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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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从河岸街通向维多利亚堤岸的街道可是相当狭窄的,最好不要手挽手地沿着街走。如果你执意如此,那么律师助手们恐怕就得一蹦一跳地在泥地里前行,年轻的打字员姑娘们会焦躁不安地跟在你身后。在伦敦的街道上,人们对美丽视而不见,怪异却总要承受苛刻的目光。还有,人最好别长得太高大,不要穿蓝色的长斗篷,左手也不要在空中乱拍。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正值街道变得车水马龙,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挽了一位女士迈着大步走在人行道的街沿上。愤怒的瞪视纷纷扎向他们的后背。那些瘦小、焦虑的人们——和这对行人相比,大多数人看上去都很瘦小——别着钢笔,拎着沉重的公文箱,赶着准时上班去,还有周薪要领。也难怪他们会向安布罗斯先生高大的身形和安布罗斯太太的斗篷投去不友好的瞪视。可是,有某种魔力将这一男一女隔绝在了恶意与不受欢迎之外。从他张合的嘴唇来看,人们猜测他大抵是在思考;而她冰冷的双眼直视前方,视线高过了大多数人。人们猜想,她或许是沉浸在悲伤中。她只能靠着目空一切并做出不屑一顾的样子才能忍住眼泪,与行人碰擦时她觉得疼极了。她隐忍地盯着堤岸来往的车马,几分钟后又揪紧了丈夫的袖子,在川流不息地车辆中穿行。当两人安全地到达了另一头时,她轻轻地脱出他的臂弯,同时放松自己的双唇,或是说颤抖起双唇来。她的泪珠紧接着就簌簌地滚落了下来。她双肘靠在栏杆上,又遮挡住自己的脸庞,将好奇的目光隔绝在外。安布罗斯先生试着安抚她。他轻拍她的肩膀,可她对此丝毫没有理会的意思。站在这个比他还要悲伤的人身边,安布罗斯先生感觉尴尬极了,他双手交叉背在身后,沿着人行道缓缓地走着。

堤岸向四处延伸出一个个凸起的坝角,如同一座座布道台。不过那上面并没有传教士,而是被一群小男孩占据了。他们甩绳子,丢石头,或是让纸船浮在河面上开始一段航行。他们有着捕捉古怪的敏锐目光,觉得安布罗斯先生是一个糟糕的家伙。在他经过时,反应最快的那个机灵鬼大叫道:“蓝胡子[1]!”为了防止他们接着去调戏他的妻子,安布罗斯先生冲他们挥舞起手杖。看着这情形,男孩们认定他只不过是个怪人罢了,四个人索性齐声喊起了“蓝胡子”。

虽然安布罗斯太太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久得异乎寻常,小男孩们还是放过她了。时常会有人一个劲地盯着滑铁卢大桥下的河流瞧;还有一对夫妻会在一个美好的下午站在那聊上半个小时;大多数在这儿散步消遣的人都会沉思上三分钟,比较其他场合,人们大多是说上几句话便继续走路了。有时候威斯敏斯特的公寓、教堂还有宾馆就如同薄雾中君士坦丁堡的轮廓一般。泰晤士河有时呈现出一种浓重的紫色,有时又是泥土般的颜色,有时又像大海一般泛着波光粼粼的蓝色。这个地方总是值得人们花费时间往下看,去瞧瞧下面正在发生些什么。可是这位女士既没有朝上看也没往下看。自她站在那里起,她唯一看见的东西就是一块泛着虹光的斑点,中间有根细秆,缓缓地飘过去。隔着盈满眼眶的泪水,细秆与斑点在视线中游啊游啊。眼泪涌上来又落下去,洒进了河水里。随后一阵声响逼近了她的耳畔——

克鲁西姆的拉斯·波塞内王

以九大神祇起誓——

骚动声渐弱,好像说话的人经过她后又走远了——

塔奎因的元老院

势必不再蒙受冤屈。[2]

是啊,她明白自己必须要回到现实中来,可眼下她非要哭上一场不可。她把脸遮了起来,抽泣地更厉害了,她的肩膀相当有规律地起伏着。她丈夫刚从一个兜售明信片的男人处脱身,正走到锃亮的狮身人面像那里,转过身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诗句便戛然而止。他向她走去,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开口道,“亲爱的。”他的声音饱含恳切。可是她将脸别了过去,如同在说,“你根本就不会明白。”

正因为他没有离开,她不得不抹抹眼泪,抬起头望向河对岸的工厂烟囱。她还看见了滑铁卢桥的一道道圆拱,货车在上面穿梭,活像游戏射击场里出现的一串串动物。她茫然地望着它们,不过无论她看的是什么东西,都势必能止住她的泪水,让她走起来。

“我情愿走路。”当她的丈夫拦下了一部已经坐了两名金融雇员的出租马车时,她开口说道。

走路将她已经稳定下来的情绪打破了。与其说疾驰而过的汽车是地球上的物件,它们更像是月亮上的蜘蛛。轰鸣的运货马车,丁零当啷的汉瑟姆马车[3],还有小巧的黑色四轮马车,让她思索起她生活的这个世界来。就在那些尖塔上方的某个地方,炊烟从一座尖尖的小山丘中升腾而起,在那里她的孩子现在正呼唤着她,可得到的也只有几句宽慰。正是这些乱哄哄的街道,广场还有公共建筑拆散了他们。此刻她只有一种感受,这座伦敦城中令她欢喜的事物寥寥无几。尽管她生命中的四十年里有三十年是在一条街上度过的,她很会解读她身边的过路人:有在这个点互相登门拜访的富人;也有坚守岗位径直冲向办公室的工作者;还有闷闷不乐,势必做出些坏事的穷人。虽然还有几丝阳光穿透薄雾,可是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已经在长椅上打起了瞌睡,头沉沉地点着。当一个人不再去注意那遮盖万物的美丽外皮时,眼中所剩的也只有下面的森森白骨了。

蒙蒙细雨让她的心情更阴沉了。干着古怪行当的大篷车顶着同样古怪的名字——斯普鲁尔斯,锯末制造商;格拉布,每张废纸都让人称心如意——简直就是个糟糕的笑话。奔放的爱侣们躲在同一件斗篷下面纵情肆欲,在她眼里真是有伤风化。讲话总是很中听的卖花女们本是安定地聚在一块儿,现在倒成了浑身湿透的老太婆。那些红色、黄色还有蓝色的花朵都挤在了一道,失去了光彩。不仅如此,她的丈夫迈着大步,步伐迅速带有节奏,还时不时甩起空着的那只手,不是像维京人就是像中了弹的纳尔逊[4],这时几只海鸥改变了他的调子。

“里德利,我们坐车好吗?坐车好吗,里德利?”

安布罗斯太太不得不高声叫道,因为那时他已经走远了。

沿着相同的街道,稳稳的马车一路小跑,不久就带他们离开了西区,驶进了伦敦。这儿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制造基地,人们就在这里一门心思地造些什么东西。就好像灯火通明的西区,电灯打得一片金黄的巨大玻璃橱窗,精心修建的房屋,还有生气勃勃地在人行道上奔走的渺小人影,或是在街上穿梭的汽车,都不过是一件件制造品。在她眼中,这间巨型工厂制造出的成品是如此微小;不知怎的,在她看来,这一切就如同挂在一件黑色大氅边缘的一道小小的金色流苏。

她看到这一路上再没有其他的汉瑟姆马车从身边经过了,有的只是大篷车和送货的四轮马车。在她眼里看到的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里,没有一位绅士或淑女。安布罗斯太太这才明白,贫穷终究是件寻常事,这座伦敦城里更是有着数不清的穷人。这个发现令她震惊,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在皮卡迪利广场[5]终日打转,便在经过伦敦郡议会建造的夜校大楼的时候长舒了一口气。

“上帝啊,这是多么的惨淡啊!”她的丈夫嘟囔着。“可怜的人啊!”

想到她可怜的孩子,悲惨的穷人,还有这雨,她的心神就如同一道伤口赤条条地晾在空气中。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因为它现在有可能会像枚蛋壳一样被碾碎。宽阔的堤岸曾经容得下大炮和骑兵中队通过,如今却缩成了一条卵石小道,弥漫着麦芽和油脂的气味,还被运货马车堵得水泄不通。正当安布罗斯先生读着墙上布告出发去苏格兰的船次时刻表时,安布罗斯太太在一旁尽可能地找寻信息。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充斥着满载麻布袋的运货马车,两人的身形几乎完全地没入了黄色的薄雾之中,没有人来帮忙,也没有人留意他们。奇迹出现了,有一位老人走向他们,猜到了他们的意图,提出要用他那艘停靠在楼梯洞下的小船把他们摇到大船那儿去。他们带着几丝犹豫,还是相信了他。他们在小船上坐好,没多久就来到了波涛起伏的河面上。伦敦收缩成了两道布满楼房的直线,方正的楼宇和椭圆形的建筑排成行,如同孩子用积木搭出的大道。

泛着混浊黄光的河水汹涌地奔流着。笨重的驳船靠着拖船的牵引迅速地漂浮而下。警察的小艇飞快地经过了所有船只。风顺着水流吹动。他们乘坐着没有顶棚的手摇小船,上下起伏地沿着繁忙的航道一路颠簸。划到中游时,老人将手搁在了船桨上,汹涌的河水冲刷着船桨,他说起了他一度载过许多人渡河的往事,而如今乘客却寥寥无几。他仿佛忆起了当年停泊在湍急的水波之上的小船曾载着一双双纤足,把人们送到罗瑟希德[6]的草坪上。

“现在他们都愿意从桥上过河了。”他指着塔桥怪物般的巨大轮廓说道。海伦悲伤地看着他,是他用河水把她与她的孩子隔开的。她悲伤地望着逐渐靠近的那艘大船;她停靠在河的中流,他们几乎看不见她的名字——尤弗罗西尼[7]。

在十分暗淡的暮色中,他们能够看见一道道缆索,一根根桅杆,还有鼓起的深色棋子在风中飘扬着。

随着小船渐渐靠向汽船,老人摇起了桨,指着上方再次开口道,全世界的船在起航的那天都会升起这面旗。在两位乘客的心里,那面蓝色的旗子看上去是个邪恶的象征,正预示着不详,尽管如此,他们还是站起身,收拾好东西,登上了甲板。

二十四岁的蕾切尔·温雷丝走下楼梯,来到了她父亲船上的会客厅,站在那紧张地等候着她的舅舅和舅妈。首先,他们尽管亲缘深厚,可她却几乎记不得他们了;再者,他们是长辈;最后,作为她父亲的女儿,她必须得有所准备,要好好招待他们。她满心盼望着见到他们,就像一个文明人总会期待第一眼望见另一个文明人一样。尽管他的到来似乎让她身上也感到不自在——就像一只过紧的鞋子或是一扇漏风的窗。意料之外的是,她早已做好了迎接他们的准备。正当她专心致志地将叉子和餐刀一丝不苟地摆齐时,她听见一个男人阴沉地开口道:

“在黑夜里要有人从这个楼梯上一头栽下去。”还有一个女人接上话,“准会摔死。”

还说着最后几个字时,女人已经站在了门廊那儿。她个子高挑,眼睛大大的,披着一条紫色的肩巾。安布罗斯太太浪漫又美丽。她或许没什么同情心,因为她的双眼目视前方,对看进眼里的东西总有考量。她的脸庞比希腊人的更具温度,也比一个寻常的英国美女更为粗犷。

“噢,蕾切尔,你好!”她说道,上前握了握手。

“你好吗,亲爱的。”安布罗斯先生开口道,他把额头向前凑去,接受她的亲吻。他的外甥女自然而然地喜欢上了他消瘦嶙峋的身形和他硕大的脑袋,以及那双明锐且纯真的眼睛。

“跟佩珀先生说一声。”蕾切尔向佣人吩咐道。这对夫妇随即在桌子的一侧落座,他们的外甥女则坐在了对面。

“我父亲叫我先开饭。”她解释着。“他正忙着和船员……你们认识佩珀先生吧?”

这名矮小男人弯折的腰就像被一道狂风刮过的树木。他悄悄走进来,向安布罗斯先生点头致意,和海伦握了握手。

“有风。”他说着将大衣的领子竖起来。

“你的风湿还没好?”海伦问道,她的嗓音低沉又性感。尽管用了漫不经心的口吻,城镇与大河的景象依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着。

“一旦得了风湿恐怕就再也好不了啦。”他回答说,“某种程度上来讲,这取决于天气,不过没多少人会考虑到。”

“不管怎么说,这病死不了人。”海伦说道。

“一般来说,死不了。”佩珀讲。

“来些汤吗,里德利舅舅?”蕾切尔问道。

“谢谢你,亲爱的。”他回道。他一边将盘子递出去,一边出声地叹息着:“啊!这孩子跟她母亲长得不像。”海伦没来得及用她的圆底酒杯敲击桌子,好让发出的声响盖过蕾切尔的耳朵,也不至于让她听了尴尬得涨红了脸。

“瞧这佣人打理的花儿呀!”她慌张地开口道。她将一只绿色的皱口花瓶拉到面前,开始把一枝枝花瓣浓密的小菊花从里面抽出来,把它们放在桌布上,一丝不苟地一枝枝摆好。

一时间寂静无声。

“你认识詹金森吧,安布罗斯?”佩珀先生在桌对面问道。

“彼得学院[8]的詹金森?”

“他死了。”佩珀先生说。

“啊,天啊!——我认识他——好多年前的事了。”里德利说道。“他是那桩平底船事故里的英雄,你记得吗?他不按常理出牌。娶了个一个烟草商的年轻女儿。住在苏格兰的沼泽地区——再没听说过他过得怎么样了。”

“酗酒——嗑药。”佩珀先生言简意赅却不怀好意地答道。“真是可悲啊,混得一塌糊涂,别人告诉我的。”

“那人确实有些真本事的。”里德利说。

“他为杰勒贝的介绍依然占有一席之地呢。”佩珀先生继续说着,“这挺令人震惊的,看看教科书的变化。”

“里面是不是有一个关于行星的理论?”里德利先生问道。

“我肯定他脑袋里肯定有根筋搭错了。”佩珀先生说着摇了摇头。

这时整张桌子晃动了一下,舱外的光线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刺耳的电铃响了一遍又一遍。

“我们起航啦。”里德利说。

一道细微却可感知的水浪似乎在地板下滚动,它沉了下去,随后,又有一道更明显的浪过来了。灯光堪堪掠过了没遮帘子的窗户。整艘船发出了一声忧伤的呜咽。

“我们出发啦!”佩珀先生说。其他的船只和她一样悲伤,在外头的水面上应和着她。河水坦荡荡地发出咯咯的轻笑与嘶嘶的吐息。船身起伏着,端着餐盘的乘务员不得不扯住帘子来维持平衡。一时间寂静无声。

“卡茨的詹金森——你和他还有联系吗?”安布罗斯问道。

“差不多就那样吧。”佩珀先生说,“我们每年碰一次头。今年他的妻子不幸去世了,当然啦,见面之时充满了悲伤。”

“确实很悲伤啊。”里德利附和道。

“我记得他还有个未出嫁的女儿替他管理家务,可是一切都不再一样了,在他这个年纪都不一样了。”

两位绅士意味深长地点点头,一边啃起了自己的苹果。

“还有过本书是不是?”里德利问道。

“曾经是有本书,但之后再也不会有了。”佩珀先生恨恨地说着,引得两位女士看向他。

“再也不会有这本书了,因为有某个人已经替他写了。”佩珀先生语气极酸,“这就是做事拖延的结果,采集化石啦,在人家的猪圈上修补诺曼式圆拱啦。”

“我承认我对此抱以同情。”里德利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对这类开不了工的人总是很心软。”

“……一生的累积都浪费了。”佩珀先生继续说道。“他积累的收藏都够堆满一间谷仓了。”

“我们有的人逃避了,真是罪过。”里德利说。“我们的朋友迈尔斯如今又有了一项新成果。”

佩珀先生酸溜溜地嗤笑了一声。“据我推测。”他说道,“他一年写了两卷半,算上他酝酿所花费的时间,称得上是一桩可圈可点的事业了。”

“是啊,老校长对他的评价真是全部应验喽。”里德利说道。

“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佩珀先生说。“你知道布鲁斯的收藏吗?——当然啦,不做公开的。”

“我想我不清楚。”里德利意味深长地说。“他作为一名神职人员——真是相当地自由啊。”

“比如,内维尔路上的泵?”佩珀先生问道。

“恰是如此。”安布罗斯说道。

在座的两位女士,沿袭女性风尚,在不听进去男人讲话的情况下,老练地让他们的对话进行下去,心中却各有所思——孩子们的教育,或是在歌剧院里怎么用雾笛——全都可以做到不露声色。海伦唯一想到的就是,作为女主人的蕾切尔似乎是过于沉默了,她应该着手做些什么。

“不如——?”她拖长了尾音说着。她俩起身离席,倒让两位绅士暗地里吃了一惊。他们不是以为她们听得过于专注,就是早已忘记同在席上的那两个人。

“啊,人们总是能讲些昔日里的古怪故事。”她们听见里德利正重新坐回椅子里时这样说道。她们转头看向门廊,只见佩珀先生似乎突然松脱了衣服,成了一只生气勃勃的丑恶老猿。

女人们用面纱裹住脑袋,走上了甲板。他们正沿着河流缓缓航行,经过了一艘艘驻船投下的阴影。伦敦是一团光,还盖着一只从上面耷拉下来的淡黄色顶棚。那里有着大剧院的灯光,有着长街的灯光,有着大广场的灯光,透着家庭的和乐融融,还有挂在空中的灯光。从未有黑暗能够降临到这些灯火之上,过去几百年里的黑暗也未曾做到。这座城镇竟能够在同一处地方永远燃烧着,这看上去很可怕;至少对于离开陆地去海上冒险的人来说是可怕的,在他们眼中,这座被圈起来的土丘永远地燃烧着,留下了磨灭不去的伤疤。从汽船的甲板上望去,这座伟大的城市看上去就是一个蜷缩着的胆小鬼,一动不动的守财奴。

两人并肩倚靠在栏杆上,海伦问,“你不冷吗?”蕾切尔回答说,“不冷……多美啊!”她顿了一秒接着说道。风景几不可见——有几根桅杆,在这儿有一片陆地的影子;那儿还有一串明亮的窗户。她们试着让自己迎风而立。

“刮起来了——刮起来了!”蕾切尔喘着气说,声音却顺着喉咙被风压了下去。一旁在风中挣扎的海伦却突然冒出一阵冲动,把长裙在膝盖周围一裹,双手抓着头发,向前冲去。可是这一阵陶醉的冲动渐渐地消逝了,风变得狂野阴冷起来。她们透过一道百叶窗的细缝朝里面看去,只见男人们在餐厅里抽着长长的雪茄;她们看见安布罗斯先生重重地瘫坐在椅子里,佩珀先生遍布皱纹的脸仿佛是由木头雕刻出来的。一阵粗放的大笑飘向她们,又立刻湮没在风中。在这间黄色灯光通明的屋子里,佩珀先生与安波罗斯先生显然是忘却了所有的骚动;他们身在剑桥,那时间大约是在一八七五年。

“他们是老朋友了。”海伦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说道。“现在,可有一个房间让我们坐坐?”

蕾切尔打开了一扇门。

“与其说是房间,这儿更像是一个楼梯平台。”她说。实际上,这间房间与岸上封闭安静的房间完全不同。中央安了一张桌子,四周固定有椅子。热带的阳光刚好将挂毯晒褪成了蓝绿色。装饰着贝壳的镜子边框出自乘务员的巧手,在南部海洋上航行的时光漫长无聊,它倒显得古雅别致却不丑陋。壁炉架上装点了长着红色唇边好似独角兽犄角的螺旋状海贝,还盖了一块边缘垂着几颗小球的紫色长绒。有两扇敞开的窗户正对甲板,汽船在亚马逊的烈日下的炙烤时,穿过窗户的阳光将对面墙壁的挂画晒褪成了淡黄色,罗马斗兽场与逗弄西班牙猎犬的亚历珊德拉皇后两幅画几乎也分不清了。壁炉边的一对柳条椅引得人们想要凑到炉架前,点燃金色的刨木屑暖暖手。一盏巨大的灯悬在桌子上方——就是这种灯让文明之光闯过黑暗的田野来到了乡野间行者的手中。

“大家竟然都是佩珀先生的朋友,真是奇怪。”蕾切尔紧张地开口说道,现在的氛围十分尴尬,房间里很冷,而海伦又异常沉默。

“我猜,你是想当然地把他当作那种人了?”她的舅妈说。

“他就像这玩意。”蕾切尔说,开灯照亮了一条盆子里的鱼化石,并向她展示起来。

“我想你是太过严苛了。”海伦说。

蕾切尔即刻试图证明她所说的并非本意。“其实我不太了解他。”她说,以事实来遮掩,她相信年长者喜爱事实多过情感。她简述了一堆自己对威廉·佩珀的了解。她告诉海伦,他们在家时他总会在周日拜访他们,他知晓好多好多事情——数学,历史,希腊语,动物学,经济还有冰岛的萨迦史诗。他曾将波斯语的诗歌转译成英语散文,将英语散文转译成希腊语的抑扬格;他还是个研究硬币的专家;还有——还有一样东西——噢,对了,她记得那个是叫车辆交通学。

他要么就是研究在海里的东西,要么就是推测奥德修斯的航线,因为希腊语永远都是他的爱好。

“我有他所有的小册子。”她说。“小册子。黄色的小书。”看来她应该是没有读过。

“他谈过恋爱吗?”海伦问,她选定了位子坐下。

她出人意料地问到了点子上。

“他的心就是一只旧鞋皮做的。”蕾切尔扔下鱼说道。可被问到这个问题时,她自己也承认她从未问过他。

“我得问问他。”海伦说。

“上次我见你时,你正在买钢琴。”她继续说着。“你还记得吗——那架钢琴,阁楼上的那间屋子,还有那盆巨大的带刺植物?”

“是啊,我姑妈说钢琴会穿过楼层砸下来,可到了她们那个年纪还害怕在晚上被杀了吗?”她问。

“我前不久还收到贝茜姑妈的来信。”海伦说。“她担心你这样长久地坚持练琴会毁了你的胳膊。”

“前臂的肌肉而已——弄伤了后我就结不了婚了?”

“她也没说的那么严重。”安布罗斯太太回道。

“噢,不会——她当然不会这么说。”蕾切尔叹了口气说。

海伦望着她。她一脸软弱缺乏坚定,只剩下一双死气沉沉的大眼睛带着疑问的目光。她不漂亮,原是因为她躲在屋里,缺失了血色与鲜明的轮廓。此外,她讲话支吾,更确切来说,她的词不达意更显得她不及她的同龄人。说话一向很随意的安布罗斯太太现在想道,她自然不会指望在船上的这三四个周期能和她产生亲密的感情,不过现在这个想法危险了。与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交往往往令她生厌,她猜和女孩子在一块儿或许更糟。她又瞟了蕾切尔一眼。没错!毫无疑问,她是如此优柔寡断、多愁善感。当你跟她说点什么时,对她产生的影响不会比拿根棍子打一下水的效果来得更久。女孩身上没有什么抓得住的东西——没有什么坚固、永久且令人满意地东西。威洛比说的是三周,还是四周来着?她试图回想。

然而,在这时,房门开了,一个高大结实的男人走进房内。他走上前,带着一种真诚热烈的情绪握了握海伦的手。这就是威洛比本人了,他是蕾切尔的父亲,海伦的姐夫。这么多肉本应该是长在一个大胖子身上的,然而他的骨架十分巨大,可人并不胖。他的脸架子也很大,从小小的五官与凹陷发亮的脸颊来看,这张脸更适应与肆虐的天气相抗衡,但是并不善于表达情感与情绪,或是对他们的情绪做出回应。

“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他说道,“我俩都很高兴。”

蕾切尔在她父亲的眼色下顺从地喃喃了几句。

“我们会竭尽所能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还有里德利。能招待他我们深感荣幸。佩珀需要一个来驳斥他的人——反正我是不敢。你发觉这孩子长大了,是吧?成了个大姑娘了,嗯?”

他依然握着海伦的手,又将手臂环上了蕾切尔的肩,这个姿势把他们凑得极近,让人不舒服,可是海伦忍着不去看他们。

“你觉得她会符合我们的期望吧?”他问。

“噢,会啊。”海伦说。

“因为我们对她有很高的期许。”他继续说,捏了把他女儿的胳膊又放开了她。“不过现在该说说你了。”他们并排坐在了一张小沙发上。“你有好好与孩子们道别吗?他们该上学了吧,我想。他们像你还是像安布罗斯?他们肩上的小脑袋我看肯定很灵光吧?”

说到这个,海伦立刻前所未有地显出了容光焕发的一面,说道,她儿子六岁了,女儿十岁了。每个人都说儿子像她,女儿像里德利。至于头脑嘛,他们都是机灵鬼,她想。她还稍微讲了一个关于她儿子的小故事——就在大人跑开的没一会儿功夫里,他抓了一块黄油,带着它一路跑过房间,把它放进了火里——就为了找乐子,她能够理解这种感受。

“可你得让这个小鬼知道不该玩这种把戏,嗯?”

“和一个六岁的孩子说吗?我觉得这没有关系啊。”

“我是个老派的父亲。”

“胡说,威洛比。蕾切尔知道得更清楚。”

毫无疑问,威洛比想要他女儿赞扬他几句,可是她并没有。她的眼睛毫无波澜,手指依然拨弄着那块鱼化石,她正在神游天外。长辈们继续探讨着如何能令里德利更觉得舒服的安排——给他设了张桌子,抬头就能看见海,远离锅炉,同时也把他与来往的游客隔绝开来。他打包了所有的书,除非他把这次远航当作假期,不然他就完全没有假期了。因为出于经验海伦就知道,自出发去圣玛丽娜的那一刻,他就会整日埋首工作。他的箱子,海伦说,全都装满了书。

“交给我!——交给我!”威洛比说,显然他打算做的要比海伦向他要求的还要多。不过这时传来了里德利与佩珀在门口动作的声音。

“你好啊,温雷丝?”里德利一进门便伸出了一只孱弱的手招呼道,仿佛这次会面的两人都透着忧伤,不过总体来看是他更忧伤一些。

威洛比依然保持着他真挚的热情,还怀揣着敬意。一时无话。

“我们刚才朝里看的时候,瞧见你们在笑。”海伦说。“佩珀先生刚刚一定是说了个极好的故事。”

“呸。没个故事是好的。”她丈夫不耐烦地说道。

“依然还是一个严苛的评委吗,里德利?”温雷丝先生问。

“是我们让你们觉得无聊了,所以你们便走了。”里德利直接向他妻子问道。

这话确实没错,海伦不打算否认,她便接着说,“那我们走了以后交谈有没有变得好些?”不幸的是,回答她的是她丈夫垂下的双肩,“要有变化的话,也是变得更糟了。”

现在的气氛让每个人都觉得相当不舒服,长时间的压抑与沉默足可以证明这点。佩珀先生着实另辟蹊径,一跃蹿上自己的位子,把两只脚缩到自己身下,活像一个见了老鼠的老姑娘,原来是冷风刺痛了他的脚踝。他坐在那儿,吮吸着自己的雪茄,双臂环住膝盖,看上去像一尊佛像。他坐得高高的,开启了自己的长篇大论。他没有在对谁讲,因为没有人想要他说话。他讲起了大海的深不可测。当他听闻温雷丝先生纵有十艘在伦敦与布宜诺斯艾利斯往返的大船,却没有派一艘去调查深海的巨型白色海怪,他表示大为震惊。

“没有,没有。”威洛比笑道,“这世上的怪兽够我受的了!”

蕾切尔发出一声叹息,“可怜的小山羊哟!”

“如果不是因为有山羊,那么连音乐都没有了,我亲爱的,音乐全仰赖山羊了。”她父亲尖锐地说道。佩珀先生继续描述着那些白色无毛的瞎眼怪兽,它们蜷缩在深海的沙脊上,如果你把他们带上海面,它们就会爆炸,当失去压力时,它们身体的一侧会爆开,内脏四散向空中。他讲述了诸多细节,展示了大量学识,让里德利感到无比恶心,恳求他别说了。

看了这一切,海伦得出了自己的结论,相当悲哀的结论。佩珀是个讨厌鬼;蕾切尔是个不像样的姑娘,她无疑是相当自信,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知道的,我跟我父亲处得不好。”威洛比一如往常,热爱他的生意,建造他的帝国。和他们在一块儿,她会感觉相当无聊。作为一个行动派的女人,她还是站起身,表示说她应该上床睡觉了。她走到门后本能地回望了蕾切尔一眼,希望在场仅有的两个女人能够一同离开。蕾切尔起身,茫然地看着海伦的脸,支支吾吾地轻声道,“我准备出去吹……吹吹风。”

安布罗斯太太最糟糕的怀疑成真了;她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走着,她一会儿用右手扶着墙,一会儿又用左手扶着墙。每走一步,她都恨恨地大喊一句,“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