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卷
汉纪三十一
淮阳王更始元年(癸未,23)
舂陵戴侯曾孙玄在平林兵中,号更始将军。时汉兵已十余万,诸将议以兵多而无所统一,欲立刘氏以从人望。南阳豪杰及王常等皆欲立刘縯;而新市、平林将帅乐放纵,惮威明,贪玄懦弱,先共定策立之,然后召縯示其议。
二月,辛巳朔,设坛场于淯水上沙中,玄即皇帝位,南面立,朝群臣;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于是大赦,改元,以族父良为国三老,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朱鲔为大司马,刘縯为大司徒,陈牧为大司空,余皆九卿将军。由是豪杰失望,多不服。
王莽欲外示自安,乃染其须发,立杜陵史谌女为皇后;置后宫,位号视公、卿、大夫、元士者凡百二十人。
三月,王凤与太常偏将军刘秀等徇昆阳、定陵、郾,皆下之。
王莽闻严尤、陈茂败,乃遣司空王邑驰传,与司徒王寻发兵平定山东;征诸明兵法六十三家以备军吏,以长人钜毋霸为垒尉,又驱诸猛兽虎、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邑至洛阳,州郡各选精兵,牧守自将,定会者四十三万人,号百万;余在道者,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夏,五月,寻、邑南出颍川,与严尤、陈茂合。
诸将见寻、邑兵盛,皆反走,入昆阳,惶怖,忧念妻孥,欲散归诸城。刘秀曰:“今兵谷既少而外寇强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势无俱全。且宛城未拔,不能相救;昆阳即拔,一日之间,诸部亦灭矣。今不同心胆,共举功名,反欲守妻子财物邪!”诸将怒曰:“刘将军何敢如是!”秀笑而起。会候骑还,言:“大兵且至城北,军陈数百里,不见其后。”诸将素轻秀,及迫急,乃相谓曰:“更请刘将军计之。”秀复为图画成败,诸将皆曰:“诺。”时城中唯有八九千人,秀使王凤与廷尉大将军王常守昆阳,夜与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骑出城南门,于外收兵。
时莽兵到城下者且十万,秀等几不得出。寻、邑纵兵围昆阳,严尤说邑曰:“昆阳城小而坚,今假号者在宛,亟进大兵,彼必奔走;宛败,昆阳自服。”邑曰:“吾昔围翟义,坐不生得以见责让,今将百万之众,遇城而不能下,非所以示威也。当先屠此城,蹀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遂围之数十重,列营百数,钲鼓之声闻数十里,或为地道、冲縯撞城;积弩乱发,矢下如雨,城中负户而汲。王凤等乞降,不许。寻、邑自以为功在漏刻,不以军事为忧。严尤曰:“《兵法》:‘围城为之阙’,宜使得逸出以怖宛下。”邑又不听。
刘秀至郾、定陵,悉发诸营兵;诸将贪惜财物,欲分兵守之。秀曰:“今若破敌,珍宝万倍,大功可成;如为所败,首领无余,何财物之有!”乃悉发之。六月,己卯朔,秀与诸营俱进,自将步骑千余为前锋,去大军四五里而陈;寻、邑亦遣兵数千合战,秀奔之,斩首数十级。诸将喜曰:“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可怪也!且复居前,请助将军!”秀复进,寻、邑兵却,诸部共乘之,斩首数百千级。连胜,遂前,诸将胆气益壮,无不一当百,秀乃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冲其中坚。寻、邑易之,自将万余人行陈,敕诸营皆按部毋得动,独迎与汉兵战,不利,大军不敢擅相救;寻、邑陈乱,汉兵乘锐崩之,遂杀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莽兵大溃,走者相腾践,伏尸百余里。会大雷、风,屋瓦皆飞,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战,士卒赴水溺死者以万数,水为不流。王邑、严尤、陈茂轻骑乘死人渡水逃去,尽获其军实辎重,不可胜算,举之连月不尽,或燔烧其余。士卒奔走,各还其郡,王邑独与所将长安勇敢数千人还洛阳,关中闻之震恐。于是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
新市、平林诸将以刘縯兄弟威名益盛,阴劝更始除之。秀谓曰:“事欲不善。”笑曰:“常如是耳。”更始大会诸将,取宝剑视之;绣衣御史申屠建随献玉玦;更始不敢发。舅樊宏谓縯曰:“建得无有范增之意乎?”縯不应。李轶初与縯兄弟善,后更谄事新贵;秀戒縯曰:“此人不可复信!”縯不从。縯部将刘稷,勇冠三军,闻更始立,怒曰:“本起兵图大事者,伯升兄弟也。今更始何为者邪!”更始以稷为抗威将军,稷不肯拜;更始乃与诸将陈兵数千人,先收稷,将诛之;縯固争。李轶、朱鲔因劝更始并执,即日杀之;以族兄光禄勋赐为大司徒。秀闻之,自父城驰诣宛谢。司徒官属迎吊秀,秀不与交私语,惟深引过而已,未尝自伐昆阳之功;又不敢为縯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以是惭,拜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邓晔开武关迎汉兵。李松将三千余人至湖,与晔等共攻京师仓,未下。晔以弘农掾王宪为校尉,将数百人北渡渭,入左冯翊界。李松遣偏将军韩臣等径西至新丰击破莽波水将军,追奔至长门宫。王宪北至频阳,所过迎降。诸县大姓各起兵称汉将军,率众随宪。李松、邓晔引军至华阴,而长安旁兵四会城下;又闻天水隗氏方到,皆争欲入城,贪立大功、卤掠之利。莽赦城中囚徒,皆授兵,杀豨,饮其血,与誓曰:“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使更始将军史谌将之。渡渭桥,皆散走;谌空还。众兵发掘莽妻、子、父、祖冢,烧其棺椁及九庙、明堂、辟雍,火照城中。
火及掖庭、承明,黄皇室主所居。黄皇室主曰:“何面目以见汉家!”自投火中而死。莽避火宣室前殿,火辄随之。莽绀袀服,持虞帝匕首;天文郎按式于前,莽旋席随斗柄而坐,曰:“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庚戌,且明,群臣扶掖莽自前殿之渐台,公卿从官尚千余人随之。王邑昼夜战,罢极,士死伤略尽;驰入宫,间关至渐台,见其子侍中睦解衣冠欲逃,邑叱之,令还,父子共守莽。军人入殿中,闻莽在渐台,众共围之数百重。台上犹与相射,矢尽,短兵接;王邑父子、恽、王巡战死,莽入室。下餔时,众兵上台,苗、唐尊、王盛等皆死。商人杜吴杀莽,校尉东海公宾就斩莽首;军人分莽身,节解脔分,争相杀者数十人。
传莽首诣宛,悬于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淮阳王更始元年(癸未,公元23年)
舂陵戴侯刘熊渠的曾孙刘玄,在平林兵中,称更始将军。这时汉兵已有十余万人,将领们议论,军队虽多,却没有共同的领袖。于是打算拥立一位汉朝的刘姓皇族,以便顺从大家的希望。南阳郡的豪杰与下江兵王常等,都主张立刘縯。而新市兵、平林兵的将领乐于放纵,害怕刘縯的威武严明,贪图刘玄的懦弱,抢先共同定下策略拥立刘玄,造成既成事实,然后召来刘縯告知决议。
二月,辛巳朔(初一),在水畔沙滩中设置坛场,刘玄登极,面向南方站立,接受群臣朝拜。他感到羞愧,满脸流汗,只举手而说不出话来。于是宣布大赦,改变年号,任命堂叔刘良当国三老,王匡当定国上公,王凤当成国上公,朱鲔当大司马,刘縯当大司徒,陈牧当大司空,其他将领都当九卿将军。从此,英雄豪杰感到失望,多有不服。
王莽想要显示自己的心情是安定的,于是染黑了胡子和头发,立杜陵人史谌的女儿做皇后。此外还设置后宫,遴选嫔妃一百二十人,地位封号分别比照公、卿、大夫、元士。
三月,王凤和太常偏将军刘秀等率领汉军攻掠昆阳、定陵、郾等城,都予攻克。
王莽知道了严尤、陈茂失败,就派遣司空王邑乘坐传车急速出发,和司徒王寻一起发兵去平定崤山以东地区。同时征召通晓六十三家兵法的人为军官,任用巨人钜毋霸为中垒校尉,又赶来虎、豹、犀、象等猛兽以助军威。王邑到了洛阳,各州郡选派精锐的士兵,由州郡的长官亲自带领,定期会集起来的有四十三万人,号称百万;其余的正在路上走,旌旗、辎重千里不绝。夏季,五月,王寻、王邑离开颍川南下,同严尤、陈茂会合。
汉军的将领们看到王寻、王邑兵多势众,都往回跑,进入昆阳城,惊慌不安,担忧老婆孩子,想从这里分散而到其他城邑去。刘秀对他们说:“现在城内兵、粮既少,而城外敌军又强大,合力抵抗敌军,也许可以立功;如果分散,势必不能一一保全。况且刘縯部队还没有攻下宛城,不能前来救援;假如昆阳被敌军占领,只要一天的工夫,我军各部也就都完了。现在怎么能不同心同力,共举大业,反而想要守着妻子财物呢?”将领们发怒说:“刘将军怎么敢这样说!”刘秀笑而起身。正在此时,侦察的骑兵回来,报告说:“敌人大军即将来到城的北面,军阵达几百里,看不到它的尾部。”将领们一向轻视刘秀,到了这样紧急的时候,才互相议论道:“再去请刘将军谋划这件事。”刘秀又给将领们描述成败因素,将领们都说:“是的。”这时城中只有八九千人,刘秀让王凤和廷尉大将军王常守卫昆阳,自己夜里同五威将军李轶等十三人骑马驰出昆阳城的南门,在外面收集士兵。
当时开到昆阳城下的王莽军将近十万,刘秀等人几乎不能出去。王寻、王邑纵兵包围昆阳,严尤向王邑献策说:“昆阳城小而坚固,现在假冒皇帝名号的刘玄在宛城,我们大军迅速向那里进兵,他必定奔逃;宛城方面的汉军一旦失败,昆阳城里的汉军自然向我军降服。”王邑说:“我以前围攻翟义,因没有活捉住他而受到责备,如今带领百万之众,遇城而不能攻下,这就不能显示军威了。应当先攻陷屠杀此城,踏着血泊前进,前歌后舞,难道不痛快吗?”于是把昆阳包围了几十重,列营上百个,钲鼓之声响彻几十里,还挖掘地道,用战车撞城;用许多弓弩向城内乱射,矢下如雨,城内的人为了躲避飞矢,背着门板出外打水。王凤等乞求投降,不被理睬。王寻、王邑自以为片刻就可成功,不担心军事上会出其他事故。严尤建议说:“《兵法》上写着:‘围城要留下缺口’,应让被围之敌得以逃出,从而使围攻宛城的绿林军害怕。”王邑又不听取这个建议。
刘秀到了郾、定陵等地,调发各营的全部军队;将领们贪惜财物,想要分出一部分兵士留守。刘秀说:“现在如果打垮敌人,有万倍的珍宝,大功可成;如果被敌人打败,头都被杀掉了,还有什么财物!”于是征发了全部军队。六月,己卯朔(初一),刘秀和各营部队一同出发,亲自带领步兵和骑兵一千多人为先头部队,在距离王莽大军四五里远的地方摆开阵势。王寻、王邑也派几千人来交战,刘秀带兵冲了过去,斩了几十人首级。将领们高兴地说:“刘将军平时看到弱小的敌军都胆怯,现在见到强敌反而英勇,太奇怪了!还是我们在前面吧,请让我们协助将军!”刘秀又向前进兵,王寻、王邑的部队退却;汉军各部一同冲杀过去,斩了数百上千个首级。汉军接连获胜,继续进兵,将领们胆气更壮,没有一个不是以一当百。刘秀就和敢于牺牲的三千人从城西水岸边攻击王莽军的主将营垒。王寻、王邑轻视汉军,亲自带领一万余人巡行军阵,戒令各营都按兵不动,单独迎上来同汉军交战,不利,大部队又不敢擅自相救;王寻、王邑所部阵乱,汉军乘机击溃敌军,终于杀了王寻。昆阳城中的汉军也击鼓大喊而冲杀出来,里应外合,呼声震天动地;王莽军大溃,逃跑者互相践踏,倒在地上的尸体遍布一百多里。适值迅雷、大风,屋瓦全都被风刮得乱飞,大雨好似从天上倒灌下来,水暴涨,虎豹都吓得发抖,掉入水中溺死的士兵上万,河水因此不能流动。王邑、严尤、陈茂等以轻骑踏着死人渡过水逃走。汉军获得王莽军抛下的全部军用物资,不可胜计,接连几个月都运不完,有些余下的就被烧掉。王莽军的士兵奔跑,各还故乡,只有王邑和他带领的长安勇士几千人回到洛阳,关中听到这个消息十分惊惧。于是海内豪杰一致响应,都杀掉当地的州郡长官,自称将军,用更始年号,等待更始皇帝的诏命;一个月之内,这种形势遍于天下。
新市兵、平林兵的将领们因为刘縯兄弟威名日盛,秘密建议更始帝刘玄除掉他俩。刘秀对刘縯说:“看情况,更始帝打算跟我们过不去。”刘縯笑着说:“一向就是如此。”不久,刘玄集合全体将领,教刘縯拿出他的宝剑,接过来仔细观察。这时,绣衣御史申徒建跟着呈上玉玦,暗示更始帝早下决断,但更始帝不敢动手。刘縯的舅舅樊宏对刘縯说:“申徒建莫非有范增的意图?”刘縯不做回答。李轶最初跟刘縯兄弟感情很好,可是后来转而谄媚拥有权柄的新贵,刘秀告诫刘縯:“对这个人不能再信任了!”刘縯不听从。刘縯的部将刘稷,勇冠三军,听说刘玄即位的消息,大怒说:“当初起兵图谋大事的,是刘縯兄弟。而今更始是干什么的呢!”刘玄任命刘稷当抗威将军,刘稷不肯拜受这一任命。刘玄于是与将领们部署数千军队,先逮捕刘稷,准备诛杀。刘縯坚持反对。李轶、朱鲔趁机建议刘玄同时逮捕刘縯,并于当天跟刘稷一齐斩首。刘玄任命堂兄光禄勋刘赐当大司徒。刘秀听到这个消息,从父城奔回宛城,向刘玄请罪。司徒所属官员迎接刘秀,表示哀悼,刘秀不与他们谈一句私话,唯有深自责备而已,不曾自己夸耀保卫昆阳的战功,又不敢为刘服丧;饮食言谈欢笑跟平常一样。刘玄因此惭愧,任命刘秀当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
邓晔打开武关关门,迎接汉兵。李松率三千人抵达湖县,与邓晔等会合,共同进攻京师仓,没有攻下。邓晔任命弘农掾王宪当校尉,率领数百人北渡渭河,进入左冯翊境内。李松派遣偏将军韩臣等,一直向西推进到新丰,攻击王莽波水将军窦融。窦融败退,韩臣追击,直抵长门宫。王宪部队推进到频阳,沿途地方官府都迎而降服。各县大姓分别起兵,自称是汉朝将军,率领部众追随王宪。李松、邓晔率军抵达华阴时,长安附近的部队已从四方汇集到城下。大家听说天水隗家军也将抵达,都争着要第一个入城,贪图建立大功和抢劫财宝。王莽赦免城里监狱的犯人,都发给武器,杀猪饮血,跟他们立誓说:“如有不为新朝效力的人,社鬼记住他!”让更始将军史谌率领着他们。这些人渡过渭桥,都四散逃跑了,只剩史谌一个人回来。各路士兵挖掘王莽的妻子、儿子、父亲、祖父的坟墓,焚烧他们的棺材以及九庙、明堂和辟雍,火光映照城中。
大火蔓延到掖庭、承明殿,这里是黄皇室主居住的地方。黄皇室主说:“我还有什么脸面再见汉朝人?”自己纵身投入火中而死。王莽避火到了未央宫宣室前殿,火总是跟着他。王莽穿着全套天青色的衣服,拿着虞帝匕首。天文郎在前面按着占测时日的栻,王莽转动坐席随着斗柄所指的方向坐着,说道:“上天把这样的品德赋予我,汉军能把我怎么样?”庚戌(初三),天快亮了,群臣搀扶着王莽,从前殿去渐台,公卿等随从官吏还有一千多人跟着他。王邑白天黑夜都在战斗,疲倦极了,士兵死伤快完了,他飞马进入宫中,辗转来到了渐台,看见他的儿子侍中王睦脱下衣帽想要逃走,王邑喝住他,让他转回,父子俩一同守卫着王莽。兵士进入殿中,听说王莽在渐台,众人将其包围了数百重。台上仍用弓箭与包围的士兵对射,箭用尽了,便短兵相接。王邑父子、恽、王巡战斗而死,王莽躲进内室。下午五时三刻,大批士兵上了渐台,苗、唐尊、王盛等人都死在台上。商县人杜吴杀死了王莽,校尉东海人公宾就砍下了王莽的脑袋。兵士们分裂了王莽的身躯,四肢关节、肌肉被切割成许多块,争着去砍杀的有几十人。
王莽的脑袋被传送到宛城,挂在街市示众,百姓都去掷击它,有人切下他的舌头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