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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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巡礼

“喂,为何要出去旅行?”

“因为苦闷。”

“苦闷这东西早成了你的家常便饭,我可一点儿也不信。”

“正冈子规,36;尾崎红叶,37;斋藤绿雨,38;国木田独步,38;长冢节,37;芥川龙之介,36;嘉村义多,37。”

“这是什么?”

“是这些人离世时的年龄,一个接着一个……我也快到了吧。对一个作家来说,我这个年龄的时光太珍贵了。”

“你是说……苦闷的时光?”

“说什么哪!别开玩笑啦,你多少懂我的意思吧?别让我再说下去,再往下说可就不中听了……喂,我可是真的要去旅行!”

也许是我多多少少上了些年纪,表露心境的话总让人生厌,(毕竟,那也多是些虚浮的辞藻。)也就变得不愿多说了。

之前有一个和我熟一些的出版社编辑一直在探我的意,问我愿不愿意写一些关于老家津轻的事。正巧,我也一直想在有生之年仔细看看这片生我养我的故土。于是,在一个春天,我从东京启程……状如乞丐。

那时正值五月中旬。“状如乞丐”这个描述或许多少有些主观,可即便客观地看,我这身打扮也实在算不上讲究。我没有西服,只有义务劳动[24]时的工作服。而且也不是请裁缝店特制的那种。家里人把现成的几块棉布染青,裁出这套类似套衫儿和西服长裤的东西。看上去很不习惯,让人觉得莫名其妙。染成之初倒确实是青色的料子,但只穿出去一两次就变了色。变得略微泛紫,不伦不类。就是让女子去穿紫色洋装,倘若不是丽质佳人,怕也不会多合身。更何况我一身青紫不辨的工作服,配一对绿色化纤的绑腿布,穿一双橡胶底儿的白帆布鞋,最后再搭一顶白化纤的棒球帽……我这美男子以此面目出游,倒是生来头一遭。不过背上的登山包里还是备了些东西的:那件单层羽织是母亲留下的,后来重新缝补了一下,多了几道缝纹。还有大岛的和服[25]和仙台平的裤裙[26]……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十七时三十分,特快车从上野出发。随着夜色渐深,刺骨的寒意不断袭来。我那件类似套衫儿的东西下面只有两件薄薄的衬衫,长裤里也只穿了裤衩。可今晚这架势,就算准备了冬季的外套和围膝也不见得够用!“今晚怎么这么冷?”我叫苦不迭。在东京,性急的人早都穿着哔叽料的单衣[27]出去晃了。未考虑到东北地区的寒冷是我失算,我只得收拢手脚,尽可能缩作一团,形如龟壳,自言自语着“就在这儿!断念息心的苦修就在这儿了!”可随着天色迫晓,寒意更甚,我干脆连苦修的念头也扔掉了,一心只想早些赶到青森,盘腿坐到某旅馆的炉边,再倒一杯烫好的热酒……沉于妄想的我早已是一副不成体统的难堪相。早上八时,我终于到青森了。因为事先去了信,T君已来接站。

“还以为你会穿和服过来。”

“早不是那个时代了嘛。”我硬撑着和他开玩笑。

T君把女儿也带来了!我一看到这孩子就想:“真是的!也没给孩子带点儿东西。”

“快到我家里休息片刻吧。”

“多谢了,不过我想在中午之前赶到蟹田。”

“知道了,N君早就跟我说了。他正在那儿等你……总之,去蟹田的公交车还要等一会儿,先在我这儿歇一歇吧。”

于是,“热炉温酒”的心愿奇迹般地实现了。T君家的地炉里,炭火噼啵作响。铁瓶内盛满了温酒。

“这次远来辛苦。”T君很正式地说了句客套话,又问道,“是不是啤酒更好?”

“不不,还是白酒好。”我清了清嗓子。

T君曾寄住在我家,替家里看管鸡窝。他与我同龄,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我还记得祖母曾说T君“对女佣说话时总是放大嗓门儿……这是那小子的优点,也是缺点。”后来他到青森上学,再后来又任职于青森市的某医院,似乎深得患者和医院同事的信赖。他前年出征别国,曾在南方孤岛作战,去年又因病归国,病愈后仍在原来的医院任职。

“你在战地时最开心的事儿是什么?”

“这个嘛……”T君很快答道,“当然是用铁壶喝补给过来的啤酒了!把嘴贴到壶口边儿,一点儿点儿地往嘴里吸。中途想停下来喘口气,可嘴巴不争气,怎么都离不开。”

T君是个爱酒的人,现在却滴酒不沾了。而且时不时地轻咳几下。

“身体还好吧?”我问到,T君很久以前得过一次病,是肋膜出了问题。这次在战地复发了。

“今后便退居二线,为国奉公了。想在医院照顾病人,自己要是不害一场病,有些东西还真不明白。所以这次患病也算是宝贵的体验。”

“有进步!老实说,这心上得的病啊……”我有些醉了,竟然大言不惭地跟医生侃起医学来!“就是心理上的病。只要忘掉便可痊愈,所以你偶尔也痛饮一回嘛!”

“我还是得悠着点儿。”他说完又笑了笑。看来我这“冒牌儿”的“医学”还是难入真医生的“法眼”。

“要不要吃点儿什么?虽然青森这个时候也没什么好吃的下酒菜。”

“不用了,多谢!”我瞥了一眼桌上的菜,“这不净是好吃的!费了不少工夫吧?不过我真没什么胃口。”

此次游津轻,我决心做好一件事——不为食所动。我并非圣人,但此事说来惭愧,东京人好像食欲过盛。或许也是我过于古板,虽然觉得江户武士[28]们口衔牙签儿,佯装饱腹的苦瘦之态滑稽可笑,甚至有些傻里傻气,可心底里还是喜欢这种“逞强”的态度。他们当然没必要叼着牙签儿。可牙签儿里却能看出男人的尊严。虽然这种尊严很容易走形,最后只落得一个滑稽的笑柄。时闻东京人中有卑笑乞食者,他倒不带这种尊严,到京外地方极诉穷困,说自己已快饿死。乡人拿出白米饭给他,他便拜谢不迭,吃过后又穷追不舍!“还有什么能吃的吗?土豆!太好了……我有几个月没吃过这么香的土豆了,不知您还有没有剩下不要的,我想给家人带些回去……”东京人应该都接受了均等的粮食补给,快饿死的说法确实奇怪。或许有些人的胃袋太大?即便如此,如此讨饭也太不像话。倒不是说这样做丢国家的脸,可不论何时何世,为人的自尊还是要有的。还有传言说,正是因为这些少数的“东京乞丐”,地方人已有些瞧不起东京的客人了,认为这帮家伙都是来要饭的!先说好,我可不是来津轻混吃混喝的。虽然这身紫色的行头和乞丐却有几分神似……那我也是讨要爱和真理的乞丐,不是来讨饭的!为了全体东京人的名誉,我甚至不惜做一次浮夸的演讲。要是有人和我说:“看看,这可是白米饭。不是说东京那边很困难吗?你尽管放开了吃。”那我就吃上一小碗,然后告诉他:“或许是习惯了,还是东京的饭香。而且别说主食,那边连副食都供得上。只是这胃口竟不知不觉地变小了!吃一点儿就饱,真是的……”

可我的矫情在这里完全用不上。虽然拜访了不少津轻的老熟人,却没人对我说过那些话。特别是我那八十八岁高龄的老祖母,竟面带愧色地对我说:“东京那地方有的是好吃的,想给你吃点儿好的也不知道做什么!总算想起了腌酒瓜[29]……可没办法,这时候早没酒糟了呀!”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很幸福。总而言之,我遇到的人都很稳重,对食物也不太敏感,真要感谢自己的幸运神。更没有人让我拿这拿那的,把一堆土特产硬塞给我。也幸亏如此,我得以背携一包,畅游无碍。不过回到家里却让我目瞪口呆……原来旅途中亲切招待过我的人们早把大包小包寄到了家里!这又是题外话。不管怎样,T君没有过分地劝吃劝喝,对东京粮食的供给也闭口不谈。我们两人聊得多是在金木老家一起玩耍的儿时回忆。

“我可……可真当你是亲兄弟。”这句随意脱口的酒话虚情矫饰,如同作戏,真是失态!连我自己都起鸡皮疙瘩了。真是的,就不能换个说法?

“你这话反倒让我不痛快!”T君似乎也察觉到了。他接着说:“在金木,是我给你家干活儿。你是少主,我是仆人,就这么回事儿。你要不这么想,我便不高兴。说来也怪,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时常梦见在金木时的事儿!在前线时也是,迷迷糊糊地想到‘哎呀,忘喂鸡了!’于是心里一惊,才发现是个梦。”

转眼到了发车的时间,T君陪我去了公交车站。外面不冷了,而且天气不错。再加上刚下肚的几杯热酒,我非但没有寒意,额头上已渗出了汗。合浦公园现在是樱花盛开的时节,青森市的街道微微发白,略显干燥……不,“醉鬼”眼中的凌乱印象还是不要写出来……青森市现在正拼命地造船,我途中顺道去墓地参拜了丰田家的老大爷,感谢他过去对我的照顾,然后便和T君赶去车站。在快上车时,我很想对T君说:“你和我一起去吧。”却怎么也张不开嘴!放在过去,这句话应该毫不费力。是我长了年纪,学会了人与人之间的顾虑?还是……不,都说过不要做这些惹人烦的心理独白了。简而言之,因为彼此都是大人了吧。大人,其实是一种孤独的动物,即使相敬相爱,也必须小心翼翼地遵守一套见外的礼数。为何要如此小心?答案无他,大人已被人背叛了太多,又出丑太多了。“人是靠不住的。”这一发现是由青年迈向“大人”的第一课。所谓大人,就是被背叛了的青年。我一边这样想,一边默默走去……背后的T君突然开口了:

“我明天就到,坐明早的第一班车,到时候见。”

“医院……没问题吗?”

“明天是周日,我休息。”

“这样啊……你不早说!”

我们彼此之间,竟还残留着已不值一提的少年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