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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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从远处望去,尤弗罗西尼显得小极了。大船上的人们站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对准她时,她看上去就像一艘不定期货船,一艘拉货的小船,或是像那种人和牲口一起挤在甲板上的破烂蒸汽小客轮。人们还嘲笑起了达洛维夫妇、安布罗斯夫妇还有温雷丝父女细如蚊蝇的身影。都是因为他们的身形真的是太小了,也只有最精密的望远镜才能分辨清楚,他们到底是真的活物抑或是只是缆索上的疙瘩。满腹经纶的佩珀先生竟然被误认成一只鸬鹚,之后又糟糕地被认成了一头奶牛。实际上,一到夜里,当华尔兹在会客厅中摇曳起来,才华洋溢的乘客开始背诵之时,这艘小船——在漆黑的浪涛中凝成点点光亮,还有一颗高挂在桅顶之上——停下舞步歇息的热情伙伴们看在眼里,它们既深刻又神秘。她成了一艘在黑夜中穿行的航船——一枚印刻着人生孤寂的纹章,承载着古怪秘闻的奇想以及深切的同情。

她一路前行,不舍昼夜,遵循着她的道路,直到一日破晓之时,陆地出现了。只见它褪去了影子般的外表,先是展露出裂缝与大山,再是灰色与紫色,接下来散落成逐渐分离的白色方块。后来,大船就如同望远镜增加了焦距一般,渐渐逼近。风景中现出了街道与房屋。到了九点钟,尤弗罗西尼已经在一处巨大海湾的中央就位了,她落下自己的船锚。很快,如同一位需待检查的横卧巨人,众多小船围到了她的身边。她高声鸣笛,人们跳到了她的身上,脚步肆意地落到甲板上。这座小小的孤岛霎时间被从各个角落入侵了。在沉默了四周后,它因为听到了人声而陷入迷乱。安布罗斯太太独自一人,并没有留心任何喧闹。当满载着邮包的小船向他们逼近时,她的心悬在空中,脸色变得苍白。她埋头读信,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尤弗罗西尼,当大船拔高了声音,像一头与自己牛犊分离的母牛一样咆哮了三声时,她也没有觉得伤感。

“孩子们很好!”她高声说。坐在一堆箱包对面的佩珀先生膝上盖着毯子,说道:“可喜可贺。”对于蕾切尔来说,航行的终结意味着一次视线的彻底改换。快靠岸了,她因为感到手足无措,无暇理解“孩子们很好”的意义以及“可喜可贺”的原因。海伦继续读信。

小船缓缓前行,每过一个浪尖都被托得高高的,现在正渐渐靠向一弯新月形的白色沙滩。在那身后是一片深绿色的山谷,小山在两侧起伏。右侧小丘的斜坡上伫立着棕色屋顶的白房子,如同筑巢的海鸟。山上长着一排排的柏树形成了黑色的条纹。山腰遍布着红色,山顶却是光秃秃的,像小尖塔般耸起,还把后面的尖峰挡住一半。时候还早,整片美丽的风景透着轻盈与愉悦。天空与树木的蓝色绿色浓烈却不狰狞。他们越驶越近,将细节看得分明。承载了细微之物的陆地呈现出各种色彩,不同的生命形态经过了四周的海上生活迎面袭来,令他们沉默良久。

“三百多年了。”终于佩珀先生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没人问“什么?”他只能掏出个瓶子吞了片药下去。那条消逝在他口中的信息大致是在说三百多年前,有五艘伊丽莎白的三桅帆船曾在现在尤弗罗西尼漂浮的地方下锚。曾有着同等数目的西班牙大帆船靠在半靠在那片沙滩上。那里荒无人迹,因为这个国家在当时还是片遮着面纱的处女地。英国水手跨过水面,掠走了大量的银块、成捆的亚麻、雪松木材,还有点缀着绿宝石的黄金十字受难像。当西班牙人喝完酒回来,一场大战开始了。沙滩上,两伙人一拥而上,把对方往浪里按。西班牙人被这片神奇土地上出产的水果养得脑满肥肠,他们成片成片地被打倒。而坚忍的英国人饱受航海风霜,皮肤晒得棕黄,因为没有剃刀,毛发疯长,他们筋骨细瘦,饥肠辘辘,见了黄金就蠢蠢欲动。他们把受伤的送走,把将死的抛进海里,很快就让原住民对他们陷入了一种盲目的崇拜。就在这处,一块殖民地建起来了;女人被输送进来,孩子们在此长大。这一切似乎助长了大英帝国的扩张,若是在查理一世期间也有像理查德·达洛维这样的人物,当年地图的这块无疑就是红色的,而不是像今天一样,标着讨人厌的绿色。不过人们也肯定想得到,那个年代的政治头脑缺乏想象力,仅是巴望着几千英镑和几千个人,本应是一场燎原的大火只剩下了一点消亡的火星。印度人带着精细的毒药与彩绘的神像赤条条地自内陆而来;寻仇心切的西班牙人与强取豪夺的葡萄牙人从海上而来;暴露在这些敌人面前(虽然天气相当宜人,土地也十分富足),英国人口逐渐减少,差一点全部消失。约莫是在十七世纪中期,有一艘单桅帆船趁着夜色偷偷出航,上面承载着大英殖民地的残余:一些男人,一些女人,有可能还有一打灰头土脸的孩子。英国历史从此否认起对这个地方的所有了解。出于各种原因,文明将它的中心转移到四五百英里以南开外的一个点,而今日的圣玛丽娜和三百年前的比也没有大多少。说到这里的居民,那是一次快乐的和解。因为葡萄牙父亲娶了印度母亲,而他们的孩子又和西班牙人通婚。尽管他们从曼彻斯特带来了自家的耕具,他们也用自家的羊毛做衣服,自己养蚕抽丝,用自家的雪松木打家具。这一处的艺术与产业依然与伊丽莎白时代的没什么区别。

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英国人在近十年里横跨海洋建立殖民地并不简单,也许历史书根本不会将之记录下来。尽管已经拥有了旅行设施、和平的环境、兴旺的贸易等条件;就算富有古国之辉,数量庞大的石雕、彩绘玻璃窗,以及售卖给旅客的浓棕油画,英国人依然不满足。探寻新事物的这场运动无疑影响甚微,只能打动一些富裕的人们。这是由几名男老师发起的,他们作为不定期货运汽船上的事务长一路去往南美洲,又在夏季学期及时返回。他们的故事充斥着海上生涯的壮丽与艰辛,连同航海船长的趣闻、晨昏日暮的奇观,殖民地的新奇事物以及有趣的异邦人,有时他们还将故事付梓。这个国家本身极尽了他们的想像之能,因为他们说这个国家比意大利大多了,比希腊高贵多了。他们不断说起原住民不同寻常的美丽,他们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富有激情而且捉刀迅速。为了证明这个地方处处新奇、美丽非凡,他们展示了女人缠在头上的头巾与亮绿亮蓝色的原始雕刻。不知怎的,就和时尚一样,这一时尚也开始传播开来;古旧的修道院迅速地被改建成宾馆,而一条知名的汽船航线为了旅客的方便调整了它的路线。

奇的是,海伦·安布罗斯兄弟们中最不得意的一个早在几年前就被送出去谋求富贵,无论如何都好教他远离如今在这儿已变得深受欢迎的跑马。他常常倚靠在露台的柱子上,远眺英国商船载着成为事务长的男老师们,升腾着蒸汽驶入海湾。他终于攒够了度假的钱,也厌倦了那个地方,提出要将自己的别墅建在山披上,交由他妹妹处置。讲到新世界的话题,她也有所耳闻,据说那里永远阳光灿烂从不起雾,她也有些被拨撩到了。当他们在计划走出英国该去哪过冬时,她无疑不该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因为这些原因,她决意接受威洛比让他们上船免费捎上一程的邀请,并把孩子安置在他们的祖父母那儿,好让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要做的事情。

安布罗斯夫妇、佩珀先生以及蕾切尔在马车里坐好,由长着长尾巴,雉鸡毛立在耳侧的马拉着,嘚嘚地走出了船港。他们上山的时候天气逐渐升温。通向小镇的沿路上,似乎有男人敲打着铜器叫嚷着“水”,还有挡道的骡子,接着就被鞭子和咒骂声驱散了,女人们赤脚走在街上,头稳稳地顶着篮子,残疾人急切地展示起自己残肢;马车在陡峭的绿色田野中穿行,但不是这片土地能够展现出的最绿的颜色。巨树的浓荫遮住了除却道路中央的大部分地方。还有一条浅浅的山涧淌地飞快,细流如同交缠的发辫,沿着边缘奔流而下。他们越爬越高,里德利和蕾切尔索性下地在后面走;接着他们拐进了一条散落着石头的小径,佩珀先生举起手杖默默指了指一处灌木丛,紫色的花朵盛开在稀疏的草叶间。在一阵晃荡的小跑中,最后一段旅程终于结束了。

别墅是一栋宽敞的白房子,式样与多数欧洲大陆房子的雷同。在英国人的眼里,它显得脆弱单薄,摇摇欲坠而且轻浮得可笑。它更像是一座茶园里的宝塔而不是一个能让人睡觉的地方。花园急需一个园丁前来打理。灌木丛摇曳的枝干横亘在小路上;泥土暴露在棵棵草茎间,可以清楚分明地点出草皮的数量。露台前的一片圆形草地上有两只裂了缝的花瓶,里面的红色花朵耷拉着。它们之间还有一座石砌的喷泉,已经被太阳烤干了。圆形花园通向一座长形的花园,园丁的剪刀几乎不怎么光顾那里,除非他偶尔想到要为自己的爱人剪下一枝花。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落下阴影,排成一列的圆形灌木顶部开着蜡一般的花朵挤成了一团。铺了光滑草皮的花园被厚实的篱笆隔开,还有隆起的花床。这样一座花园是我们英国人围在墙里的那种,布置在荒山的一侧则会显得格格不入。它的丑陋无须掩饰,从别墅里直接向外望,隔着种满橄榄树的半山腰就能看见大海。

整个地方的粗陋令契莱太太大为震惊。这儿连遮挡日光的百叶窗都没有,更别提会有让日光暴晒的家具了。她站在空荡荡的石头大厅里,仔细审视着无比宽大却没有地毯覆盖的破烂楼梯,她继而断定这里有耗子出没,个头有家里养的梗犬那么大。如果有人下脚稍微用了些力,地板一定会被踩穿。至于热水——想到这里,她的审视已经令她无言以对。

“可怜的丫头!”她对着脸色蜡黄的西班牙小女仆喃喃道,只见她与猪和鸡一同出来迎接他们,“难怪你看上去几乎没个人样了!”玛利亚以一种西班牙式的典雅气度接受了这句恭维。在契莱看来,他们还是待在一艘英国的船上来得好些,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职责是要她留下来。

在他们安顿完毕,准备好日常行程之后,便极力劝说佩珀先生留下,暂住在安布罗斯宅邸。早在船靠岸的前几天,她们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向他描绘了亚马逊河流的美丽。

“那条美妙的溪流!”海伦说道,她炽烈的目光好似眼前就已出现了成串的瀑布。“我很想亲自跟你去呢,威洛比——可是不行。想想那日落和月升的景象——我相信那颜色超乎想象。”

“还有野孔雀。”蕾切尔突然说道。

“还有在水里游的奇妙动物。”海伦肯定道。

“说不定能有人发现一只新品种的爬行动物。”蕾切尔接着说。

“这势必会掀起一场革命,我知道。”海伦急切地说。

这番诱哄的场面被里德利略微打断了。他看了一会儿佩珀,大声叹了口气,“可怜的家伙!”心中埋怨着女人们的残忍。

他留下了,相当心满意足地度过了六天。他日日坐在一间家具稀少的会客室里摆弄着一只显微镜和笔记本。但到了第七日晚上,在他们坐下吃晚餐时,他看上去异常地焦躁不安。餐桌被放置在两扇落地窗之间,按照海伦的吩咐,窗户的帘子没有放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黑暗如同刀锋般落下,山坡下的小镇涌现出一团团一条条的光点。白日里从未现身的楼房在黑夜中出现,在汽船晃动的灯光下,大海犹如在陆地之上涌动。这道风景实现了一家伦敦餐厅里交响乐队所能达到的相同效果,不过前者是以寂静作为背景。威廉·佩珀观察片刻;戴上自己的眼镜思考起这个场景来。

“我认出了左侧的那一大块地。”他观察着,叉子指着一块由几排亮光围成的正方形。

“我猜他们应该会烧蔬菜。”他补充道。

“是家宾馆?”海伦问。

“曾经是座修道院。”佩珀先生说。

之后再无言语。不过一天之后,佩珀中午散步回来,静静地站到了正在露台上读书的海伦跟前。

“我在那儿要了个房间。”他说。

“你别是要走吧?”她高声道。

“基本上说——是的。”他说。“没有私家厨子会烧蔬菜。”

海伦晓得他讨厌被提问,某种程度上她自己也是如此,她便不再追问了。但有一股不舒服的怀疑依然埋藏在她的心中:威廉正在掩藏伤痛。她回想起她说过的,她丈夫说过的,还有蕾切尔说过的那些扎人的话语,顿时涨红了脸。她几乎大叫出声:“别走,威廉;解释清楚啊!”要不是威廉摆出了副高深莫测的扫兴模样,她本会在午餐上重提这个话题。只见他用叉子尖插起几片沙拉,那动作活像是在挑弄起水草,翻捡里面的砂砾和可疑的细菌。

“要是你们都死于伤寒我可不负责任!”他厉声说。

“如果你死于无聊,那我也不负责。”海伦暗暗驳斥道。

她想起来她还从未问起他是否谈过恋爱。他们非但没有拉近这个话题,反而离它越来越远。她情不自禁地感到解脱,满腹经纶的威廉·佩珀带着他的显微镜、他的笔记本终于离开了;他真诚善良且富有理智,可是他的灵魂无聊至极。她也不禁感到悲伤,因为友谊就此终结了。尽管多出个空房间就意味着更加舒适。她试着抚慰自己,思考起来:对于他人所感受到的事情,一个人从来不知道他人对此的感受程度到底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