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分析史(第一卷)(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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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经济学是一门科学吗?

要回答这一节的标题所提出的问题,当然要看“科学”一词是什么意思。例如,在日常说法和学术界的行话中——特别在法语与英语国家——这个名词常指数理物理学。显然这就排斥了所有的社会科学,也排斥了经济学。如果我们规定使用与数理物理学相类似的方法是科学的特点,那么整个经济学就不是一门科学。在这种情况下,经济学中只有一小部分是“科学的”。再说,如果我们按照“科学就是计量”这句口号给科学下定义,那么经济学中有些部分是科学的,其余部分就不是了。这里不应该有“等级”之分或“尊严”等感情方面的因素:一门学问被称之为科学并不意味着抬高它或者相反。

为了我们的目的,应该提出一个很广泛的定义,那就是:一门科学就是任何一种知识,它是人们有意努力加以完善的对象。 [5] 这种努力产生了思维的习惯——方法或“技巧”——以及掌握由这种技巧发掘出来的事实,而这些事实都超越了日常生活中思维习惯与实际知识的范围。因此我们也可以采用一个实际上与此等同的定义:一门科学是任何一种知识,它发展了寻找事实和解释或者推理(分析)的专门技巧。最后,如果我们想强调一下社会学的一面,我们还可以制定另一个定义,事实上和前面两个也是等同的:一门科学是一个知识领域,其中有人,即所谓研究工作者,或科学家,或学者,他们致力于完善现已积累的事实与方法,同时在这样做的过程中,他们所掌握的事实与方法使他们与一般“外行”有所区别,因而也和单纯的“实际工作者”有所区别。其余还有些定义也许同样不错,这里我补充两个,就不多加解释了:(1) 科学是经过提炼的常识;(2) 科学是经过工具加工的知识。

既然经济学使用普通公众不使用的技巧,既然有些经济学家在完善这些技巧,经济学显然是我们定义范围内的一门科学。因此写出这些技巧的历史似乎是一项非常简单的工作,不应该有什么怀疑或顾虑。不幸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们还没有走出森林;事实上连进去还没有进去呢!我们要想站稳脚跟,首先必须搬走许多障碍——其中最严重的叫做“意识形态”。在这一编的后面几章我们将这样做。现在先对我们关于科学的定义讲几点意见。

首先,我们必须回答读者也许认为是一个致命的反对意见。既然科学是经过工具加工的知识,也就是使用了特殊技巧的知识,这好像是说我们应该包括,比方说,原始部落所用的巫术,如果它使用了普通人得不到而是一小部分职业巫术家创造和传授下来的技巧。原则上我们当然应该包括巫术。这是因为巫术以及基本上与巫术性质没有两样的一些手法,有时通过无形的步骤逐渐融化到现代人所认为的科学程序中去了:例如直到十七世纪初叶,占星术总是天文学的伴侣。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更为迫人的原因。如果我们排除任何一项经过工具加工的知识,那就无异于宣称我们自己对科学所定的标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绝对正确。但我们不能这样做。 [6] 实际上,除了根据我们的标准去解释、评价每一项过去和现在经过加工的知识而外,我们的确没有其他办法,因为我们不具备其他标准。我们这些标准是六百多年来发展的结果。 [7] 在此期间内,科学上许可使用的程序或技巧,范围愈来愈受到限制;也就是说,愈来愈多的程序或技巧被认为不能允许而遭到排斥。[HJ*4/5]仅仅在我们提到“现代的”、或“经验的”、或“实证的” [8] 科学时,我们才是指这个受到严格限制的领域。它的程序的规则因为科学部门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同时,正如我们在上面已经看到的,这些规则从来也不是无可置疑的。不过广泛说来,它们有两个显著的特性:它们把我们根据科学的理由被要求接受的事实,简化成“可以由观察或实验加以证明的”比较狭窄的事实范畴;它们又把可以允许的一套方法归结为“从可以证明的事实进行逻辑推理的方法”。今后我们应该站在这种经验科学的立场上,至少当经验科学的原则在经济学中受到承认时是如此。不过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们必须牢记:虽然我们将要根据这个立场来解释各种学说,我们并不主张它“绝对”有效;同时,从这个立场出发,虽然我们可以把某一命题或方法称之为无效的——当然我们总是要注意到这些命题或方法形成时的历史条件——但我们并不因此把它们排斥于我们原先(最广泛的)意义上的科学思想之外,换言之,就是否认它们的科学性 [9] ——即使要评价的话,也必须根据具体时间与地点的“内行的”标准来加以评价。

[HJ3.1mm]第二,我们原先的定义(“经过工具加工的知识”)指出为什么一般不能确定一种科学的起源日期——甚至以十年为单位进行概略的测算——更不要说确定这门科学的“基础”了。这和一种“学派”的特殊方法与基础的起源是两回事。正如科学一旦存在就会慢慢成长一样,它们的出现也是一种缓慢的过程,在有利与不利的客观环境以及人为条件影响下,逐渐使自己从它们的常识背景中分离出来,有时也和其他学科分开。研究过去,弄清那些条件,对于承认或否认某种科学知识体系的存在,的确都可以缩短时间范围。但是由于历史学家个人在观察上的误差而总是被扩大了的有疑问的领域,无论搞多少研究都难以完全消除。至于说到经济学,仅仅偏见或无知就足以解释某些说法,例如说这门科学是亚当·斯密、F.魁奈、或威廉·配第爵士、或者其他什么人“创立”的;或者说历史学家的研究报告应当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开始。但是必须承认,经济学构成一种特殊困难的情况,因为在这门学科中,相对于其他任何学科而言,普通常识比我们能够积累的科学知识要走得远多了。普通外行人都知道丰收则谷贱,分工则提高生产效率,这些显然在科学出现之前就知道了。所以如果指出古书中这一类陈述包含什么科学的发现,未免荒谬可笑。有关供求理论的最初解释是科学的,但这种科学成就太微薄了,常识与科学知识在逻辑上过于接近,以致要指出这两种知识的确切界限必然都是武断的。我就此机会再谈谈一个同类性质的问题。

把科学定义为经过工具加工的知识,并把它和特殊的人们联系在一起,几乎等于强调专业化的明显重要性,而个别学科则是这种专业化(稍晚一步)的结果。 [10] 但是这种专业化的过程从来不是按照任何理智的计划——无论是预先想好的或者仅仅是客观存在的计划——来进行的,所以整个而言,科学从没有完成一个逻辑上前后一致的结构;它是一片热带丛林,而不是依照蓝图建造起来的一座大厦。个人也好,集体也好,都是追随他们的带头人或者遵循已经开创的方法,或者像上面第2节所说的那样被多种因素所诱发而前进。这种情况的后果之一,就是个别学科的全部或部分疆界总在不断移动,因而试图按其内容或方法给它们下定义是没有意义的。经济学特别如此。就声学是一门科学这个意义上来说,经济学不是一门科学;毋宁说它是许多排列得不好和互相重叠的研究领域的大杂烩,就像“医学”一样。因此我们倒要讨论一下别人的定义——主要为了看看它们是怎样不恰当——但我们自己不打算采取什么定义。最接近于下定义的做法就是列举在教学中现在公认的下述主要“领域”。但即使这种指证定义 [11] 也不应认为是完备的。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今天所提出的任何完备的目录,将来都有可能增减。

第三,我们的定义并没有提到迫使人类努力完善任何领域现有知识的动机。在另外一处我们即将回到这个题目上来。目前我们只是指出,一篇分析文章的科学特性,与进行这种分析的动机是不相干的。举例说,细菌学方面的研究是一项科研工作,研究人员是为了医学或其他任何目的而进行研究,对于这种研究的过程并无关系。同样,如果经济学家采取适合于他那个时代和环境的科学标准的方法,来研究投机倒把的各种手法,则研究结果将会形成经济知识科学财富的一部分,不管这些知识他是用来提供制定管制法规的建议,或是用来保护投机者抵制这种法规,或者仅仅为了满足他自己的求知欲。除非他故意让他的目的来歪曲他的事实或推理过程,我们就不能因为不赞成他的目的而拒绝接受他的成果或否认其科学性。这就意味着由“特殊的辩护人”——无论他们提出辩护是不是得到报酬——所提出的任何科学性的论证,好也罢,坏也罢,都和那些“超然的哲学家”的论证一样,如果真的有这种哲学家存在的话。请记住,偶然你问一个人为什么要说他所说的话,这可能是一个有趣的问题。但不论回答是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们他所说的话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我们不相信从事政治论战的廉价方法——不幸得很,在经济学界也太普遍了——也就是不相信通过攻击或吹捧某项主张的赞助者的动机,或通过攻击或吹捧这种主张似乎拥护或反对的有关势力,而可以论证一种主张。


[1] 恩斯特·马赫《力学发展史》(第1版,1883年;参看J.佩措尔特为第8版增添的附录);T.J.麦科马克的英译本包括了截至1942年第9版(也即最后一版)中增补和修改的内容。

[2] [HJ*2/5]我们将保留“精密的科学”这一名词,用于上述“科学”一词的第二种含义,就是说,那种使用多少和数理物理学有同样逻辑结构方法的科学。我们将使用“纯科学”一词以区别于“应用科学”(法国人也用同样的名词,例如“纯力学”或“纯经济学”,也说“理论力学”或“理论经济学”;意大利文叫做“meccanica or economia pura”,德文叫“reine Mechanik or Okonomie”)。

[3] 要说服我们自己相信这一点,最好的办法是注意到我们有关程序的规则现在以及很可能将来总是处于争论与不断变动的状态中。请看下面的例子:没有人证明过每一个偶数都能以两个质数的和来表示,虽然迄今为止没有发现一个不能这样表示的偶数。现在假设这一命题在某一天和我们同意接受的另一个命题相矛盾了。是不是可以推论说有一个不是两个质数之和的偶数存在呢?“古典学派”的数学家会答复“是的”,而“直观学派”的数学家如克龙尼科尔与布劳威尔则会说“不是”;那就是说,前者承认而后者不承认我们所谓“现存原理的间接证据”的有效性,而这种间接证据在许多领域中是被广泛应用的,同时也用于纯经济学中。仅仅这种对于什么构成有效证据的不同意见,显然即足以证明我们自己的规则还不能被公认就是科学程序的定论。

[4] 这种估计仅指西方文明,同时也考虑到希腊的发展,但只包括十三世纪以来它们作为文化遗产进入西欧科学思想的阶段,而不包括希腊文化本身发展的历史。作为一个里程碑,我们选择托马斯·阿奎纳的《神学大全》,它排除了从哲学体系来的启示,那就是除了超自然的神学(自然神学为哲学体系的一种)而外的所有科学的启示。这是在希腊-罗马世界衰败之后欧洲在方法论的批评上所采取的最早与最重要的一个步骤。下面会说明,把启示从除了超自然神学而外的一切科学中排除出去,和托马斯将诉之于权威作为一种可以允许的科学方法排斥于科学之外是怎样结合在一起的。

[5] 在这里所用的“实证”这个词,与哲学上的实证主义没有什么关系。有些作家对于完全不同的事物使用同一个词,很容易引起混淆,而他们自己有时就没有把事情弄清;本书必须对这种危险一再发出警告,这里只是第一次。这一点非常重要,所以我要立即举出几个例子:理性主义,合理化,相对论,自由主义,经验主义。

[6] 所有这些都非常不全面,当然完全不可能公平对待我们只表面接触过的那些深奥问题。由于篇幅有限,我在这里只想补充一句:我们将会看到上面的解释将尽量避免以下几种倾向:(a) 自认为具有学者式无所不知的资格;(b) 希图根据现在的标准来评定过去思想文化内容的“等级”;(c) 除了分析的技巧外企图评价其他任何方面。随着本书论述的展开,若干有关问题将会愈益明确。

[7] 让我在这里立即补充一句:在这样一批同行的工作人员之中,一定会发展出一种专业化的语言,愈来愈不为普通的外行人所了解。通常在我们所谓的科学已经发展到令人重视的程度以后很久,由于采用不便于分析的日常观念已经难以忍受,才想出这种省事的办法。如果不是基于这个事实,那么这种专业语言的采用甚至可以作为确认一门科学存在的标准。尤其是经济学家们常常不惜损害他们这门科学的发展,过分重视要为普通公众所了解,而公众一直到现在对于采取比较理智的做法还非常反感。

[8] 所谓指证定义,就是指着某一概念所表示的某类事物的样本,来对这个概念例如“象”的概念下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