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花月不曾闲,莫放相思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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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遗珠:谁道飘零不可怜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

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

倩魂销尽夕阳前。

——《浣溪沙·谁道飘零不可怜》

世间许多苦,离别最苦。

是黄连作药,不可避;是莲子心老,无奈何;是杏仁入口,难言说。

还记得当年同游,正值三春好处,满眼姹紫嫣红。枝头海棠最艳,堤上烟柳最多情,堂前双燕最缠绵,而京都城中,你我最风华绝伦。

可惜人间芳菲留不住,有时,只需一夜风雨,便摧得绿肥红瘦,满地落花憔悴。春不在了,好光景也不多了,我们从前看过的海棠花,早早谢尽了。莫说那、春去春再来,再来时,花似旧时,人不似旧时。

看,今年的海棠又开了,海棠风流呀,我却再也找不回春日游的少年。自别后,山长水远,你在天涯羁旅中,可否也见了春光,也有一树海棠可赏?不知怎么的,对着这浅红深绯,心中只有深深的怅然,大概是见它开得妩媚,不忍见它凋零吧。

试想那,片片飞红片片雨,仿佛目睹美人香消玉殒,教人如何不断肠?

忆王孙

纳兰容若葬在京郊皂荚村。

那本就是叶赫那拉氏的封地,因为近山傍水,烟树成林,又与太行山、燕山的余脉相连,是相士口中的风水宝地。于是,纳兰明珠将此处定为家族墓地,大兴土木,规模显赫,有“小十三陵”之称。

从前种种,都被雨打风吹去,好似一场烟花过后,没有遗留任何颜色。如今再去北京郊外,是什么也寻不到了,泼天的富贵也好,世上无双的公子也好,生死同穴的爱情也好,早就在岁月里消磨得干干净净,经过几遭盗墓贼之手,连遗迹都没能保存。

真让人伤感啊,倘若脚下这片土地有情,它会笑、会哭还是会沉默以对?它独自守着一个繁华的家族,还有一个绝世的词人,百年以来,不为人知。

或许,这样才好,这样才没有纷扰和庸碌。纳兰容若,他伴随着这个名字长眠于地底,然后被越来越多的人遗忘,只有春色年年如旧,花开花落,偶尔会记起他吧?

不,还有许多故人记得他。

在纳兰容若去世后,几乎半个文坛为之哀恸,那些祭文和诔词,莫不是心头血、眼中泪。尤其是与他交好的那群文人名士,有人为他绘像,眷眷不忘,譬如禹之鼎;有人为他题诗,虽头白,亦不辍,譬如严绳孙;有人为他刻集,编录词作,流传后世,譬如张纯修……

最让人唏嘘的是顾贞观,他和纳兰容若并居“京华三绝”,两人又性情相投,你来我往的诗词唱和,当年曾是多少人仰慕的风流。可惜,这竟成惊艳一瞬。纳兰容若的离开,仿佛也带走了这位挚友的鲜活,他从此无心爱花爱酒,绝了以往的韵事、雅事和情事。

顾贞观很快离开了京城,这里,不仅葬着他的好友,还有他遐迩闻名的前半生。那些招摇的哭和笑,都随着故人谢幕了,他也该起身告辞。说什么曲终人散,听来就伤感,最伤感的是总要有一个人清场,到最后离开,而他就是那个人。

他回到故乡无锡,为自己筑了一座书斋,日夜拥读,埋首书堆,和从前诗酒交游的生活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半分名利场的浮华。书如青山乱叠,灯如红豆相思,春来春去,只有故人依然不变,在他心里音容栩栩。

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

思君令人老啊。自从分别之后,我独行独卧独坐,独自回忆往日的相谈甚欢。再看这凄风苦雨,在夜阑时分入梦,把少年时许下的豪言壮志都吹冷了,结冰了,砸开后就成了满地七零八落的现实。这让人如何不伤感?假使我们此刻重逢,促膝长谈,外间再大的风雪也无碍,因为那些蓬勃的往事,在交谈中能燃起一团火,或许还能烤化三两颗冻在心里的结。想到这里,我试图登上高楼,望一望故人离去的方向,可惜天高地远,望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罢了,罢了,这满腔愁绪终究是无处可去、无人可说。

这阕词,是纳兰容若寄给顾贞观的,写于两地分离时,托鸿雁传信,字字都是对好友的想念,还有透着亲呢的诉苦:这毕生抱负未实现,这宦海沉浮何时了?这人间多少事意难平。我腹内辛酸和心头悲苦,能向谁说?唯有你这个知己而已,但偏偏你离开了。

写下这《金缕曲》的时候,纳兰大概并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他长眠地下泥销骨,顾贞观寄住人间雪满头,这俨然成了顾贞观的心声。

在每个难以成眠的夜里,顾贞观也是这样听风听雨,听旧事如庭前花落,无声,更无情,检点书册三百篇,再也翻不出什么爱和恨。不,或许他还有心潮涌动的时候,那些说出口的惊雷滚滚,都残留着余威,偶尔如闪电划过,提醒他不能吞声屏气,从此庸庸碌碌。可他只能当作没看见,他纵有不甘,和谁说?和谁同行?

知己难得,一旦失去了,他们都是孤独而惨烈的。

予生未三十,忧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风吹已断。行当适远道,作记殊汗漫。寒食青草多,薄暮烟冥冥。山桃一夜红,茵箔随飘零。愿餐玉红草,一醉不复醒。

这是纳兰容若的自述诗,他回望平生,发觉自己始终不快乐。

生离死别、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和五蕴炽盛,佛家说的这种种苦楚,他似乎都一一受了,然而他到底是个痴人,既未能悟,也学不会忘,只能身陷悲欢的泥沼,苦苦挣扎。

不该怪他多情呀,要怪这世上的哀事太多,太容易让人不快乐。伤春算一件,见了飞红狼藉,任谁都要生出哀愁,花非花,而是许多韶华轻负的女子,眼看着红颜老去,如何不伤心?生死也算一件,若是想见的人,怎样都见不到了,隔着山山水水,甚至隔着黄泉碧落,前无路,后也无路,如何不伤心?

听说昆仑山有名叫玉红草的神物,只要服下,就能长醉不醒,忘掉所有人世间的伤心事。有很多个时刻,纳兰容若都渴望自己能找到玉红草,一了百了,把这前半生忘得干干净净。

世上当然没有玉红草,他只是周旋于红尘,有点累了,想寻一方清净,可惜他没有找到,或者说来不及找到。而纳兰容若的离去,彻底击垮了顾贞观,失去惺惺相惜的挚友,他同样生出“一醉不复醒”的念头,躲回了自己的故土。

还是江淹在《别赋》里说得好。想来少年人是不能体会的,他们爱一阵风、一晌雨或一场花落,都是一种轻佻的浪漫,不过是强说愁,却以为愁到骨子里了,足够让自己铭记到海枯石烂。其实呢,他们是把三年五载当成一生,遇着一池春水吹皱,也当成惊涛拍岸,少见而多怪,轻狂而天真,所以才把离别看得太轻,把重逢看得太理所当然,殊不知,并不是每次离别都会有重逢。

要等到很久以后,等少年人被风吹老了,他们才能明白,每离别一次,就是失去一点。因为人生始终在做减法,人与人的交际都是定量,见一面,少一面,花费掉一面的笑容和眼泪。总之,关于那个人的所有情感,都会在无数次离别中慢慢耗损,直到最后一次离别来临,你们再也见不到,你们彻底失去彼此。

唉,大概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能明白过来,有些“再见”说出口以后,只能期待来生碰面。

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纳兰,你还记不记得你当日许过的诺言?

你说,我们一朝以心相许,成为生死之交,以后即使经历千万劫难,这份友情也要长存不变。怕只怕,这人世沉浮,朝不保夕,你我聚散匆匆不由己,后半生的缘分恐怕要到来世补足。那就相约来世吧,倾盖如故的情意,请你牢记于心,我也会矢志不忘。

少年弹指老,回首百年身啊。纳兰写下这阕词的时候,他们尚且年轻,一个是名满天下的文士,一个是初出茅庐的贵公子,但都怀着满襟意气,磊落如明珠。

那时,顾贞观正在为好友吴兆骞被贬一事而焦头烂额。那个意气激昂的才子,傲岸自负,阴差阳错地卷入了江南乡试作弊案,遭人诬陷,被发放到偏寒的宁古塔。顾贞观与吴兆骞同样出自无锡,情谊深厚,他自然相信好友的为人,听闻这个噩耗,他既震惊又担忧,多方奔走求助,却一次次地碰壁而回。

纵使两人都是才华横溢的仕子,名声在外;纵使有不少江南名士在朝为官,但是,没有人愿意为这桩冤案挺身而出。旧日里诗歌来往的朋友,此刻都变得生疏而不合时宜:帮吗?若是要推波助澜,他们很愿意说上几句话,但若是要以身殉火,他们帮不上,也不愿意,唯恐受到牵连;不帮吗?他们何尝不知道吴兆骞无辜?兔死尚有狐悲,这群江南文官其实也心有戚戚。

顾贞观求助无门,又愧又恨,恨天道不公,恨人情凉薄,更恨自己无能。他徒有才名,却上不能面圣进谏,下不能以身代过,只能看着吴兆骞受尽磨难,愧对“挚友”两字。他在悲愤中写下了那阕有名的《金缕曲》:我有悔,这十年来漂泊天涯,功未成,名未就,事事蹉跎,才沦落到如今束手无策的境遇,实在是辜负了你我生死相酬的情意,也无法报答你往日亦师亦友的帮扶。以前在江南的时候,大家都把咱们并列相称,细细想来,这也算名副其实,你我不正像那齐名的李杜二人吗?当李白遭遇流放时,杜甫为他忧心不已,日日消瘦,心中的苦闷丝毫不少于李白本人。我也是如此,我的夫人已经去世,眼下又与你分别,试问人生在世,走到这步田地,凄凉吗?唉,我胸中有千种怨、万种恨,只想静静向你倾吐啊。

这首《金缕曲》一出,真是字字泣血,震动京城。纳兰自然也读到了,谁忍见才子落难呢?如同英雄末路和美人白头,都是伤心事,让人不忿、不平,也不甘。纳兰当时还没有出仕为官,也没有日后显赫的才名,只是一个寄情诗书的贵公子,但他被顾贞观的满腔意气打动了,主动提出帮忙,试图借助父亲的名义营救吴兆骞。

要救出一个流放到宁古塔的罪人并不容易,纳兰提出以十年为期,顾贞观救好友心切,恳求道:“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这话,有些无礼了。他是英雄惜英雄,一片冰心,都系在明珠蒙尘的吴兆骞身上,不愿好友多受磨难;但纳兰又何尝不是知己怜知己,满腔赤诚,只因为看重与顾贞观的这段交情,背后藏了许多为难和不易。

纳兰没有责备他的情急,而是积极斡旋,费尽心力,花费数年时间,成功将吴兆骞从宁古塔带回。

故人相见时,顾贞观且喜且悲,喜的是老友终于挣脱囚笼,再不必埋骨他乡;悲的是风雪无情,侵染发须,生生把一个绝艳人物摧残成老朽。当然,他更多的是积愤难平,若不是官场翻覆无情,怎么会容不下区区读书人?

那一天,纳兰容若也为顾贞观填了首《金缕曲》。

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梁汾是顾贞观的号。他说,顾贞观最懂我的心意。其实,他也最懂顾贞观的悲喜,旁人只看到这场重逢和如愿以偿,他却知道,顾贞观面上笑着、心里苦着。所以,他为他写词,话里话外都是劝慰:吴兆骞的迹遇固然可哀,这滔滔浊世更加可厌,就算出身富贵如他,照样历经了各种龃龉和不堪。何必为此消沉?不如及时一杯酒,冷眼旁观,至少身边还有知己,以抱薪取暖。

比起顾贞观写给吴兆骞的《金缕曲》,纳兰这阕词又何尝不是感人肺腑,情谊深厚?在他心里,顾贞观是“生平第一知己”。

顾贞观没有辜负吴兆骞,同样也没有辜负纳兰。

康熙二十九年,在无锡避世隐居的顾贞观动身起程了,他一路北上,风尘仆仆,赶在春花落尽之前,回到了京城。

京城已经没有纳兰容若这个人了,任凭春来春去,只有一座冰冷的墓碑。

好几年了,故人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少,隔着迢迢的山水和数不清的光阴,那些鲜活的记忆也越来越单薄,但他始终忘不了,生死相交的情谊啊,每根白发都替他记着呢。

他决定去看看纳兰,看看那墓前的草是不是疯长,覆盖了那个曾经冠盖京华的名字;看看清明寒食,还有没有人来洒酒为祭;看看长眠地下的故人,能不能认出尘霜满面的自己。

不必老泪纵横,甚至不必开口,就让他大醉一场,再踏着月色离开吧,如同他们往日的任何一次离别。

莫道离别摧心肝,纳兰,你我始终会再见的。

青杏儿

秋天是最冷的,不因寒风,不因寒雪,只因为总透着一股萧瑟之意。庭前落满梧桐叶,院中开败芙蓉花,世间好物都在走向凋零,脆弱着,却又唯美着,这让人不能不断肠。

黄叶青苔归路,屧粉衣香何处。消息竟沉沉,今夜相思几许。秋雨,秋雨,一半因风吹去。

看,秋才到,门庭便冷落下来了,不如春日好,满眼都是花团锦簇:红者瑰丽,白者清净,素者风雅,艳者销魂。如今只有黄叶堆积,这一地黄,是深夜里的月,隔着层层云翳,晕开了,模糊了,像透过一双流泪的眼在看,凄凄凉凉;是点在额头的花黄,不管多精细,也遮不住陆续爬出来的皱纹。美吗?恐怕更多的是心酸,再鲜活的颜色也调不出眉目巧笑了,惨惨淡淡。当然,那黄色还是搁在妆奁上的书信,搁久了,被反反复复翻看,赭色的纸张旧了,也脏了,沾上泪,冷冷清清,让秋意更深了。

秋意在游子的心头,更在闺中人的心头,思念如许长,长过漫漫黑夜,都奔向那个人离开的方向。不知道他沦落何方,可有努力加餐饭?天渐凉了,该添件厚衣裳了,可他偏偏失去音讯,这满腔百转千回的心思,欲寄无从寄,欲说向谁说?

唯有潇潇雨声,知此情。

阶前点滴到天明,这天气,听风听雨,任谁都心情萧索。但纳兰府不一样,反倒有些不合时宜的喜庆:他们府上新添了一个小公子,这小公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数月前因病去世的纳兰容若。

谁复留君住?叹人生、几翻离合,便成迟暮。

悲哉!年岁匆匆,不等人,转眼就见青丝成白首,红颜成枯骨。要不怎么说人生苦短?就好似手执蜡炬,在黑暗无垠的隧道里穿过,火焰所照之处,石壁生花,雕刻着层出不穷的精彩,向左或向右,风景各不同。谁都希望沿着这条路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可是,蜡炬总有燃到尽头的时候,甚至等不到那个时候,有时一阵风雨,就浇灭了光,眼前种种,便都在一霎归于黑暗。

纳兰容若无疑是不幸的,他从前还唏嘘着流光容易把人抛,以为自己会在不知不觉中老了。不,他没能等到自己的苍老,在那之前,他已经与落花同去同归。

他甚至没有机会看看自己刚出世的孩子。

据现有的可证史料,纳兰容若有子三人,女数人。长子富格,早卒;次子富尔敦,后人猜测是原配卢氏所出,又名海亮;而三子富森,似乎更为可怜,是个遗腹子,出生后就没有父亲。

好在纳兰容若有两个同胞弟弟,他离开后,两个弟弟便担起照顾幼子的责任,尤其是他的大弟纳兰揆叙。这个少年郎还在青翠年纪,像所有少不更事的世家公子一样,以读书为业,闲下来,便呼朋引伴,拈花买醉地乐一乐,天地兴亡两不知。他没什么可愁的,甚至不识愁滋味,他有个权倾朝野的父亲,这富贵乡,这鲜花着锦,这纸醉金迷的好日子,都是名利给予的宠爱;他还有个才名无双的哥哥,如浮云,如彩霁,以诗书风流,惊艳了许多人的时光。

可惜这样的日子太短,随着纳兰容若的去世,揆叙迅速成长起来,从诗书里抬起头,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莽撞地踏入官场。很多年以后,他高居工部侍郎,得到康熙帝重用,显赫一时;又很多年以后,他在立储夺嫡的斗争中站错队,死后也不得安宁,被雍正帝记恨,墓碑上刻着“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

有谁还记得,他当年也是聪慧灵秀的读书郎,落笔生花,满纸烟霞,哥哥特意请来许多名儒大家,教他诗书文章。他也填词,很有几分玲珑才思,在仕子间口碑不俗,如果不是遭遇变故,他可以一如既往地舞文弄墨,就像他仰慕的哥哥一样,成为下个传奇。

可是,他的哥哥不在了。

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无聊。

有时想想,纳兰容若笔下的文字实在太凉了,如深夜风,如松间月,如檐角残雪,凉到让人心惊,类似于不祥。

他总喜欢说自己薄命,最后,竟然也半推半就地当了真。

那么多人替他惋惜,悲恸而不舍,纳兰容若自己大概是平静的,或许,暗暗地,还有些许如释重负。这浮花浪蕊的一生,他过得并不惬意,心如莲子苦:一苦时间如光如电,倏忽而过,如夜空中惊雷一闪,让人猝不及防,照见自己的苍老;二苦情深偏命薄,红颜只在心头,不在身边,好不容易遇到有情人,有情人却无法相守,早知如此,不如不遇,也免了后半生的牵肠挂肚;最苦浮生草草、无意趣,想得却不可得,想退却没法退,好似怀抱炭火的人,寒冬立雪中,引得旁人垂涎,自己实则挤身冷暖两重天,炙手却不能放。

不愿活在当下的人,才会千方百计逃向梦,把黄粱当真,因为现实里每一次强颜欢笑都是假的。

醉酒当歌也好,依红偎翠也好,都是敷衍和麻木,热闹过后,剩下满地狼藉和又一个无眠的夜。

他宁可逃离,丢弃这多情又无情的红尘。

这种痛苦而诗意的浪漫,似乎是纳兰家族的一种天赋,当然,也是一种悲剧。

纳兰揆叙也像哥哥那样,未能长寿而终,他在如火如荼的名利场和风流自赏的诗意之间,挣扎而过,心力憔悴,早早谢了幕。

纳兰揆叙待几个子侄如同己出,富格是最年长的,他便严厉督促这个侄子读书,就像纳兰容若曾经为他延请天下名士那样,他也费尽心思为富格的学业张罗。

富格继承了父亲的灵慧和良善,他写得一手好词,情致妩媚,很有几分纳兰容若的真传。他年岁虽然不大,却悉心照顾两个弟弟,亦兄亦父。

可惜富格也是早逝的命,他甚至不及纳兰容若和纳兰揆叙,至少他们尽力燃烧了自己,光耀千秋。而他呢,只是烟火一瞬间,仓促从天际划过,这惊艳太短,也太悲情。反倒是遗腹子富森,才学平平,无甚作为,连科举都不曾中第,却安安稳稳地过了古稀之年,还曾以七十六岁的高龄,参加了太皇太后的寿宴。

想想真让人唏嘘,原来,误人终身竟是才,也是名。

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吹绿影成丝早。金殿寒鸦,玉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缁尘老。

可惜纳兰容若去得早,待他的孩子长大成人时,已经见不到父亲的风采过人。

那曾是惊艳天下的才和名。遥想当初,他打马自长街而过,多少倜傥风流,最风流处,是倚着桥边柳树,信笔题写诗笺,惹得满楼红袖招,人人注目。他不惊,也不恼,任凭姑娘家大胆而热烈的打量,施施然从杏花树下走过,花枝有情,勾了他的帽,他随手折下花,风姿堪比画中人。

后来,人人都羡慕他平步青云,他最喜欢的,反而是这些悠游的白衣生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比在官场周旋更称心吗?若不是踏上仕途,只怕他两鬓也不会染上秋霜,要知道名利催人老,那些白发都是赤裸的欲望。

也许不会有人明白,当他站在巍峨的金殿前,守着天下至尊与尊贵的权力,心中的忧虑与酸苦,当真是无处可说。这如履薄冰的日子,不值得,还不如卸了满身荣辱,躲进小楼,赏赏月,吟吟诗,吹箫弄弦,莫放好时光虚度,为什么非要把年华浪费在名利场上?

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著莼丝碧。

哪怕名满天下如纳兰容若,他也不曾从盛名里得到快乐。

他问,人何时能忘却营营?这些算计和血泪真的值得吗?这些挣来的、搏来的、夺来的,是自己喜欢的吗?这座金碧辉煌的城,困住太多人,或流连忘返,或迷途知返,他呢,他见惯了起起落落和哭哭笑笑。他替自己可悲,也替所有人可悲,要等到人老头白,人死名消,大家才能看透并放下。

等他老的时候,他细细盘算这一生,思来想去,也许只有江上独钓这样的事才最值得。花费闲工夫,不为别的,听江风过耳,芦荻连绵如雪,仿佛从《诗经》里走出来。而他披着一身绿蓑衣,戴着粗制的笠帽,遮住几许晚照,悠然地等着鲈鱼上钩。钓不到也没有关系,偶尔经过的渔船上,也无人认识他,连善意的嘲讽都省了,如果运气好,还能从渔夫手里买来几条,回了家,正好炖一炉莼菜鲈鱼羹。

这难道不快活吗?但这快活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难得。

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叹纷纷蛮触,回首成非。剩得几行青史,斜阳下、断碣残碑。

很早以前,纳兰容若就在这阕《满庭芳》里,说得明明白白了:纵使他出身于显赫家族,但能显赫得过皇亲贵族吗?再看看那些帝王将相呢,到最后也不过是黄土白骨。古往今来,今人又成古人,时光就这么无情地往前走,他们都只是裹挟其中的蝼蚁而已。

普通者是蝼蚁,富者、贵者也只是蝼蚁。

何必呢,为了将来史册上语焉不详的留名,或是文物出土时的残碑,赔上自己的一生急功近利?起起落落,沉沉浮浮,翻来覆去,无趣至极。

可惜世人都是棋,入了局,看得透也好,看不透也罢,一时半会儿难抽身,少数人才有中途退场的杀伐果断,大多数亦步亦趋地走着,不知道下一步是凶是吉。

纳兰容若如此清醒,纳兰揆叙、富格也并不糊涂,只是,偌大的纳兰家族依然重复着它的痛苦和诗意。甚至,在这个家族摇摇欲坠之时,痛苦又深了几分:譬如,纳兰容若的女儿嫁给了年羹尧,他的侄孙女入宫为妃……

大约因为对纳兰容若太过喜爱,后人对那位入宫为妃的纳兰氏,多少有些爱屋及乌。在很多影视剧里,都由年轻美貌的姑娘扮演“舒妃”,她满头珠翠,红妆潋滟,捏着嗓子细细地唱“宫墙柳”,希望博得君王的爱怜。她说她自幼长在江南,最喜欢柳,可是呀,这宫门一入深似海,美人也如柳,不堪摧残,香消红褪。

这位出身叶赫那拉氏的舒妃,也不是长寿福厚之人,红颜薄命又潦草。深宫寂寥时,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又有没有想到她的叔祖父纳兰容若。

他们都是精美的鸟,一针一线地绣出来,翠羽是青涩,红喙是灵巧,黑瞳是傲然,彩尾是惟妙惟肖的风骨。多美啊,只是终其一生,他们都飞不出这锦绣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