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由来(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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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关于人类的亲缘关系和谱系

人类在整个动物系列中的地位——自然系统有谱系性——一些适应性的性状价值不大——人类与四手类动物之间种种细微的相似之点——人类在自然系统中的级位——人类出生的地点及其历史的古老——表示连系环节的化石的缺乏——第一根据人类的亲缘关系,第二根据人体结构,推断人类谱系中的一些低级阶段——早期脊椎动物中雌雄两性难辨的状态——结论。

即令我们承认,在身体结构上,人和他的最近密的亲族之间的差别真是大得像某些自然学家所主张的那样,也尽管我们不得不承认,在心理能力上,人和他的这些近亲之间的差别大得难以衡量,上文几章里所提供的种种事实看来还是再清楚没有地向我们宣示:人是从某种低级形态传下来的,尽管,到目前为止,人和这低级形态之间一些联系的环节还没有被发现,这个断言还是站得住的。

人的身上容易出现在数量上很多而在花样上很繁的种种轻微的变异,而和低于他的各种动物比较起来,诱发出这些变异的一般原因和控制这些变异、传递这些变异的一些一般的法则,都是彼此相同的。人的繁殖既然如此地快,他也就不可避免地要为生存而进行竞争,也从而势必要受到自然选择的摆布。人化分出了许多的种族或族类,其中有些彼此相差得很远,以致自然学家们往往把他们列为不同的种。人体和其他哺乳动物的身体都是按照同样的同原格局构造而成的。在胚胎发育方面他也经历着同样的一些分期。他保存着许多残留而无用的结构,而在当初,这些结构无疑地是一度有过用处的。在他身上,又有一些偶然出现的性状,对于这些,我们有理由相信原是人的远祖身上曾经有过的,所以实际上是久经中断后的重新出现。如果人的起源和其他一切动物全不相同而是别有来历的话,那么,上面所说的种种现象就变成空虚的变戏法一类的东西;但这话说来是谁也不会相信的。倘若人和其他各种哺乳动物都是我们现在还不知道的某种低级形态的不同支派的子孙的话,则这些现象,至少在很大程度上,就可以得到理解。

有些自然学家,由于对人的心理能力和精神能力怀有特别深刻的印象,把整个有机世界分成三个界,人界、动物界、植物界,使人有别于其他生物,而自成一界。[1]自然学者对种种精神能力是无法作出比较或分类的;但他可以试图证明,像我在上文所已经做过的那样,在种种心理能力上,人和低于人的动物之间,尽管在程度上有着极其巨大的差别,但在性质上却是相同的。程度上的差别,无论多大,不能构成一个理由使我们把人列入一个截然分明的界,或使他自成一界;关于这一点,我们只须比较一下一些昆虫的例子,就可以了然了:介壳虫(scale-insect)的一属,胭脂虫(乙264)的心理能力很低,而蚂蚁则很高,两者虽大相悬殊,却无疑地属于同一个纲。这两种昆虫的心理能力,在性质上虽和人与一些高等动物的有所不同,在程度上的差距,却比人和人以外的最高级的哺乳动物之间,还要大些。雌的胭脂虫,在幼龄的时候,就用她的长吻叮在一棵植物之上,从此就专以吸取植物的汁液为事,一动也不再动,就在这不动弹的状态下受精下卵,而这就是她的毕生的历史了。而反之,要描写一些工蚁的习性与心理能力,正如迂贝尔用事实来说明的那样,却需要厚厚的一本书,但我们不妨在这里简短而具体地说明几点。蚂蚁肯定能彼此传递信息,而好几只蚂蚁可以联合起来,共同进行一种工作,或一道玩耍。它们在分离了几个月之后,还能彼此相认,也能彼此表示同情之感。它们能营构巨大的建筑物,维持建筑物的清洁卫生,晚上把它的门关好,安排门岗值勤的哨兵。它们能修造道路,在河底下挖掘隧道,和在河面上临时搭桥,搭桥的办法是连一接二地互相纠在一起,成一道线。它们能为社群搜集食物,而如果搜集来的一件食物太大,进不了窝的门,它们会把门拆得大些,事后再修复原状。它们把植物的籽粒储藏起来,有法子防止它们发芽,如果籽粒潮湿,又会把它们搬到地面上晾干或晒干。它们畜养几种蚜虫(aphid)和其他昆虫,作为奶牛之用。它们以有规则的队伍出发作战,并且为了公众的共同利益而毫不顾惜地牺牲自己。它们根据预先商定的计划进行转徙。它们掠取俘虏,作为奴隶。它们会把蚜虫的卵,与自己的卵和茧,转移到窝的比较温暖的部分,好让它们孵化得快些。诸如此类的事实可以举个没完,[2]但这些也就够了。总之,在心理能力上,蚂蚁和胭脂虫之间的差别是大得难以形容的,然而谁也没有梦想到过要把这两类昆虫放进两个不同的纲里,更不必说两个不同的界了。它们之间的距离虽大,这距离无疑地不是一段长长的空白,而是有其他的昆虫填上了的,而人与高等猿猴之间的差距则不然。不过我们有一切理由可以相信,人与猿猴之间的这一空白或间断也不是真正的空白或间断,而只是由于许多中间形态已经灭绝了的缘故。

欧文教授主要根据脑子的结构,把哺乳动物的整个系列分成四个亚纲。他把其中的一个专门奉献于人,而在另一个里纳入了有袋类和单孔类;这一来,他就把人从其他一切哺乳动物中截然划分了出来,而对合并了起来的有袋类与单孔类来说,也是如此。这一看法与分法,据我所知,没有得到任何能作出独立判断的自然学家的承认,因此我没有必要在这里再作进一步的考虑。

我们不难了解,为什么单凭任何一个单一的性状或器官——哪怕这一个器官是复杂得出奇而关系重大得像脑子那样,也不行——或单凭心理能力的高度发展这一点,而作出的分类是几乎肯定地迟早会见得不能令人满意的。说实在话,以前就有人用这样片面而孤立的原则来试图对膜翅类昆虫作出分类,但单凭一些习性或本能而这样地一分之后,人们终于发现这种安排是十足地牵强而不合自然的。[3]当然,生物分类可以根据任何性状来进行,谁也没有提出过什么限制,例如,根据身材大小、颜色,或根据水栖或陆栖等生活情况;但长期以来,自然学家们一直深深地相信,这里面自有一个天然的系统,不烦人为的造作。这一系统,如今已得到一般的公认,必须是一个尽可能显示出谱系性的安排——那就是说,同一生物形态的不同支派的子孙一定得维系在同一个群之内,而和任何另一个生物形态的不同支派的子孙有别,而如果这两个始祖形态并不彼此孤立,而有亲族关系,因而它们各自的子孙也就有了亲族关系,那么,这两个群合起来,就可以构成一个更大的群。群与群之间的差别的多寡——那也就是每一个群所经历的变化的多寡——是用属、科、目、纲这一类的分类名词来表达的。关于生物群的世代相传,亦即谱系中的一个个系统,我们既然不可能像人类家族的家谱一样有什么记录,我们只能对所要分类的生物,就其彼此之间各种不同程度的相肖的情况,加以观察,才能发现它们所合成的一幅谱系图大概是怎样一回事。为了这个目的,相肖或相似之点越多,其重要性就越大,只是少数几点有所相似,或不相似,往往可以不关宏旨。这和语言的情况相同,如果我们发现两种语言之间,在词汇上,在语法结构上,有大量相似的地方,它们就会普遍地被认为可以追溯到一个共同的来源,尽管在少数几个字眼上,或少数几点结构上,它们表现着巨大的差别,也不妨事。但就有机生物来说,这些相似之点不得包括由于生活习惯相同而出现的一些适应性的性状。例如,两种动物,由于都生活在水里,整个身体体格都会起着彼此相像的变化,但它俩却并不因此而在自然系统中变得更为接近一些。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为什么有些相似之点,它们所牵涉到的只是几个不重要的结构,或者只涉及一些不再有用而属于残留性的器官,或者虽非残留而目前在功能上也已经不再活跃,或者只是胚胎发育时期的一个状态,——凡此种种却都对分类工作有莫大的用处,远非一般性状可比,因为它们之所以出现很难归因到后期对环境的适应上去的。既然不是,则它们所揭露出来的要么是世代传递的一些老世系,要么是一些旁近的真正的亲族关系。

我们还可以进一步看到,为什么某一个性状在甲乙两种有机体身上各自的变化虽大,我们却不应该因此而把这两种有机体在分类上安排得远远的。一种动物的身体的某一部门,和另一种关系相近的动物身上的同一个部门有所不同,这说明,按照进化的学说,它已经发生了不少的变异,并且也说明(只要这动物所处的环境中的一些有激发性的条件维持于不变的话)它还要继续向前变异,而这一类的变异,如果对有机体有好处,会得到保持,并且会不断地得到加强。在许多例子里,身体的某一个部门,例如,一种鸟的喙,或一种哺乳动物的牙齿,它们的持续发展,对有关物种的取得食物或其他目的,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但就人来说,我们看不出来脑子和种种心理能力的持续发展会有什么一定的限度,至少就有利的一点来说是如此,越是发达,越是有利。因此,在断定人在自然系统或谱系中的地位时,脑子的极度发展这一方面的分量,不应该被看作比一大堆其他次要的,乃至很不重要的相似之点所合成的另一方面的分量更重或更有价值。

较大多数的自然学家,在把人体的全部结构,包括他的心理能力在内,作了通盘考虑之后,都追步勃路门巴赫和居维耶的后尘,而把人分作一个目,叫做两手目(乙114),因而和四手类、食肉类(乙176)等等几个目处于同等的地位。不久以前,在我们的最出色的自然学家中间,有许多位又回到林纳(甲404)最先阐述的那个看法,把人和四手类都放进同一个目,而称之为灵长目,可见林纳当初的见地是何等的卓越了。这一个结论的合情合理是会得到公认的。因为,第一,我们必须记住,为了分类,人的脑子的巨大发展的意义是比较不太大的,而人与四手类的颅骨之间的十分突出的差别(尽管最近有人坚持这一点,如比肖福、伊贝和另几个人)看来是脑子发展程度不同的结果,别无其他意义。第二,我们也不该忘记,人与四手类动物之间的其他而更为重要的差别显然几乎全都在性质上属于适应性的一类,而所适应的主要是人的直立姿势。他的头、脚、骨盆的结构,他的脊柱的弯曲情况,他的头的直而不垂的安顿方式,都是所以适应直立的姿势的。海豹这一科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例证,说明一些适应性的性状对分类的用处不大,实际上并不重要。海豹类的动物,在躯干的形态上,在肢体的结构上,和其他所有的食肉类动物都不相同,而其不同的程度远远超过人与高等猿猴之间在这些方面所存在的差别。然而在大多数的分类系统里,上自居维耶的,下至最近弗劳沃尔先生所制订的那一个,[4]都只把海豹类列为食肉目中的一个科。如果人自己不是分类者而有把自己也归类的任务的话,他绝不会想到创立一个专门的目,单单把自己容纳进去。

要深入到存在于人和其他灵长类动物之间在结构上的种种不胜枚举的相似之点,即便只是把它们的名称列举出来,就不免超出本书的范围之外,并且也完全超过了我的知识的限度。赫胥黎教授,我们伟大的解剖学家和哲学家,曾经充分地讨论过这个题目,[5]而且作出结论说,人的身体结构的一切部分和几种高等猿猴的比较起来,其不同之处,要比存在于这些猿猴与同一生物群中的更低级的成员之间的为少。因此,“把人放在一个截然划分的目里,是没有理由的”。

在本书上文比较早的一部分里,我提出了种种事实,说明人在身体的体质上同一些高等哺乳动物是何等地彼此相符,而这种相符的程度一定有它的根据,那就是人和这些动物在细微的结构上,在化学的成分上,也有着近密的相似之处。作为例子,我也举出过,我们人与这些动物,倾向于感染同样的一些疾病,受到一些彼此之间关系相近的寄生虫的骚扰;我们之间对某些刺激品的共同的爱好,和这些刺激品在我们身上所产生的同样的影响;我也谈到了对一些药物的反应,以及其他一些相类似的事实。

人与四手类动物之间的一些微小而不关重要的相似之点在一些讨论系统分类的著述里一般不予注意,而这些相似之点如果很多的话,又能清楚地揭示出双方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准备在这里具体地谈一谈少数几个这类相似之点。我们,即人与四手类动物,脸上各部分的相对的部位是清清楚楚地相同的,而各式各样的感情都由一些肌肉和皮肤的几乎是同样的活动来表达的,所牵涉到的皮肉都以眉毛以上和嘴巴周围的为主。有少数几种感情的表达实际上是几乎一模一样的,例如,某几种猴子在哭泣的时候,或另几种猴子在发出哭声的时候,便和人没有什么不同,当其时,嘴巴的两角都要往后拉,而下眼皮都要挤出皱纹来。耳朵或外耳也是相像得出奇的。人的鼻子要比大多数的猿猴的高耸得多;但在“胡洛克长臂猿”(乙496——长臂猿的一个种,产于印度阿萨姆,“胡洛克”当是土名的译音——译者)的鼻子上我们就可以追查到那种弯弯的高鼻子,或所谓鹰钩鼻的发端;而到了天狗猴(乙870),鼻子的这一个特点就发展到了令人发噱的极端地步。

许多种猴子的脸上饰有须髯、或颊胡、或上唇有髭。在细猴属(乙866)里,有几种猴子头上的毛发长得很长;[6]而在“女帽猴”(乙587,一种猕猴)头毛从头顶的一个中心点向四周辐射式地发出,而到了前额,则中分为两撮。一般人常说,巨额广颡给人以高贵之相与理智清明之相;但“女帽猴”的一头“痴发”是向下披而突然截止的,而一到额部,就由一片又短又细的毛接替,短细得除了眉毛之外,使一部分的前额像是很光秃干净似的。有人说,任何种类的猴子都是没有眉毛的,那是错了。就刚才所说的“女帽猴”而言,额部光秃的程度因不同的个体而有所不同;而埃希里希特说,[7]在我们的孩子额上,头发的尽处,或所称发脚,有时候界线是划分得不很清楚的;与上面的“女帽猴”对比来看,我们在这里似乎遇到了一个小小的返祖遗传的例子,返回到了一个前额还没有变得很光秃的一个老祖先的那种情况。

很多人都知道,我们手臂上的毛倾向于从两头集中指向中段,集中指到肘部的某一点之上。这个奇特的安排是和大多数比较低等的哺乳动物很不相同的,然而和大猩猩、黑猩猩、猩猩、某几种长臂猿,甚至少数几个种的美洲产的猴子,却是相同的。不过在长臂猿属的一个种,敏猿,亦称猨,前臂的毛是向前,即朝着手臂下垂的方向,亦即腕部所在的方向的,这是好几种长臂猿的一种正常的状态;而在又一个种的长臂猿,白掌猿,这一部分的毛几乎是直立的,只略略向前倾斜,因此,就这一个种的长臂猿说,这部分的毛正处于一个中间状态。就大多数的哺乳动物说,背毛的浓密度和指向是适应于去掉落在身上的雨水的;即使狗的前腿上的横长的毛,当它踡伏而睡觉的时候,也能提供这样一个用途。对猩猩的习性作过仔细研究的沃勒斯先生说,猩猩的臂毛之所以指向肘部可以用为了便于去掉雨水的这一目的来解释,因为,当下雨的日子,猩猩总爱坐着,两臂弯转,两手抱住一根树枝,或捧着自己的头。据利芬斯东(甲405)说,大猩猩“在倾盆大雨之中,用两手捧住头顶坐着不动”[8]。如果沃勒斯先生的解释是正确的,看来大概是正确的,则我们手臂上的毛的指向正好提供了一个奇特的记录,说明洪荒时代我们的祖先的某一部分的生活状态;因为,到了今天,谁也不会想到它对摆脱掉雨水还有什么用处,而在我们今天惯于直立的情况之下,毛的指向也根本和摆脱雨水的要求不相适应了。

但关于人或他的远祖的体毛的指向,如果过于信赖适应的原则,也是欠斟酌的。因为我们在研究埃希里希特所提供的胎儿体毛如何安排(而这在胎儿身上与成年人身上是一模一样的)的一些插图之后,我们就不得不对这位出色的观察家表示同意,认为这其间还有其他而更为复杂的原因起着作用。体毛所集中指向的几个点似乎和胎儿身上在发育期间最后长足的几个点有些关系。四肢上汗毛的部署和髓动脉(medullary arteries)的走向之间看来也存在一些关系。[9]

我们绝不要以为人与某几种猿猴的一些相似之点,有如上面所说的以及许多其他的点——如光秃的前额、头上一绺绺长长的毛发等等——全都要么是从一个共同的远祖世世代代毫无间断地遗传下来的,要么是曾经中断而后来通过返祖遗传而又取得的东西,两者必居其一。不是这样,而是在这些相似之点中间,有许多也许是由于各自的变异,不谋而合地类似的变异。这种变异的所由产生,我曾经在别处试图说明过,[10]一则是由于有关的双方是同原异流的支派,有着类似的体质,再则由于类似的一些外因在双方身上起了作用,诱发出了类似的变化。至于前臂上的毛的指向相同,就一般猿猴论,则有几种与人相同,而就几种类人猿论,则全部与人相同——这一点大概可以归因于世代嬗递而从未中断过的遗传;但这一层也还不能肯定,因为有几种在关系上分明是很远的美洲产的猴子也有这个特点。

我们已经看到,人没有合理的权利来自成一目,而单单把他自己安放进去,尽管如此,他也许有理由要求自成一个亚目或自成一科。赫胥黎教授,在他最新的那本著作里,[11]把灵长类这一目分成三个亚目,就是:人亚目(乙55),只包括人;猿猴亚目(乙877),包括一切种类的猿猴;与狐猴亚目(乙544),包括种类繁多的各个狐猴属。就结构上的某些重要之点的差别而论,人无疑地有理由要求亚目这一级位;而如果我们主要着眼于他的心理能力,则这个级位还见得太低了咧。但若我们从谱系学的观点来看,这个级位却见得太高了些,而认为人只应该构成一个科,甚至可能只是一个亚科。如果我们设想,一个祖系传下三个支系或三派来,三派之中的两派,经过了若干漫长的世代之后,很有可能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因而,虽是两支,还是一种,即同隶于某一个属下面的某一个种,而第三支则有可能起了巨大的变化,大到够得上被列为一个亚科、一个科,或甚至一个目。但即便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还几乎可以肯定地发现这第三支仍然通过遗传而在许许多多细小的地方保持着和其他两支的相似之点。谈到这里,我们就碰上一个目前还无法解决的困难问题,就是,在分类工作里,我们应该把多少分量划归少数几个差别特别显著之点——那就是,把着重点放在所经历变化的分量的轻重大小之上;而又把多少分量划归数量很大而并不重要的种种很近密的相似之点,因为这些足以标志支派远近的关系或谱系的关系。两种情况相比,前者着重数量不多而强度显著的差异之点,是一条最为明显而或许也是最为稳妥的路线;然而更为正确的路线看来还是应当把更大的注意力放在许多微小的相似之点上,因为根据它们而得出的分类才是真正地合乎自然情况的。

要在这一层上对人类作出一个判断,我们有必要浏览一下猿猴科的分类情况。几乎所有的自然学家都把这一科分成两类:第一是狭鼻类(乙179)或旧世界猿猴类,其中所有的猿猴种都具有这样两个特点,一是,有如这一类的名字所示,鼻孔的特殊结构;二是上下腭各有四枚小臼齿(promolar)。第二是广鼻类(乙783)或新世界猿猴类(其中包含两个很分明的亚类),其中所有的猿猴都有如下的两个特点,一是鼻孔的构造宽而平,与上一类不同;二是上下腭各有六枚小臼齿。两类之间其他若干较小的差别可以不必提了。到此应该指出,就牙齿的状态、鼻孔的结构和若干其他性状而言,人是毫无问题地属于狭鼻类或旧世界猿猴类的;就任何性状而言,除了少数几个不关紧要而显然是属于适应性质的而外,他与广鼻类相近似的程度全都赶不上他和狭鼻类相近似的程度。因此,若说新世界的某一个猴种,在以前某一个时期里,发生变异而产生了一种近似于人的动物,而这一动物居然一面具备旧世界猿猴类所专有的一切标志性的性状,而一面又能抛弃它所原有的一切标志性的性状——那是完完全全与事理相违反的。也因此,我们可以几乎全无疑问地认为,人是旧世界猿猴类这一支上的一个旁支,而从谱系学的观点来看,在分类关系上,他必须和狭鼻类的猿猴放在一起。[12]

各种类人猿,即,大猩猩、黑猩猩、猩猩和各种长臂猿,在大多数的自然学者手里,都被从旧世界的猿猴类里划分出来,而成为一个分明的合乎自然的亚类。我当然注意到了格腊休雷是个例外,他根据脑子的结构,不承认这个亚类的存在,而无疑地是,这亚类是不完整的。例如,对于猩猩,米伐尔特先生就说,[13]它“是这一个目里所能发现的最为特别而不合常规的形态之一”。至于其余不属于类人猿一类的各种旧世界猿猴,有几位自然学家又把它们分成两个或三个亚类;备有奇特的一系列囊形的胃脏的细猴属就是这几个亚类中的一类的典型形态。但根据高德瑞(甲257)先生在非洲的一些惊人的发现看来,早在中新世(Miocene)的时期,非洲生存着可以把细猴和猕猴这两个猴属联系起来的一个形态。而这大概就可以提供一个例证,说明别的和更高级的一些猿猴类在有一个时候是相混而分不清楚的。

如果我们承认几种类人猿确乎构成一个合乎自然的亚类,而人又既然和它们有许许多多相符的地方,不但在彼此所共有而标志着整个狭鼻类的那些性状上相符,并且在一般狭鼻类所无而为他俩所独有的一些性状上也相符,而这后一类性状包括没有尾巴、没有皮肤上的重茧和一般体貌相同等等,那么,我们就不妨作出推论,认为类人猿这一亚类中的某一个古代的成员是人所由出生的根源。通过类比的变异这条法则,要其他更低级的猿猴亚类中的一个成员产生出一种近似于人的动物来,而这种动物居然在许多方面会和高于它们的类人猿相像,那大概是没有这回事的。不错,人比起他的大多数的亲族来,曾经经历过非常巨量的变化,而这些变化主要是他的脑子的非常发达和直立姿势的一些结果;但我们总该记住,他“也无非是灵长类中几个特殊的形态之中的一个而已”[14]

每一个相信进化原理的自然学家都会承认猿猴类的两个主要部门,就是,狭鼻类猿猴和广鼻类猿猴,包括各自所有的一些亚类,全都可以推本穷源到某一个极为古老的始祖。这个始祖的早期的一些子孙,当它们还没有分道扬镳到彼此距离得太远的时候,还一直构成着一个单一的自然的类群;但即使在那个时候,便已经会有一些种,或一些正在孕育中的属,通过它们的一些分歧的性状,开始冒出前途所由区分为狭鼻与广鼻两大部门的那些标志来。因此,我们有理由设想,这个假想的古老的猴群的一些成员,在牙齿的安排上,或在鼻孔的结构上,大概不会像后来的狭鼻类的一方或广鼻类的又一方的各自的那么整齐划一,而是更近似于亲族关系比较远些的狐猴类。我们知道,在狐猴类,在口鼻部分的形态上,种与种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15]而在牙齿的安排上,此种差别更大得异乎寻常。

狭鼻与广鼻两类猿猴之间当然也有大量的性状是彼此相符的,它们之所以毫无疑问地隶属于同一个目就说明了这一点。它们所共有的许多性状,推究其由来,大概绝不可能是由那么多的不同的猴种不约而同地各自取得的;既然不是,那么这些性状一定是世世代代遗传下来的了。但假定有一只古老的猿猴形态在此,一面具有狭鼻类与广鼻类双方所共有的许多性状,一面又具有介乎两类之间的其他的一些性状,而此外也许还有目前两类猿猴中任何一类都已不再有的少数几个性状。一个自然学家,在碰上这一形态之后,还是会把它列为一种猿,或一种猴,看情况而定。而从一个谱系学的观点来看,人既然是属于狭鼻的或旧世界的这一个支系,我们就不得不得出结论,当初我们的远祖也会这样地被列为一种猿或一种猴,反正是什么,就叫什么。[16]这样一个结论是大大地触犯了我们的尊严的,但无论如何触犯,这结论是无可避免的。[1]不过我们也绝不要陷入这样一个错误:认为包括人在内的整个猿猴类的早期的祖先是和现今所存在的任何猿种或猴种一模一样的,或退一步说,是近密地相似的。

人的出生的地点和年寿的古老。——到此我们很自然地要问,人的出生地是哪里,也就是说,我们的远祖辈是在什么地方从狭鼻类的祖系分歧出来的呢?我们的远祖辈属于这一祖系的这个事实清楚地说明了他们的原籍是在旧世界之内,但根据地理分布的一些法则而加以推论,旧世界的澳洲和任何远洋岛屿却没有份。在世界上的每一个大区域里,现今存在的各种哺乳动物和同区域之内已经灭绝了的一些物种有着密切的渊源关系。因此,有可能的是,在非洲从前还存在过几种和今天的大猩猩与黑猩猩有着近密关系而早就灭绝了的类人猿;而这两种猩猩现在既然是人的最为近密的亲族,则比起别的大洲来,非洲似乎更有可能是我们早期祖先的原居地。但在这题目上多作臆测是没有多大用处的,因为当中新世的时期里,欧洲大陆上也曾存在过两三种类人猿,其中的一种是拉尔代的槲林猿[2](Dryopithecus)[17],身材高大得几乎与人相等,而和今天的长臂猿有着近密的亲缘关系。然而自中新世这样一个荒远的时代以来,我们的地球肯定已经历过许多次地质上的巨大变迁,而最大规模的生物迁徙运动也已进行过不知若干次,出生地究竟在哪儿,是难于判定的。

当人最初失却他的体毛的时候,无论这时候是什么,也无论他在什么地方丢失的,比较可以设想的是,他当时所居住的大概是个气温很热的地区。根据与其他动物类比的情况而加以判断,他当时大概是以果实为生的,而这样一个气候也有利于提供这一方面的食料。人最初从狭鼻类的祖系分歧出来的时候究竟要早到什么时代,我们固然是惘然无知;但这事的发生有可能要早到始新世(Eocene),因为,我们知道,各种高等猿猴从低等猿猴分歧出来是不迟于中新世前期的一件事,槲林猿的生存就说明了这一点。各种有机体,无论在进化阶梯上是高是低,在种种有利的情况下,究竟能变化得多快,我们也很无知,但我们知道的是,有些生物能在极为长久的一段时期里保持原状不变。根据家养条件下生物所发生的情况,我们认识到,在同一个时期之内,从同一个物种所分出来的许多支系之中,有的完全不发生变化,有的略有变化,有的则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人可能也有过这种情况,比起几种高等猿猴来,他曾经在某些性状上经历过大量的变化。

人和他的最近的亲族之间这条链索中存在着一段大空白,而我们又没有任何灭绝了的或现今还存活的物种可以把它填上,这是事实,而这一事实便时常有人提出来,作为一个严重的异议,驳斥关于人是从某种低级形态传下来的这个信念。但对那些根据种种一般的道理而相信进化原理的人来说,这种异议是不会见得有多大分量的。这一类空白并不稀奇,在生物大系里到处可以碰上,有的是很宽的一大段,中断处界限分明,一点也不含糊,有的则模糊不清,而不清楚的程度不等——例如在猩猩和它的近亲之间——在跗猴(乙922)和其他狐猴类之间——在大象与其他一切哺乳动物之间,而鸭獭(乙681)和针鼹(乙361)与其他一切哺乳动物之间的差距就更显著了。但这些空白不是真的空白,而只是由于中间一些有亲族联系的形态已经归于灭绝,这才露出了空白来。在某个不很远的未来的时期里,大概用不了几百年,各个文明的族类几乎可以肯定地会把全世界野蛮人的族类消灭干净而取代他们的地位。与此同时,几种类人猿,像夏弗哈乌森所说的那样,[18]也无疑会被弄得精光。这一来,人和他的最近的亲族之间的空白差距势将变得更为宽广,因为这差距的一端将是更加文明的一种人,甚至,我们可以希望,比今天的高加索人更要文明,而另一端将是低得像狒狒一类的猿猴,而不是现在那样的一端是黑人或澳大利亚土著居民,而另一端是大猩猩。

赖伊耳爵士讨论到过,[19]就脊椎动物所有的几个纲来说,化石遗物的发现一直是一个很缓慢而要碰运气的过程;凡是读过这一段讨论的人对于因化石遗物的缺乏而无从把人和他的猿一般的祖先连接起来这一件事根本不予过分的重视。同时我们也不应当忘记,那些最有希望提供这一类足以把人和某种已经绝灭了的猿一般的动物联系起来的遗物的地区,至今还没有得到地质学家的访查与发掘。

见于人的谱系中的一些低级的阶段。——我们在上文已经看到,在猿猴类里,先是狭鼻而属于旧世界的那个部门从广鼻而属于新世界的猿猴中分歧出来,然后人似乎又从前者之中分歧出来。我们现在要试图就他的谱系,根据种种迹象,追溯得更远一些,所依凭的主要是各个纲与目相互之间的一些亲族关系,而在追溯之际,也稍稍参考到这些迹象先后在地球上出现的一些时期,有的时期尚未经学者确定下来,则从略。狐猴类的级位是低于猿猴类而又靠近猿猴类的,它自成灵长类中一个界限分明的科,或者,按照海克耳和其他一些学者的分法,自成一个目。狐猴类的内容很繁杂,又异常不完整,又包括许多不合常态的种。因此,在进化过程中,中途灭绝的怕不在少数。其剩余下来的狐猴种如今大都存活在一些岛屿上,如马达加斯加[3]和马来群岛,因为在那里,比起在物种充塞的各大洲的大陆来,生存竞争的严酷程度要差一些。狐猴类在进化阶梯上也表现着许多层次,正如赫胥黎教授所说的那样,[20]上自“动物创造的绝顶或高峰不知不觉地一步步下降,而达到某些低级的形态,如果由此再往下降,似乎只消一步,就可以到达有胎盘的哺乳动物中的最低级、最矮小和最不伶俐的一些其他物种了”。根据这些考虑,可知猿猴类有可能是从今天的狐猴类的一些祖先那里作为分支而传下来的,而这些远祖本身所处的地位,在整个哺乳动物的大系里,是很低很低的。

从许多重要的性状看来,各种有袋类动物所处的地位还在有胎盘的各种哺乳动物之下。它们出现也似乎是在一个更早的地质时代之内,而在以前,它们的分布也要比今天广泛得多。因此,一般认为有胎盘类(乙777)是从无胎盘类(乙515),亦即有袋类派生出来的;但所出自的祖先形态和今天存活的有袋动物不会很相像,而这些祖先本身也就是今天有袋动物的更早些的远祖。单孔类动物是很清楚地和有袋类动物有亲族关系的,在庞大的哺乳动物系列里成为第三个而更为低级一些的门类。在今天,代表着它们的只有两种动物,就是上面所说到过的鸭獭和针鼹。我们很有把握地认为这两个形态当初是一个大得多的类群的后裔,由于一些有利条件的凑合,算是在澳洲保留了下来,作为这一类的绝无仅有的代表。单孔类动物在某一方面是特别有意义的,就是,从结构的若干重要之点上,我们可以推本寻源到爬行类动物(乙826)这一个纲。

在追溯哺乳动物的谱系,也就是追溯人的谱系在哺乳动物大系中更低级的一个阶段的尝试中,我们越是向前追溯,我们就越有如堕五里雾中之感。但正如一位最有判断能力的作家帕尔克尔(甲513)先生所说的那样,我们有良好的理由可以相信,在把人的世系直线向上追溯的时候,也就是在人的直系的祖辈里,不会有一只真正的鸟或真正的爬行动物穿插进来。有谁愿意知道人的智巧和知识在这题目上能做出什么来,可以参考一下海克耳教授的几种著述。[21]我在这里只能满足于几点比较一般的说明。每一个进化论者都会承认,脊椎动物类(乙995)中的五个大的纲,就是,哺乳类、鸟类、爬行类、两栖类和鱼类,都是从某一个原始类型传下来的。因为这五类有许多共同的地方,当它们在胚胎状态之中的时期里,尤其是如此。鱼类这一纲既然是在组织上最为低级,而又比其他几个纲早在地球上出现,我们不妨作出结论,认为脊椎动物门的全部成员是从某一种类似鱼的动物派生出来的。对那些没有能注意近年以来我们在自然史方面的进步的人来说,把如此各不相同的几种动物如猴子、大象、蜂鸟、蛇、蛙、鱼等等一股脑儿地认为是从同一对父母或从同一个娘胎里蹦出来,那将是天大的怪事。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样一个信念还有一重不说明的含义,就是,以前曾经存在过把所有这些现在看来是全不相同的形态联结在一起的种种环节,了解到这一点之后,也就见怪不怪了。

尽管有人觉得奇怪,一群群的足以把脊椎动物的几个巨大的纲联系起来的动物却肯定是存在过的,或者今天还存在,只是联系的紧密程度各有不同罢了。我们已经看到,从鸭獭一步步后退,就可以退向爬行类动物。而赫胥黎教授发现,后来又得到科普(甲162)先生和几位别的作家的证实,在许多重要的性状上,恐龙类的动物(乙349)所处的是介乎某几种爬行类动物和某些鸟类之间的一个中间状态——这里所说的某些鸟指的是鸵鸟的一类(而现在的几种鸵鸟显然是原先一大鸟类的分散了的几种残余)和始祖鸟(乙82),后者生存于第二纪,具有一根蜥蜴般的尾巴。又如,据欧文教授说,[22]鱼龙类的动物(乙512)——备有划水用的鳍状肢的大型水蜥蜴——呈现出许多和鱼类有亲缘关系的相似之点,而据赫胥黎教授的意见,此种关系似乎与两栖类更为相近;而两栖类这个纲,包括它的最高级的部门蛙类与蟾蜍类在内,很清楚地和鱼类中的硬鳞鱼类(ganoid fishes)有着亲族的关系。硬鳞鱼类在早些的地质时代里是大为充斥的一类动物,并且它们的构造是以一种所谓一般化的类型为依据的,那就是说,它们和其他的动物群都可以发生一些关系,不限于这一群或那一群而已。肺鱼(例如乙547)也是既和两栖类又和鱼类都有密切关系的动物,而正因为这样,长期以来,自然学家们对于究竟把它放进哪一个纲,曾不断地发生争论;肺鱼和若干少数几种的硬鳞鱼,由于生活在河流的环境里,得以保存下来,未遭灭绝,原来河流之于海洋,正好比岛屿之于大陆,可以提供避难所的用途。

最后说到广大无垠而形色繁变的鱼类这一纲中的一个单独的成员,文昌鱼(乙28),它和其他的鱼类是如此的大不相同,以致海克耳主张它应该在脊椎动物门里别成一个纲。文昌鱼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有种种和一般鱼类相反的性状;它很难说得上有一个脑子、或一条脊柱、或一个心脏等等,因此,老一辈的自然学家,在分类的时候,把它归入蠕形动物之列。好多年以前,古德塞尔(甲270)教授看出来文昌鱼呈现出某些特点,标志着和生活在海水里的、黏着在一定的附丽物之上而一辈子不移动的、雌雄同体的一类无脊椎动物、海鞘类(乙99)有些亲族关系。从它的外貌看去,海鞘很不像动物,它的躯体由一个简单而坚韧的类似于革质的皮囊构成,皮囊上有两个突出的口子。在赫胥黎的分类系统里,海鞘属于拟软体类动物(乙624),是软体动物(乙623)这一巨大的动物门类的比较低级的一个部分。不过新近有些自然学家又把它纳入蠕形动物(乙994)之列。海鞘的幼虫在形状上有几分像蛙类的蝌蚪,[23]能自由地游来游去。考伐勒弗斯基(甲373)先生[24]不久以前说到,海鞘的幼虫是和脊椎动物有关系的,而这从它的发育的情况、神经系统所处的相对的部位,有着和脊椎动物的脊索(chorda dorsalis)极为相像的一种结构,都可以看出来,而这一番观察与说法后来得到了库普弗尔(甲377)教授的证实。考伐勒弗斯基先生近来从那不勒斯(Naples)写信给我说,他现在已经把这些观察继续有所推进,而如果他所取得的一些结果可以确立的话,综合起来,将构成一个具有莫大价值的发现。胚胎学一直是分类工作的最为可靠的指南,而如果我们信赖胚胎学的昭示,看来我们就可以这样地对脊椎动物的由来终于取得了一个探本穷源的线索。[25]既然如此,我们就有理由相信,在一个极其荒远的时代里,存在着在许多方面和今天海鞘的幼虫相类似的一类动物,而后来这一类动物分化成为两大支——一支在发展上有了退化,产生了今天的海鞘类这一纲,而另一支,通过孕育出了脊椎动物,上升到了动物界的顶峰而成为群伦的冠冕。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试图,通过一些相肖或相类似的情况所表示的亲疏关系,很粗略地把脊椎动物门的谱系追溯了一番。现在我们要看看人自己,不是过去的人,而是今天存活着的那样的人;而我想我们有办法把我们早期祖先的身体结构在先后不同期间里的形态部分地还原一下,但所叙述的先后不一定就是在时代上应有的先后罢了。我们可以利用许多东西来做到这一点,一可以利用人至今还保持的一些残留器官或结构,二可以借助于通过返祖遗传而在人身上偶尔出现的一些性状,三是运用形态学与胚胎学的一些原理。我为此而要在这里提到的种种事实在上面的几章里已经有所介绍。

人的早期的祖先以前一定全身都长过毛,而不分男女,都长胡须;祖先的耳朵大概是尖尖的,而且能挥动;身体后面也都有一条尾巴,配备着一些适当的肌肉。祖先的四肢和躯干也具有许多条如今在人身上只是偶尔重新出现而在四手类动物的肢体上一直正常地存在而各有其职能的肌肉。在这同一个或某一个更早些的时期里,祖先的肱骨上的大动脉和神经是穿过一个髁上孔(supracondyloid foraman)的。肠子上所岔分出去的盲肠当初比现在的要大得多。当时的两只脚,我们根据胎儿的大拇指的情况加以推断,也是能把握东西的。而由此可知我们的远祖在种种习惯上是树居的,而经常来往的地方是某一个温暖而林木葱郁的区域。男祖先备有巨大的犬齿,可用来作为令敌人望而生畏的武器。在比此早得多的一个时期里,女祖先的子宫是双拼的;粪是通过一个泄殖腔排除出来的;而眼睛的保护,除了上下眼皮之外,还有第三层眼皮,称为瞬膜(nictitating membrane)。在比此更要早些的一个时期里,人的远祖在生活习惯上一定是水居的;因为形态学明白地告诉我们,我们的肺脏是由一个浮胞,即鱼鳔,改变而成的,说明他们曾在水里生活过一段时期,而这一结构是供浮沉之用的。人的胚胎在脖子上有一系列的罅口,说明在这里以前长过鳃。在我们某些生理功能每月一次或每一星期一次的周期性现象方面似乎还保存着一些痕迹,说明我们原始的出生地是潮汐所冲刷的一条海岸。大约在这同一个很早的时期里,我们的肾脏还不是现在具有的肾脏,而是两个吴夫体[4]。心脏原先只是以一条简单而能搏动的血管的形态出现的;当时也还没有脊柱,而只有脊索。这些人的初期的祖先们,隐隐约约地躲在荒远的时间角落里,如今看去,在身体组织的简单的程度上,一定和文昌鱼相等,甚至比文昌鱼还要简单。

另有值得我们多作一些讨论的一点。很久以来,我们知道,在脊椎动物界里,两性之一的身上具有正常属于另一性的生殖系统的种种附加部分的残留;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确定,在胚胎发育的很早的一个阶段里,无论哪一性,都兼具真正的雄性与雌性的生殖腺体。因此,整个脊椎动物界的某些远祖看来是雌雄同体的或男女双性的。[26]但到此我们碰上了一个独特的困难。在哺乳动物一纲里,雄性动物具有一个子宫的残留,外加一条通道,就是一串前列腺(vesiculae prostaticae);雄性动物也有乳房的残留,而有些有袋类的雄性动物肚子上也有袋的痕迹。[27]其他可以类比的例子还有,不一一列举了。既然有这些事例,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认为,某种极其古老的哺乳动物,在取得这一纲的一些主要的特点而足以自别于其他脊椎动物之后,那也就是说,从其他低于它的脊椎动物各纲岔分出来之后,不持续地保有雌雄兼具的状态呢?看来很不可能是这样,因为,在今天的脊椎动物里,我们得向下追查到最低的一纲,鱼类,才能找到一些雌雄兼备的形态。[28]一性的生殖器官的应有的种种附加部分都可以在异性身上找到一些残存的状态这一事实可能要这样来解释,就是,一性在把这些附加的结构逐渐取得之后,又以不同的完整程度传给了后辈的另一性。将来我们处理性选择问题的时候,我们将碰上难以数计的这一种形式的遗传——例如雄鸟为了战斗或装饰的目的而取得的足距、羽毛、彩色之类也未尝不传给雌鸟,只是所传的往往是一些不完整或残留的状态罢了。

雄性哺乳动物备有结构上虽不完整而功能上却又起些作用的乳房,也就是,能分泌乳汁这一件事在某些方面是显得特别出奇。单孔类的动物有正常的能分泌乳汁的乳腺,也有出乳的口子,只是没有奶头;而这一类动物既然是哺乳类大系中属于最低的级位,低到了底层,我们有理由认为,这一纲,即哺乳动物全部的共同的祖先也曾有过能分泌乳汁的腺体,而没有乳头。这一个结论并不是凭空的,我们所知的乳房所由发育的情形就能提供一些支持;特尔奈尔教授,以克迂利克尔(甲369)和兰格尔(甲383)为依据,告诉我,在胚胎时期里,在乳头露出任何苗头之前,乳腺已有所发展而能一步步地追溯得到;而在胚胎学里,动物个体身上各个部门的先后发展,一般地说,正好代表着,并且也符合于这个动物所属的支系中各种动物的先后推演而出的程序。有袋类动物则与单孔类动物不同,是有乳头的。因此我们不妨推断,这一部分的结构是由有袋类,在从单孔类岔分出来而演化得高出于单孔类之后,首先取得的,而在取得之后,又传给了有胎盘的哺乳动物。[29]没有人会认为,有袋类动物,在已经取得接近于今天的结构形态之后,还保持一身兼备雌雄两性的情况。既然如此,则我们又怎样解释各种哺乳动物的雄性都有他们的乳房呢?一个可能的说法是,乳房是在雌性身上首先发展出来,而后来才通过遗传而分移到了雄性身上的,但在下文我们将要看到,这虽有可能,却大概是不会的。

作为另一个看法,我们不妨提出:整个哺乳纲的祖先,在放弃了一身兼具雌雄的状态之后很久,还是不分性别地会产生乳汁的,因而,也是不分性别地都有喂养下一代的任务;而就有袋类的情况说,父母两方都能把下一代在肚子上的口袋里带来带去。如果我们联想一下今天愈颚鱼类(syngnathous fishes)的雄鱼把雌鱼所下的卵放进自己腹上的皮囊里,把它们孵化出来 ,而后来,据有人认为,还喂养小鱼成长,[30]这一点也就不见得完全不可能了;而诸如此类的例子尚多:——如某些鱼类的雄鱼能把鱼卵放在自己的嘴巴里或鳃腔里孵化;——又如某几种蟾蜍的雄蟾会从雌蟾那里把一串串的卵取过来,绕在自己的大腿上,直到蝌蚪出世;——又如某些鸟类的雄鸟承担起孵卵的全部任务,有几种鸽子的雄鸽和雌鸽一样地用嗉囊的一种分泌液来喂养雏鸽。但我之所以提出如上的看法,首先还是因为我看到,在有几种哺乳动物,而不是其他几个级位低的纲的脊椎动物,雄性方面的乳腺,比起其他应该属于异性的生殖器官的一些附加部分的残留来,要发展得多,完整得多。有些哺乳动物的雄性今天所还具备的乳房和乳头,说实在话,很难说是一种残留,而只能说是发育不充分,不足以发挥功能而已。在某些疾病的影响之下,它们也会因交相感应的关系,而起些变化,像雌性动物的这些器官一样。在出生和春机发轫的时候,它们也会分泌出少数几滴的乳汁来。这后一事实发生在上文已经提到过的一个奇特的例子身上,就是备有两对乳房的一个青年男子。在男子,以及有几种哺乳动物的雄性,据有人知道,这些器官,在成熟的年龄期间,也间或有很发达而能提供相当多的乳汁的。现在如果我们设想,在以前很漫长的一个时期里,雄性动物是要帮助雌性来喂养和照管子女的,[31]再设想,到了后来,由于某种原因(例如一次产生的小动物在数量上有所减少),不再需要雄性的帮助,这样,雄性身上这方面的器官,由于在成熟年龄期内不受到使用,就逐渐变得不活跃了,而根据大家所熟悉的两条遗传的法则,这种不活跃的状态大概也会传给下一代的雄性动物,而让它在相应的成熟年龄期内表现出来,即,也是表现为不活跃。但在到达这个年龄之前,这些器官是不受这一份遗传的影响的,因此,它们在幼小动物的两性身上都是有着几乎同样程度的发展的,分不出什么性别来。

结论——拜尔(甲25)对有机阶梯的进展或进步所下的定义要比任何别人下得好,这定义的依据是,一种生物个体身上各个部分的分化和专化的分量多寡——我还倾向于更清楚地添上一笔,就是,在到达成熟年龄时的分化与专化的分量。如今当一切有机体通过自然选择而对各种不同的生活路线慢慢地变得越来越能适应的时候,它们身体的各部分也就由于生理分工所提供的好处而变得越来越分化,越来越专化,而更适合于发挥各种不同的功能。同一个身体部分或部门,往往起初像是专为某一种目的而起了些变化,而很久以后,我们却又会发现这些变化所服务的是另一种而很不相同的目的,身体所有的各部门就是这样地变得越来越复杂。但每一个有机体,一面发生这一类的分化与专化,一面却也一直保持着他从他的远祖那里一开始就取得的一般的结构的类型。根据这个看法,而如果我们再转而看一看地质学所提供的证据,全世界的生物有机结构,总起来看,似乎是通过了缓慢与间断的步骤而一直有所进展的。在庞大的脊椎动物一界里,这种进展终于达到了以人为归宿的顶点。但我们也不要以为一切有机的类群都不免于为别的类群所取代,即,一个类群,在孕育出另一个或不止一个的更为完善的类群之后,自身就非消亡不可。新生的类群虽然取得了胜利,它在整个的自然经济的范围之内却未必到处都能适应。有些古老而至今还存在的生物形态,其所以还能存活,看来是由于所居的区域比较偏僻隐蔽,得到一些掩护,也由于,在这种区域里,所遭遇的生存竞争也不太严酷。而这些生物形态往往会通过向我们提供对过去而已经灭绝了的一些类群的一个大致近情的概念而有助于我们把谱系建立起来的工作。不过我们在建立的工作里也必须避免这样一个错误,就是,把组织比较低级的任何类群的今天还存活着的一些成员看成是它们古代祖先的留传至今的完整无缺的代表。

我们所能眺望而隐约加以一瞥的脊椎动物界最为古老的祖辈,如今看来,是由一批海生动物构成的,[32]它们和今天海鞘的幼虫相似。从这批海生动物后来大概就演化出了一批鱼,在组织上和文昌鱼一样的低级,而从这些里面又肯定地出了硬鳞鱼,以及像肺鱼之类的其他鱼类。从诸如此类的鱼再前进,不消多大的一步就可以把我们带到了两栖类的境界。我们已经看到,鸟类和爬行类一度是很密切地联系在一起的。而单孔类动物,即在今天,在一种轻微的程度上,还和爬行类有所联系。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有所说明:三个高级而相互之间有亲族关系的纲,即,哺乳类、鸟类和爬行类,究竟是通过什么样的直线关系而从两个低级的脊椎动物的纲,即,两栖类和鱼类,派生而来的。在哺乳类内部,从古老的单孔类到古老的有袋类,以及从这两类到有胎盘的哺乳动物的早期祖先,其间所经历的步骤是不难想象到的。这样我们就可以上升到狐猴类;而由此再前进到猿猴类,中间的距离也不算太大。猿猴类又分为两大支,新世界猿猴和旧世界猿猴;而从后者之中,在一个距今很荒远的时期里,人这个宇宙的奇观和宇宙的光荣,终于迈步而出。

我们就是这样地替人推寻出了他的谱系,这谱系真是长得出奇,但若论遥遥华胄,则也不妨指出,并不算太华贵。有人常说,这个世界像是为了人的来临作了长时期的准备似的;在某一种意义上来理解,这话是严格正确的,因为他要把他自己的所以能出生归功于长长的一大串的祖先。如果这一大串之中有任何单独的一个环节根本没有存在过,人就不会恰恰像他今天所具有的那个模样。除非我们存心闭上眼睛不看,从我们已有的知识出发,我们总可以把我们的祖先认识清楚,虽不十分确切,也就相去不远了。我们也用不着因此而感觉到辱及门楣。世界上即便是最低级的有机体之所以为一种物体也要比我们脚底下的无机的尘土高明得多,而任何不存偏见的人,在研究任何生物的时候,不论此种生物是卑微到什么程度,要对它的奇迹一般的结构与特性,漠然无动于衷而不发出由衷的热诚来,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