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马拉喀什
尸体经过时,成群的苍蝇飞离餐馆的饭桌,飞速云集在尸体后面,可几分钟后又飞了回来。
那一小群送葬的人——全是男人和男孩,没有女人——穿行在集市里的石榴堆、出租车和骆驼中间,悲恸地反复吟咏着祷文。真正吸引苍蝇的,是尸体在这里从不入殓,而只是用破布包裹起来,放在粗制的木制停尸架上,由四位朋友用肩膀抬着送葬。到达坟场后,朋友们挖出一个一两英尺深的矩形墓坑,把尸体扔进坑里,再盖上些像破碎砖块一样的干燥土块儿。没有墓碑,没有名字,没有任何能说明死者身份的标志。坟场只是一片土丘林立的巨大荒地,如同荒废的工地。一两个月过后,甚至没有人能确切地记得自己的亲人葬在何处。
这个城市有二十万人口,其中至少有两万人除了身上的破衣烂衫便一无所有。穿过这样的城市,看到这里的人们如何生活,看到他们动辄死亡,你很难相信自己走在人类中间。这其实就是所有殖民帝国的基础。他们都是棕色面孔,而且数量很多!他们都和你一样是血肉之躯吗?他们有名有姓吗?或者他们只是某种无法区分彼此的棕色物种,就像蜜蜂或珊瑚虫那样独特?他们从泥土中冒出来,饿着肚子辛苦劳作几年,然后沉入墓地上的无名土丘中,而且没人注意到他们的离去,就连他们的坟墓也会很快化成土壤。有时,你外出散步,穿行在仙人镜[31]中,你会发现脚下凹凸不平;如果你感觉到脚下是某种有规则的东西,那么你踩着的就是尸骨。
我在公园里给一只羚羊喂食。
羚羊几乎是唯一一种在活着时看上去很好吃的动物。其实,看到羚羊的臀部及后腿,难免就会想起薄荷沙司。我喂的那只羚羊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因为它虽然接受我递给它的面包,但却明显不喜欢我。它迅速咬一小口面包,然后低头想要顶我,然后又快速地咬一口面包,又试图顶我。它或许在想,如果能把我顶开,面包应该还能悬在半空中。
在附近路上工作的一位阿拉伯苦工放下沉重的锄头,犹犹豫豫地朝我们走来。他的视线从羚羊上转移到面包上,又从面包上转到羚羊上。他带着某种安静的诧异,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最后,他用法语胆怯地说:
“我想吃点面包。”
我撕下一块面包给他。他满怀感激地将面包藏在破烂的衣裳里面。他是市政当局雇佣的苦力。
穿过犹太人居住区,你就能大概想象中世纪贫民区是什么样。在摩尔人的统治之下,犹太人只允许在某些特定的地区拥有土地。这种待遇持续数百年后,犹太人也就不再因为过度拥挤而烦恼。许多街道远不到六英尺宽,房屋完全没有窗户。无数眼睛红肿的小孩像苍蝇一样成群结队,随处可见。街巷当中往往尿液横流。
在集市上,许多庞大的犹太家庭在苍蝇成灾、黑暗如洞穴的货摊后面劳作。他们都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无檐便帽。一个木匠盘腿坐在老掉牙的车床边上,飞快地车削着凳子腿。他右手拿弓,左脚控制钻头。由于常年保持这种姿势工作,他的左腿已经弯曲变形。在他身旁,六岁的孙子已经开始做着较为简单的木工活。
我路过铜匠铺时,刚好有人看见我点烟。四周黑暗的洞穴里立刻冲出一群疯狂的犹太人,其中不乏胡子花白的老头,吵闹着跟我要烟。就连在后面棚屋里听说有烟的盲人,也缓缓走了出来,伸手在空中摸索。差不多一分钟,我就发完了一包烟。我想,这些人每天都得工作至少十二小时,而且几乎全都把抽烟看作不可企及的奢侈享受。
犹太人住在独立的社区里,也像阿拉伯人那样从事着各种行业,不过农业除外。水果商贩、陶匠、银匠、铁匠、屠夫、皮匠、裁缝、送水工、乞丐、门房,各行各业都是犹太人。其实,城里的一万三千名犹太人都住在这几英亩大的地方。幸好希特勒不在这里,不过他或许正在路上。你经常能听到关于犹太人的邪恶传言,这些传言不仅来自于阿拉伯人,还来自较为穷困的欧洲人。
“是的,老兄,他们抢走了我的工作,然后给了一个犹太人。犹太人!他们是这个国家真正的统治者。他们掌握着所有的钱。他们控制着银行和金融,控制着一切。”
“可是,”我说,“普通的犹太人也是工人,每小时也差不多只挣一便士,不是吗?”
“噢,那是在做秀!他们其实都是放高利贷的人。他们太狡猾了。”
同样,在几百年前,许多可怜的老妇常常被指控施展巫术而被烧死,可她们甚至没有足够的法力为自己弄一餐美食。
依靠双手劳动的人或多或少都会被忽视。他们的工作越重要,他们就越会被忽视。尽管如此,白种人总是更引人注意。在北欧,你看见有人犁地时,或许会多看一眼。而在热带国家,在直布罗陀以南或苏伊士以东,你或许都不看他们一眼。这种现象我见过多次。在热带地区,我们能看见人类之外的一切,能看见干燥的土壤、仙人镜、棕榈树和远方的高山,但总是看不见锄地的农民。农民和大地有着同样的颜色,但远不如大地那样引人注意。
正因如此,饥馑的亚非国家才会成为旅游胜地。没人愿意到贫困地区去参加劣质的旅行,但是在棕色人种居住的地方,人们的贫穷直接被人忽视。摩洛哥对法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柑橘园,或者意味着在政府部门谋职。对英国人来说呢?摩洛哥意味着骆驼、城堡、棕榈树、法国外籍军团、铜制托盘和强盗。在摩洛哥住上好几年,人们或许都不会注意到,对于十分之九的摩洛哥人来说,生活其实是永无尽头的辛苦挣扎,只为从风化的土壤中争取少许食物。
摩洛哥的大部分地区荒凉至极,比野兔大的野生动物都无法在那里存活。曾经覆盖着森林的大片土地已经变成没有树木的荒原,土壤和破碎的砖块一模一样。但人们却花费令人震惊的劳力,在许多这样的土地上耕作。所有工作都由双手完成。妇女排成长排,佝偻着腰,像个倒着写的L字母,缓慢地在地里移动,徒手拔起带刺的杂草。收集紫苜蓿做草料的农民,不用刀割,而是直接把紫苜蓿拔起来,这样每株就能多收一两英寸。木制的犁头更是破烂不堪,可以轻松扛在肩上。犁头下面装着粗糙的铁制犁刀,能将土壤翻大约四英寸深,这刚好与畜力相当。这里的农民往往用一头牛和一头驴共同拉犁。两头驴的力气不够,而饲养两头牛却又花费稍多。农民没有耙,所以只好从不同的方向多犁几次,最后粗略犁出沟垄,然后再用锄头将整块地分成矩形的小块儿,以便节约用水。只有在罕见的暴雨来袭后的一两天里,地里才不会缺水。人们在土地的边缘挖出三四十英尺深的沟渠,收集在底层土壤中流淌的涓滴之水。
每天下午,总有一排背着柴火的老妪从我门前的马路上经过。岁月和日晒干瘪了她们的身躯,而且她们全都十分瘦小。在落后的社会里,妇女到了一定的年龄之后,身体似乎都会萎缩得像孩子那样。一天,有个顶多四英尺高的可怜老妪背着大捆木柴,慢慢地从我面前走过。我叫住她,往她手里塞了一个面值五苏[32]的硬币(稍多于四分之一便士)。她回以一声尖利的哭号,几乎可以说是尖叫,部分是因为感激,但主要还是因为惊讶。我想,在她看来,我对她有所关注,几乎就是违背自然法则。她接受了自己的老妪身份,也就是说接受了她驮兽的角色。一个家庭出行时,父亲和成年儿子常常都是骑驴走在前面,而老妪则背着包裹,步行跟在后面。
奇怪的是,人们对这些老妪视而不见。几个星期以来,那排老妪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背着柴火蹒跚路过我的门前。她们虽然映入我的眼球,但我并不能说自己真正看见了她们。我看见的,只是柴火从我面前经过。直到有一天,我碰巧走在她们后面,看见柴火一上一下,我才注意到下面的人。我头一次注意到木柴下面年迈可怜的泥土色身体,那些身体瘦得皮包骨头,被沉重的木柴压得佝偻不堪。但是,在我踏入摩洛哥还不到五分钟时,我就看到那里的驴负载过重,因此还十分生气。摩洛哥人对驴分外残忍,它们差不多和圣伯纳犬一般大,但它们驮运的物品,若是放到英国军队里,用一米五高的骡子来驮运或许也会过于沉重。而且,它们的驮鞍通常接连几周不卸下来。但尤为可怜的是,它们是地球上最顺从的生物;它们如忠犬一般跟着主人,不需要套笼头,也不需要系缰绳。尽力工作十多年后,它们突然累垮死去,随后被主人丢弃在沟渠中,尸骨未寒,内脏就被村中的狗撕扯出来。
这种事情让人怒火中烧,可总的来说,人类的困苦则无法带来这样的反应。我并不是在指责什么,我只是指出这个事实。棕色皮肤的人们几乎被完全忽视。驴背上的擦伤会得到众人同情,而我们却往往是在偶然的情况下,才会注意到背着柴火的老妪。
鹳群北飞,黑人南下。那是一支风尘仆仆的长队,先是步兵队伍,接着是炮兵队伍,后面又是更多的步兵队伍。他们总共四五千人,在道路上蜿蜒行进,军靴踏出沉重的声音,金属车轮咯咯作响。
他们是塞内加尔人,非洲肤色最深的黑人。他们肤色太深,有时甚至看不出他们后颈上的发际线。健壮的身体穿着陈旧的卡其制服,双脚紧塞在木块般的靴子里,头上的钢盔似乎都小上几号。天气很热,他们已经走了很多路。他们背着沉重的包袱,懒散地坐在地上,异常敏感的黑色脸庞上,汗珠闪闪发光。
他们路过时,一个年少的高个黑人转过身子,目光与我相遇。他的眼神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敌意,没有蔑视,不阴沉,甚至也不好奇。那是一个大眼睛黑人的羞涩眼神,实际上还带着深深的尊敬。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这个可怜的少年是法国公民,因此被强迫离开森林到部队擦地板,而且在驻地染上了梅毒。他其实对白人心怀敬畏,曾经有人教育他白人是主人,而他现在仍然深信不疑。
但是,所有白人(不管他们是否自称社会主义者)在看到黑人军队路过时都会想:“我们还能哄骗这些人多久?他们再过多久就会调转枪口对着我们?”
确实很奇怪,那里的白人心中都暗藏着这种想法。我有,其他旁观者有,骑在汗涔涔马背上的军官有,队伍中的白人军士也有。这个秘密众所周知,但我们都太过聪明,不会将它说出来。只有黑人还蒙在鼓里。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绵延一两英里,看着他们缓缓前行,就像看着牛群一样。他们头顶上的白色大鸟朝着相反的方向飞去,像纸片一样闪闪发光。
(罗爽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