声喊打,有人喊绝不轻饶。姜顺子举起拳头冲着杨小晃了晃,他丢下大枛来到丑丫面前,仗义地拍着胸脯道:“规矩一改,你挖的就是你的了!再有人敢欺负你,跟哥说!”丑丫于凤感激得几乎要哭出来了。杨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难看至极。

“好了!”丁国毓抱拳含笑道:“各位掌柜,自今天起,是吃肉还是喝汤,全看自己的了!”

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做梦也没想过自己能当上“掌柜”。一时欢声四起,热火朝天地迅速散开。

宗承拉住了丁国毓,面色微窘道:“你出钱,让我当掌柜,这不太合适!”

丁国毓笑道:“你在台东镇集市上经营比我早,生意本来就是你的!买卖再小,也是掌柜!”

宗承正色道:“你说过,市场就是战场,我输了就是输了!你赢了市场,又主动提出伙着,若是换了别人,只怕傻蛤蜊也只能卖冬瓜了!既然你出银股,你就是东家。我出身股,你出钱我出力,你七我三,日后宗承一定尽心竭力!”

丁国毓心中暗赞,宗承真是一个人品贵重、厚道实在之人。二人相互敬重,你推我让,最后定在了五五。

规矩一改,效果立竿见影。当天讨海收取的海货,几乎比平时多了一倍。宗承收货价格公道,买卖双方都是笑逐颜开。

事情如果顺利了,那真是一顺百顺。最能干的那几个孩子,单干之后,生意惨淡,处境并不好。去集市上卖,竞争非常激烈,他们的小海鲜经常卖不出去。傻蛤蜊宗承在海滩收货,虽然比市场价格低,但稳定,而且每天出力就能直接换现钱。他们的回归,丁国毓和宗承都不意外。台东镇市场卖海鲜的那些各地帮派的人,也不再找麻烦,他们派人来谈判。双方都要养家糊口,相互排挤,压价恶性竞争,对谁都没好处。丁国毓主动退了一步,称宗承绰号“傻蛤蜊”,日后在台东镇集市主营蛤蜊,兼营壳货,不会在鱼、虾等其它品类,与他们展开竞争。帮派的人大喜,特意派人送来酒肉相谢。姜顺子没想到如此轻意地谈和了,他回手捣了宗承一拳,大笑道:“真便宜他们了!你若绰号‘傻海鲜’,台东镇整个海鲜市场都得被咱们打下来!”

鏖战结束,日子开始变得平稳。

仲家洼村宗承家对面的一片草地被清理平整出来,支起四层架子。每天挖来的蛤蜊都送到这里,清洗之后,静置吐沙。第二天一早,就有几大筐挑选后的蛤蜊,被送到台东镇集市上出售。渐渐有一些海鲜饭馆,找上门来协商预定供应。

丁国毓的手伤完全愈合。招娣进厨房还是会笑料百出,在市场上却显得麻利而精明。念娣不知为什么突然剪掉了长辫子,让奶奶好生可惜,她学着二娘的样子,把短发挽在脑后用发簪固定。杨小不再讨海,他去了一个德国人家庭当帮佣。姜顺子虽然辛苦,但每天都乐呵呵的,三天两头去买酱牛肉。丑丫于凤每次讨海,都不声不响地跟在姜顺子的身后。她不再是蓬头垢面的样子,把脸洗干净之后,居然是个清秀俊俏的小嫚儿。宗承则对账目的清晰准确,非常重视。

到了月底分红的日子,宗承来到丁国毓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说:“买了推车,置了架子,又上了一些吐沙托盘,花了不少钱。咱们第一次分红,就没见到利!”

丁国毓出人意料地道:“我退出!以后,你自己干吧!”

宗承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道:“怎么好好的就要退出了呢?买了这许多东西,我也没钱还国毓兄呀!”

丁国毓摆了摆手,拍了拍宗承的肩说:“你说得对!我卖蛤蜊只是为了输赢!我若不卖蛤蜊,也会卖虾、卖螃蟹,或是卖冬瓜。我只是想试试生意是怎么做的!现在生意平顺了,我也该走了!钱不用还我,以后也不用给我分红了!你只要带着他们好好干,让大家有口饭吃就行!”

“不不不!”宗承大为感动,他双手揖礼于胸前,朗声道:“大裳茶虽人退,但钱未退!国毓兄仍占银股,生意虽小,但宗承定当尽心竭力。”

丁国毓不与他争讲此事,正色道:“生意归你了,这些人手也全归你,但招娣和顺子我要带走!”

姜顺子听了,一声不吭放下大枛,随手撩起海水洗了洗,又胡乱在身上抹了抹,站在了丁国毓的身后。胡水见了,马上来到招娣的身后,对姜顺子笑道:“你跟着国毓,我便跟着招娣!”招娣气得举拳又打。胡水吓得抱头鼠窜,招娣懒得去追,只是恶狠狠地警告道:“不许再跟着我们!”胡水听了只是嘻嘻地笑。

见于凤要哭,姜顺子赶紧过去安慰她:“宗承厚道,决不会欺负你!”哪知一听这话,于凤反而真哭了。姜顺子慌了,“你若再哭,姜顺子也跟着哭!”说完,就扯开嗓子驴一样嗯啊嗯啊地叫开了。于凤被逗得破涕为笑。姜顺子见她笑了,这才道:“你也知道家在哪儿!若是饿了,就家去!我和爷爷不在,自己做着吃,别饿着!”

回走的路上,招娣问姜顺子:“跟着宗承有钱赚,天天有酱牛肉吃!怎痛痛快快地丢了大枛跟我们来了?”

姜顺子随手把拎在手里的短褂搭在肩上,趁丁国毓不防备,将他扛在肩上转了个圈儿大笑道:“国毓要俺,说明国毓拿姜顺子当兄弟,这比天天吃酱牛肉还高兴。虽说这个文绉绉的有道道,但让他独自闯荡俺还真不放心!”

招娣听了这话,含笑快步上前。她脚下使出缠字功夫,轻易让姜顺子失去平衡。姜顺子丢下丁国毓,自己踉跄几步,招娣抢上前去,顺势一个大背,将他重重摔了出去。只听招娣娇笑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当国毓媳妇是面捏纸糊的么?”

姜顺子弹身而起,却被丁国毓从身后锁住脖子。他挣扎了几下,被再次摔倒。三人大笑。

丁国毓像姜顺子一样,索性也躺在了地上,仰望蓝天白云,觉得自己从未像今天这么轻松过。他抬起双手枕在头下,出神地看着天空。

姜顺子微侧身,看着丁国毓出神的样子,抬头看了看天空,却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一拳头砸了过去,“你倒是说一说,怎说不干就不干了?”

“蛤蜊生意是宗承的生活,却不是我想要的日后。”丁国毓心里说。不过吃了这一拳,却不肯轻易告诉他。丁国毓有意卖了个关子,慢声慢语地道:“因为一个秘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我哪有什么秘密!”姜顺子顿时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地起身要逃。

招娣发现不对,逮住姜顺子推了回去,诈他道:“早都看出来了!还当我们不知?”

姜顺子的脸更红了,神色扭捏地道:“别胡说!我就是觉得丑丫可怜……”

丁国毓一怔,“丑丫?”招娣心中暗笑,给国毓使了个眼色,笑着问他道:“丑丫什么时候去过姜家,你知道么?我却不知!”

姜顺子惊觉有诈,恼羞成怒地把丁国毓压在身下,大声质问道:“你刚才说的秘密不是丑丫?”

“当然不是!”丁国毓告诉他,“那日你第一次买了酱牛肉,与姜爷爷吃完老酒,醉醺醺地来找我!说姜家几代人都是渔民,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条能出海打渔的船!还说,这是姜顺子的秘密,连爷爷也不知道!”

姜顺子一声惨叫,他捂着脸羞于见人了。丁国毓说的是船,他想的却是于凤。不过一提到船,姜顺子立刻精神百倍。

“还记得你和杨小打架吧!打架的前一天我没来,是听说总督府要塞工程局最近会拍卖一堆破船。”丁国毓继续说:“这批破船,就是青岛沿海村庄被拆除时,德国人为了强迫村民搬迁,强行扣押的渔船。当时,比较破旧的船被当即焚毁,而好船则被留下来准备拆解后用做工程木料。但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反对说,旧船体做工程木料,可能会有安全隐患,此事就搁置下来。现在用来堆放的土地已经出售,所以这批旧船会当劈柴拍卖。我去看了一下,时隔多年,风吹日晒,帆布缆绳已经完全不能用了,部分船体也风化腐朽,但仍然能拆解出一些好船料。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向总督府要塞工程局申请竞拍,把这批破船以劈柴的价格拍下来,拆解之后,不能当船料的就劈成烧材卖到劈柴院,把能用的船料拼起来。如果筹谋得当,不仅有了能出海打渔的船,连今年冬天咱们几家所需的烧柴都解决了!”

姜顺子听罢,惊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似有神灵相助,要圆他扬帆出海,乘风破浪之梦。这对于刚刚品尝了牛肉老酒滋味的他来说,无疑具有更加强大的吸引力。姜顺子立即拍着胸脯保证,他全力支持,势必拿下这批旧船,并与丁国毓达成生死诺:一旦拥有能出海的船,必须他当船老大。

似乎眼前就有一艘即将出海的大船,一切唾手可得,令人惊叹的兴奋难以置信!

说得神乎其神。招娣只是跟着笑、跟着闹、跟着憧憬未来,她知趣地不给他们泼冷水。一边是姜顺子热切的希望,绝对自信又绝对值得信任的丁国毓;一边是不容置疑的穷困窘迫。

刚刚,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宗承,现在他们一贫如洗。参与总督府要塞工程局的竞拍,需要满足一定的资格条件,还要先支付一大笔保证金。拿什么交保证金呢?

“此乃千载难逢之机!我觉得有必要一试!”丁国毓这样说。

姜顺子和招娣听了一呆,原来只当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真要这么做。丁国毓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