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初探
青青陵上柏
青青陵上柏,磊磊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注释】
[青青陵上柏二句]“陵”,大的土山。“柏”,四季常青的树木。“青青”,犹言长青青。《庄子·德充符》:“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磊磊”,众石攒聚貌,犹言长磊磊。“”通“涧”,《说文》:“涧,山夹水也。”就是山间的溪流。这两句托物起兴。前者就颜色言之,后者就形体言之,都是永恒不变的。用以兴起生命短暂,人不如物的感慨。
[忽如远行客]“忽”,速貌。“远行客”,比喻人生的短暂,与上文“陵上柏”、“中石”相对照。《韩诗外传》:“二亲之寿,忽如过客。”“远行客”较“过客”含义为深。离家远行,思家更切,到了哪里,尤其不能久留。这不但极言生命的短暂,而且暗示厌世的思想。
[斗酒相娱乐二句]“斗”,酒器。“斗酒”,指少量的酒。《史记·滑稽列传》:“一斗亦醉,一石亦醉。”“聊”,姑且。斗酒本来是很“薄”的,但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也只有聊以为厚,不以为薄;这样,虽斗酒之微,也就可以“相娱乐”了。所谓相娱乐,是指一群失意的人聚会在一起,借酒浇愁,乐以忘忧的意思。
[驱车策驽马二句]“策”,马捶。《左传·文公十三年》:“绕朝赠之以策。”这里作动词用,指以策捶马前进。《论语·雍也》:“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驽马”迟钝的马。“洛”,洛阳的简称,东汉的首都,称东都。“洛”,应作“雒”。洛和雒本来都是水名,在雍州(现在的陕西一带)者为洛,在豫州(现在河南一带)者为雒。魏黄初元年(二二〇)改“雒”为“洛”,此后雒、洛不分。本篇是东汉作品,洛,当系雒之误。不过这种错误常见于现存的汉代书籍中。《史记·周本纪》有“洛邑”,《汉书·游侠列传》有“洛阳”,这都是由于后人洛、雒不分,随意传写的缘故。“宛”,宛县,东汉南阳郡的郡治,有南都之称。宛县和洛阳是东汉政治经济的中心,当时最繁盛的都市。“驽马”句和上文“斗酒”用意相同,是说驽马虽然迟缓,但也只有用它拉车去游宛、洛。这里宛、洛并举,从下文看,诗人并未到宛,宛只是因洛连类而及的。
[郁郁]盛貌,形容洛中繁华热闹的气象。
[冠带自相索]“冠带”,官爵的标志,用以区别于平民。《孟子·公孙丑上》:“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论语·公冶长》:“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这里即作为贵人的代称,犹言冠带人物。“索”,求也。《易·乾》文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自相索”,即同气相求的意思,是说贵人只和贵人来往,不理别人。
[长衢罗夹巷二句]“衢”,四达之道,即大街。“罗”,列也。“夹巷”,夹在长衢两旁的小巷。“第宅”,皇帝赐给大臣们的住宅,因为有等级的差异,所以叫做第。《汉书·高帝纪》:“赐大第宅。”注:“有甲乙次第,故曰第。”《魏王奏事》:“出人不由里门,面大道者曰第。”这两句是说大街的两旁,罗列着小巷,许多王侯的第宅在巷中;而第宅的大门,则面临大街,以见气概之盛,引人注目。
[两宫遥相望二句]“两宫”,指洛阳城内的南北两宫。蔡质《汉官典职》:“南宫,北宫,相去七里”。“遥相望”,犹言遥遥相对。“阙”,宫门前的望楼,又叫做观。崔豹《古今注》:“古每门树立两观于其前,所以标表宫门也。”所谓“标表”,就是以壮观瞻的意思,所以叫做观。又曰:“其上可居,登之可以远观,故谓之观。”这是观的另一含义。又曰:“人臣将至此,则思其所阙,故谓之阙。”
[极宴娱心意二句]“极宴”,穷极宴会。“戚戚”,忧思也。《论语·述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一作“蹙蹙”,义相通。蹙蹙,因忧思而心情紧缩在一起的样子。《诗·小雅·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迫”,逼也。上句写那些冠带人物们的生活现象,下句写他们的现实心情。
【说明】
这首诗是一位失意之士通过他所看到的当时政治首都洛阳的一些现象,写出了个人不平之感和不满现实的心情。
“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洛阳是当时的政治首都,来到这里的人们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兴奋的,而且抱有无穷希望的。可是这首诗一开始,诗人在叙写他来到洛阳之前,就提出了人生无常的想法,充满着浓厚的忧郁悲凉气氛,这正是生活没有出路的人们的心理的反映。诗人对自己的现实处境,是有着明确认识的。这可以从“游戏宛与洛”一句中看出。不是为了功名利禄,就不会来到“宛与洛”;而功名利禄无望,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呢?只有把它说成“游戏”,看看热闹罢了。“游戏”这一表面看来似乎不很恰当的词汇出现在这句里,却深刻而曲折地表现了主观愿望与客观现实的矛盾,对现实处境绝望的悲哀。同时,在悲哀和绝望中又透漏出一种牢骚不平的抑郁之感,那就是“斗酒”、“驽马”的贫贱处境和“冠带自相索”、“极宴娱心意”的豪华生活的对比。斗酒、驽马,就是裘敝金尽的客中落拓之感。“聊厚不为薄”,并不是什么“无入而不自得”的达人心情,不是“旷达之士,能不以利禄介怀”(王世贞语)的想法,而是无可奈何中姑作解嘲的苦语。
杜甫诗《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酸辛。”任何一个封建王朝没落衰亡之际,统治者倒行逆施,是不会重视什么人才的。特别是出身于中下层的知识分子,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随着政治上的被排挤、被压抑而坠入困顿,这是历史给他们安排的命运。杜甫的“到处潜酸辛”,这里的“聊厚不为薄”,是同一历史命运的实录,不过表现的语气不同而已。
更重要的是,诗人来到洛阳以后,所看到的和所感受到的又是些什么呢?他把它概括在“洛中何郁郁”以下八句中。
东汉末年,特别是灵帝刘宏时代,统治阶级大兴土木、穷极奢华,权贵宦官竞修第宅,连里竟巷。《后汉书·宦者列传》载:侯览“前后请夺人宅三百八十一所,田百一十八顷,起立第宅十有六区。皆有高楼池苑,堂阁相望。饰以绮画丹漆之属,制度重深,僭类宫省”。这些宫殿巍峨、甲第连云的壮观,正如范晔所说,“皆剥割萌黎”,是建筑在对无数劳动人民敲骨吸髓的基础上的。因而所谓全国政治中心的首都,实际上只是罪恶集中的渊薮。诗中“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正是这一罪恶渊薮的忠实写照。古代诗歌中,以皇都景色为题材的甚多,也都是从宫阙房屋的叙写着笔,但隐藏在题材后面的客观现实意义,则各有不同。如王维诗:“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庆兴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诗中的长安,就是大唐开元盛世的风光。在这里面,除了壮丽辉煌的“帝城凤阙”而外,我们还可看到和平宁静的“春树人家”,尽管这种现象是表面的。可是这首诗里的洛阳,诗人认为足以标志是当时政治首都的,除了“两宫”、“双阙”、“王侯第宅”而外,还有什么呢?
在这万人如海“郁郁”的“洛中”,活动得最突出的当然是那些宦官、贵戚及其党羽们。这里是他们的世界,在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熏天的气焰,炙手可热的权势,互相勾结,朋比为奸。诗人在描写“第宅”和“宫阙”之前,运用极为尖锐的讽刺的笔锋,揭出了“冠带自相索”这一带有特征性的现象,具体地勾画出黑暗中的社会政治面貌;从而使上下文的描写在意义上有所着落,突出了诗的主题。“冠带”们的眼里,当然不会看到憔悴京华的失意之士,“自相索”和“相娱乐”贵贱两相对照,诗人是从个人的遭遇而发出的不平之鸣。这是诗的主观思想。可是从这句话里,我们可以看出当时阶级的对立,阶级内部的分裂,而统治集团所处的地位是这样高高在上地孤立着。这是诗的客观意义。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最后两句。
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级腐化享乐的另一面,则是广大人民的受苦受难。阶级的对立,把矛盾推进到爆裂的边缘,尽管在万木无声待雨来死一般的沉寂中,但即将喷发的火山,随地随时多少总可看出一点朕兆。
住在这样壮丽第宅里,处于这种豪华生活中的宦官、贵戚及其党羽们,终天穷极宴会,尽情娱乐。他们不同于斗酒、驽马的贫贱之士,应该是心身泰然的了,但却也戚戚忧惧,大有不可终日之势,这又是谁使之然呢?诗人在沉痛失意的心情中,就冷眼旁观所得到的直觉,提出了这个问题。当然他不可能加以分析,得出结论。可是我们读了以后,自然会深长思之,而进一步认识到,在阶级矛盾日趋尖锐的过程中,这种现象的本身,就是时代阴影投入统治阶级日常生活里所形成的一种没落预感;而“极宴娱心意”的荒淫奢靡生活,只不过表现他们在日暮途穷,无可挽救的现实的面前,沉溺于一时的自我麻醉而已。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这首紧凑的抒情短诗,关于洛阳的描写,是具有典型意义的。
洛阳的描写,专从繁华着眼。前面八句,诗人先从叙写主观心情着笔,这里并没有引起人们对繁华首都的向往,而是透过作者现实的忧郁心情展开了矛盾,给这一典型环境制造出典型的气氛,隐隐约约地出现了一个极端动乱时代的影子。“洛中何郁郁”以下,转入正文。关于洛阳的繁华,分三层来写:冠带来往,是一;衢巷纵横,第宅众多,是二;宫阙壮丽,是三。这三者紧紧地围绕着一个核心,那就是统治阶级生活上和政治上的腐化恶化。难道洛阳城里就没有什么其他的可写吗?诗人有意识地略去一切,把问题集中在这一点上,正所以显示这一典型环境的典型意义,在这六句里,只是粗大的笔触,并没有什么细致描写,但它却非常概括地勾出了一个处于黑暗统治下、在土崩瓦解前夕的洛阳的全貌。最后两句的没落预感,普遍存在在腐朽的统治集团日常的繁华生活中,而是诗人透过繁华的现象并通过自己的想象,才把它收摄到笔底,用来结束全篇。篇末和篇首遥相响应,都是精神活动的描写,从失意和得势两个不同角度,贯串了一个动乱社会精神面貌的总的形象;中间交织着客观现实的暴露与批判。收处用反诘语气引导读者去思索问题,更深化了诗的表现力和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