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冰山

昨夜渡船上的瘸腿公子就是庄知远，受了林婉柔一只赤金花步摇的小丫鬟必定也是王府中人，这一点并没什么稀奇——洞房之夜林婉柔跟庄知远斗智斗勇之后躺在床上假寐，把眼前过去之事回想一遍的时候，就想到了说不定会遇上她。

没想到的是，遇上的竟然这么快。

是以林婉柔只是微微一愣，便立刻拦住轻声训斥那小丫鬟的初夏，含笑问道：“倒是蛮秀气的。叫什么名字？”

初夏立刻躬身回道：“回二少奶奶，她叫菲儿，是在咱们这院里的三等丫鬟。见她还算知礼才准她进屋伺候，谁想竟这样粗手粗脚！奴婢这就赶她去下院！”

林婉柔微微笑道：“那倒不必。”随即转脸对立在一旁的碧螺吩咐道，“我瞧着跟那年中元节跟咱们一起猜谜的那女孩儿极像，很想同她叙叙，只是眼前忙着去给王妃奉茶……”

碧螺自小跟林婉柔一同长大，只瞧她目光听她话音儿便知林婉柔的意思，虽不明白缘由也立刻躬身应承：“是，奴婢带她下去候您回来。”边说边抬手招呼菲儿跟她出去。

那菲儿的眼睛里这才微微闪了一下，嘴角立刻飞快的闪过一丝鄙视的笑。

但她什么都不曾说，只是老老实实跟林婉柔行了礼，老老实实低头随着碧螺去了外间。屋里众人都不知道林婉柔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算是新妇立威也没见过这样的立法，索性就都闭口不言，越发的手脚麻利伺候林婉柔梳妆，生怕自己也闹出什么动静，被这位新晋二少奶奶找人带下去留着“叙叙”。

林婉柔听妹妹林婉瑶说过二公子房里一众丫鬟婆子的性情，新入门时人人敬她是医圣府的嫡女，个个表面恭顺实则睁大了眼睛摸她的性情、本事，后来知道她是代嫁之女，又见阖府的主子十有八九对她不友善，才胆子越来越大的尽情折辱她。

特别是那初夏，是自小伺候二公子的贴身侍婢，越发看不惯新娘私奔、妹代姐嫁之事，觉得那是瞧不起她主子那双瘸腿，对林婉瑶极尽欺辱、冒犯之能事，偏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林婉瑶撑腰，就连便宜夫君庄知远都在新婚当夜搬出住惯了的鹏天阁，再没踏进这个院子一步。

要想在王府里过舒坦日子，让医圣府不因自己而遭受牵连被人陷害，就要从今日开始。

林婉柔心里头想着这些，脸上并没露出半分颜色，只同方才一样笑模笑样同初夏说话：“等咱们收拾得差不多了再请二公子起身，男人不似咱们这样麻烦，多睡会儿也无妨。”话里话外都是对庄知远的疼爱。

初夏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很快笑着点头。这让林婉柔心里头有些奇怪——婉瑶说初夏只是护主心切，看不得任何人折辱她的主子，怎么对她主子好也是这副嘴脸？

“初夏。”

庄知远的声音从里间传出来，初夏立刻答应了一声，提裙进屋伺候庄知远起床。另有几个专门等着伺候庄知远的丫鬟也闻声默默跟了进去，外间伺候的立刻少了大半。

倒是把自己房里的下人收得服服帖帖。

林婉柔心里冷笑了一声便继续梳妆，转眼见碧螺回来了，忙用眼睛询问菲儿的去处可曾妥当，见碧螺轻轻点头才放下心来。

如此一番忙碌，两夫妻终于能够出门去上房奉茶，跟着伺候的丫鬟只带了初夏、碧螺两人。碧螺从前嘴刁心傲，这回却像转变了性情，几句夸赞的话便能将初夏捧得高高兴兴，也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贤妻，”路走到一半儿，坐在轮椅上跟林婉柔并排而行的庄知远忽然抬头对林婉柔扯着唇角笑了一笑，“别人的夫君都能跟妻子并肩而行，只我比你矮了半头——你可嫌我？”

所有人的视线立刻投道林婉柔身上。

林婉柔不知他要耍什么鬼花样，略一沉吟便挥手让推着庄知远轮椅的侍女将轮椅交给自己，亲自推着庄知远朝上房走，边走边笑道：“婉柔不敢并肩，跟在二郎身后，便已心满意足。”

这句话说得深情款款，有礼有情，若被那些多嘴的侍女传将出去，必定是一出夫唱妇随的佳话。还有谁敢说庄知远、林婉柔两夫妻不合？

坐在轮椅上背冲林婉柔的庄知远默了一默，这才轻声叹了口气：“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听上去像是无比满足的慨叹。

这句话不单跟在后面的初夏和左右侍女，连林婉柔都被惊到了。

不用今早挚友顾馨儿提醒，她就知道摄政王府二公子是个孤僻冷淡的人，上一世婉瑶嫁给他，他只在新婚之夜在两人的婚房内出现过一次，说知道婉瑶是代嫁，若她觉得委屈，可申诉和离。

自那次以后，庄知远再未真正跟婉瑶对话过，即便有机会在一大家子的聚会当中遇上，也说他为人冷冷清清的，“大概是不为王妃所喜，腿又不好，心里头自卑难受惯了，才跟人这样疏远。”

这句话里头自然有婉瑶对庄知远的包容，但也不全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全无理由。

听婉瑶说，庄知远是寤生，出生时先出脚后出头，不单连累王妃庄宁氏大出血差点命丧产床，更因时下说法“寤生克母”而一落地便被庄宁氏厌恶嫌弃，连带着当时只有两岁的亲哥哥、小世子庄知远也毫无节制的欺负羞辱他。

后来渐渐有了其他兄弟姐妹，无论是嫡亲的妹妹，还是庶生的兄弟。

庶生的兄弟们并王府姨娘、下人亲眼瞧见庄知远的地位，明着不敢怎样，暗地里也墙倒众人推的给了他不少委屈，是王府嫡女庄韵宁心疼二哥处处维护，后来庄知远生病瘸腿，又去了别院居住，才渐渐过上安生日子。

正因如此，庄知远应该并不喜欢从别院回王府成亲，因为又要面对王妃的冷漠、兄长的欺负、家人的暗箭，更别提回来后发现新婚妻子是妹代姐嫁，越发的雪上加霜。

这都是四妹林婉瑶上一世私下里跟她和二姐林婉如反复念叨的，旨在让两位姐姐不要怪庄知远对她不闻不问、不理不睬，说明庄知远也是个可怜人，对她那种态度咱们林府也是有责任的。

但经昨夜洞房之内的第一次交锋，再加上方才他同自己那两句对话，林婉柔怎么想怎么觉得，婉瑶看到的只是表面上的庄知远。

内里的庄知远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林婉柔觉得，她所瞧见的也只是冰山一角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