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吕斯布鲁克其人其书 [13] ——《精神的婚恋》结构与内容简介
吕斯布鲁克于十三世纪末出生于现今的比利时,11岁时就随叔父到布鲁塞尔的圣歌德勒大教堂,接受了基本教育而成为一名低级神甫。他没有受过当时的高等教育,所以只用方言,也就是中世纪荷兰文而不是拉丁文写作。但是他有进入神秘体验的天赋,并受到明谷的贝尔纳、哈德薇希、拿撒勒的贝亚特里齐等人的影响,在50岁之前就写出了《精神的婚恋》,这是他总共十一部作品的第二部。
从1343年起,他与另外两名神甫离开布鲁塞尔,隐居于此城之南十公里的绿谷。七年后,此隐居所成为了圣奥古斯丁派的修道院。吕斯布鲁克的神秘体验论深刻影响了此修道院的传统,而他本人也一直生活于此,在周边的密林中获得宁静和灵感,写出了晚期作品。他于88岁那年在绿谷安然逝世。
《精神的婚恋》被公认为吕斯布鲁克的最重要和最有影响力的作品。它生动地描述了神人之爱的神秘体验历程,其源头是他本人的神秘体验,但对这体验的表述(乃至这体验的形成契机)受到以上讲到的西方神秘体验论传统的影响。而他也有自己的表达风格,比如此书不用第一人称而用第三人称的方式来叙述,且组织得相当完整,就像是一本指导神秘体验追求者的灵修手册。其次,就是他对于这体验的低级阶段与高级阶段的关系,有较之不少神秘体验者而言更为动态平衡或相互回旋的描写和理解。再次,他批评当时的神秘体验潮流中的异端,而他本人又如此忠实于这种超出了个人、体制的经验,以至于他对于最高神秘体验境界的描述,被人指责为异端言论。由于绿谷团体的努力和种种机缘,他的作品最终没有受到教皇的正式谴责。
此书讲了神秘体验历程中的三种生活,即行动的生活、内在的生活和沉思的生活。从表面上看,它们是神秘体验的起点、进入和高潮,是一个从外到内、从低到高的进展过程(而神则从内到外、从高到低地来临),但这不等于辩证上升,因为它们相互之间有套接,在最高层次上也有低层次的内在参与。这不是一个理性精神的辩证发展,而是爱的发生、深化或激烈化和成熟结果。按照吕斯布鲁克,“爱总是从起点处再次起头”(b996), [14] 所以在她最成熟时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初恋”和“热恋”阶段,而且这“最高”也不是完成时的,而是要再次起头。
对这三种生活的阐述又被一个四分模式依次划分,可谓一经一纬。这四分模式来自吕斯布鲁克从《新约·马太福音》所引的一句话:“看,新郎来了,出去迎接他。”(25:6) [15] 这话也是此书书名中的“婚恋”或“婚礼”的字面由来。它被分为四个单元,即(1)看——准备好精神体验之看的条件;(2)新郎来了——看到或感到基督(本不可对象化之道的活体在场)的来临;(3)出去——应答基督的来临,走出自我,朝向所爱;(4)迎接他——基督来临和我们的出去所造成的相遇。于是,那三种神秘体验生活的每一种都通过这四个单元造成的角度来观察,于是就有了十二个单位,尽管吕斯布鲁克在具体的阐述中,对它们也是轻重有别。在有些单位里,又分成若干部分和子部分,所以读此书时,会有进入中世纪哥特式大教堂或城堡的感觉,尽管主体结构清晰,但由于它里边套着许多小教堂或礼拜堂,再加上螺旋打转的塔梯,会让初读者如入迷宫(想想《哈里·波特》中霍格沃兹学校所在城堡的结构吧)。一个主题这里讲了,过一阵儿又冒出来。这种“听巴赫音乐”般的感觉在读第二种生活的第二、三单元时最强烈。但只要明了它的大结构,就不会完全迷失,有时甚至会欣赏到它的构造趣味。而更关键的,是感受书中表述的神秘体验的“滋味”。
全书以“序言”开头,它讲述了这精神婚恋的由来,新娘、新郎角色的含义,点出本书的通过爱来救赎的主题,并预示了以下“情节”的开展方式。
在第一种,也就是行动的生活中,信仰者凭借神的引导和她(他)追求神的意愿,通过实践各种德行去爱上基督,仿效基督,从而在这热烈追求之中迎接基督,并在意识到神的不可测度时转向下一种生活。当然,这种与神的相遇还是通过中介比如德行和神的恩惠而实现的。这第一篇中,有不少生动的描述,比如对于基督为何值得我们深爱的特点的描述,热爱基督者的德行特征和实现过程的描述。而且,以下两种生活的某些特点在这里已经浮现,比如当我们追求基督的意向非常专注和单纯时,会出现深情和被神触动之感,还有在神的不可思议的崇高面前对于自身的放弃、安止于神等等。
对第二种生活,也就是内在的、激昂的和渴念神的生活的描写,构成此书的主干。它的篇幅是其它两部分之和的两倍多。其原因恐怕在于:这种内在的、燃烧着爱火的生活,特别鲜明地表现出神秘体验的特点,但又不像更高的沉思生活那么几乎无法描写。而且,这一篇中既有对于神秘体验的丰富动人的讲述,又有某种解释这种体验的思想尝试,比如阐释人性如何悬挂于神性之中的结构,它使得我们与神在爱中的相遇有原本的可能;又比如说明基督第二种来临所赐予和所依凭的“一泉三流”的灵魂结构。还有对于神秘体验中可能出现的问题的对治办法,等等。应该说,这一篇的最大特点就是能将这些思想浸透于原发的神秘体验中,那些已经被早先的希腊和基督教神秘体验论提出过的“理论”,在吕斯布鲁克笔下获得了神秘体验的水火相激之流的动感,爱情和身体的质感,以及某种新意,比如那灵泉水脉中的“回流”说。其中含有大量从自然界来的生动意象,比如季节、天象、花草、果实、蜜蜂、蚂蚁、雾露、河流、泉水、阳光、山谷、深渊、火焰、潮汐,等等;又有人的身体和心灵的感受意象,如温暖、寒冷、黑暗、沉醉、触摸、哭泣、欢叫、奔跑、跳跃、难产、生病、折磨、伤口、死亡,等等;都被他恰如其分地用来描述和指导那喷涌而出的神秘体验和它们的各种遭遇,令人惊异、开眼。里边有欢乐、幸福、最高的至福,但也有失望、被遗弃、绝望;有理性、明智和忠告,也有超理智、不顾一切的热望和激烈燃烧的恋情;有动摇、堕落、退却,更有坚贞、忠诚、献身乃至绝处逢生。“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屈原:《楚辞·九歌》)
那是内向之爱的经历,如火如荼、升华人生、展露人性中隐蔽的神性;但又是人神之爱的经历,其中总有无法测度的隔离,让追求者总是饥渴,让这爱情永不会圆满,也永不完结。但真的爱情不会因为爱人的消失就退却,因为她在根本处不依爱者或所爱者的个体,而源自她(他)们的先行结合和统一。“这就是为什么在理智止步之处,爱情还要前行的原因。”(b1312-3)因此,在神秘体验的大潮退却、季候寒冷、毫无希望之时,“只有他,那被这[爱的]宁静打动得神魂颠倒者,/被爱完全拉入了她的命脉根源”(以上所译哈德薇希诗句)。没有神爱触动带来的欣享和幸福感,他或她就在“荒野黑暗”里孤独前行,在德行实践中等待着爱人的再度降临(由此可见第一种生活或德行实践在关键时的作用);这正是神秘体验者彻底倒空自我、去掉一切追求的样式和中介,获得那最可贵的(主动追求中的)被动性和无中介性的时机。就在这如海潮般的激情跌宕中,这精神的黑暗之光将《婚恋》的叙述引入了更深安止的沉思生活。不过,在进入第三篇之前,吕斯布鲁克对于偏离正道的神秘体验者做了批评。
第三种生活,也就是沉思的生活,按吕斯布鲁克的说法,只有很少数人才能达到。它要在一切行动、中介和追求的终结处,通过某种因缘的凑合——当事人已有的神秘体验能力、德行和献身之外,还要有天赋和机缘,比如神的隐蔽启示——才可能出现。其中的关键是更完全地摆脱自己,让充满爱意的精神死于自身,只通过神来体验神、欣享神、化入神。而这里的难处就在于既要超出一切样式和中介,在无尺度、无样式的超本质沉思中与那至高无上的神融为一体,但又不能在任何意义上有意识地去追求这种沉思,那样一来就又带上了某种样式了;而且,完全不追求、心如死灰、完全空寂,也不行,那也是某种样式。唯有纯真不二的爱才有可能克服这“寻求沉思的悖论”,因为爱既可以倒空自身、暗中发光,又不追求这空无、执着这空无。真爱必不离世间、不离劳作和共通的德行,但又可以超世间、超样式、超德行,而成为“一种无须费力的奇妙精神之爱”(b960)。“一个人在这里被爱如此地占有,以至于他必定忘掉自己和神,除了爱之外什么也不知道。”(b1353-4)这是爱的中道和至诚——“至诚如神”(《礼记·中庸》)。
无论如何,能够进入这种生活的人,在爱的出神狂喜中与神合一,无中介地通过神而沉思神,摆脱了自己的受造性,发现自己与神共有一个基底,而且就与神的光辉融为一体(c147-149等)。这类话想必是出自作者最忘情的出神体验,应该就是这部作品被当时的神学家谴责为“泛神论”的依据。
由于人神的打通,吕斯布鲁克在这一篇中还多处讲到神的三位(圣父、圣子、圣灵)一体,富于圣家庭的原时间含义,可看作沉思之人最终融入其中的存在的根基、意义的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