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皎夜光
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
【注释】
[皎夜光]犹言明夜光。《说文》:“皎,月之白也。”《诗·陈风·月出》“月出皎兮”,“皎”,在这里作动词用。
[促织鸣东壁]“促织”,蟋蟀的别名,一作“趣织”。“趣”是“促”的古字。《春秋考异邮》:“立秋趣织鸣。”宋均曰:“立秋女功急,故趣之。”农村里男耕女织的基本劳动生活,在一年之内是按着季节进行的,蟋蟀的鸣声标志着秋天的到来,是妇女们忙着织寒衣的时候了,所以民间把这个虫叫做“促(趣)织”。《诗·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宇”,屋檐。蟋蟀居土穴中,随着气候的转变,渐渐由田野迁入室内。“东壁”向阳,草虫就暖,“鸣东壁”,也就是“在宇”、“在户”的意思。这句表明气候已经进入渐渐寒冷的深秋。
[玉衡指孟冬]“玉衡”,北斗七星之一。北斗七星中,第一星曰魁,第五星曰衡,即玉衡,第七星曰杓,这三颗星叫做斗纲。斗纲在天空中旋转,它们所指的方向,就一年四季来说,是十二个月的指标,就一天来说,又是时刻的指标。夏历正月建寅,二月建卯,三月建辰,四月建巳,五月建午,六月建未,七月建申,八月建酉,九月建戌,十月建亥,十一月建子,十二月建丑,这是一年十二个月的月建,就是按东、南、西、北把天空划成十二等分,叫做十二宫,子、丑、寅、卯……是分属十二宫的宫名。斗纲三星在一定时间内所指的方位是哪一宫,就是哪一个月。例如正月建寅,黄昏则杓指寅,夜半则衡指寅,天明则魁指寅。余月仿此。在上述三个固定时间内,从斗纲所指的方位可以知道一年中的季节月份,但另一方面,星空是流转的,在固定的季节月份里,从斗纲所指的方位又可以测定一天时刻的早晚。例如八月建酉,玉衡在半夜指酉宫。但一过了这固定的时刻,则玉衡渐渐向西北移动,所指的就不是酉宫了。这句是就一天的时刻而言的。“孟冬”代表星空中的亥宫,并非实指孟冬十月的时令。结合上下文来看,诗中所写,都是仲秋八月的景象,这句更标明了具体的时刻,正当夜半与天明之间。仲秋八月,玉衡夜半指酉,但现在已过了夜半的两三个时辰,玉衡渐渐移向西北,经戌宫指向亥宫了。因此,“玉衡指孟冬”是从星空的流转说明秋夜已深,是季节月份的大前提已经明确了之后,进一步对具体事物的细致描绘。曹丕《燕歌行》“星汉西流夜未央”,和这句用意相同,不过曹诗是较为概略的叙写。当然,只要把时刻向前或向后移动一点,说是孟秋七月或季秋九月也无不可。但寻绎全诗语意,总不如仲秋之更为确切。
[白露,秋蝉,玄鸟]《礼记·月令》:“孟秋之月……白露降,寒蝉鸣。”“仲秋之月……玄鸟归。”“玄鸟”,就是燕。古代称燕为“玄鸟”。《诗·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燕,亦作“鷰”,字同。燕是候鸟,避寒就暧,北去南来有一定的月份。“玄鸟”,在诗中是点明仲秋八月的。“白露沾草”、“寒蝉鸣树”,也都是带有季节特征的秋天景象。这两者据《礼记》说是从孟秋开始,当然并不限于孟秋。
[同门友]何晏《论语集解》引包咸曰:“同门曰朋。”刑昺疏引郑玄《周礼注》:“同师曰朋,同志曰友。”同在师门受学的朋友,叫做“同门友”。是汉代的通称。
[高举振六翮]奋翅高飞的意思,用以比喻同门友的得志。“翮”,羽茎也,即羽毛上的翎管。“六翮”,指翅膀。据说,健飞的大鸟翅膀上都有六根翎管。《韩诗外传》:“夫鸿鹄一举千里,所恃者,六翮耳。”“举”,飞也。“振”,奋也。
[携手好]指共患难的交谊。《诗·邶风·北风》,“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弃我如遗迹]“遗迹”,行路时所遗留下来的脚印。这句是用成语,极言毫不顾念之意。《国语·楚语下》:“(楚)灵王不顾其民,一国弃之,如遗迹焉。”
[南箕北有斗二句]《诗·小雅·大东》:“维南有箕,不可以播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桨。”“睆彼牵牛,不可以服箱。”“箕”、“斗”、“牵牛”,均星名。箕和斗,夏秋之间,都见于南方,箕在南而斗在北,所以叫做“南箕”“北斗”。“箕”、“斗”、“牛”的名称,都是和人间事物相联系的。可是箕的形状虽然像簸箕,但并不能用来扬米去糠;“斗”的形状虽然像酒器,但并不能用来舀酒。“服箱”与“负轭”同义。“服”,车辕中间驾车的马。这儿作动词用,就是驾的意思。“箱”,车厢。“服箱”,就是拉车。“轭”,同,音,牛车前的横木,压在牛的颈上,扼制着牛使之驾车前进。“负轭”,也是拉车。“牵牛”虽有牛名,但并不能当作牛用,和“箕”“斗”都是有名而无实的。这两句取《诗经》成语,加以变化,用来比喻的“同门友”空有“同门”之名而无真实交谊。
[良无盘石固]“良”诚也。“盘石”,大石。“盘”,一作磐。石质坚牢,古人多用以象征坚定不移的感情。《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君当作盘石,妾当作蒲苇。”“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盘石”的用意,和这诗相同。又阮籍《咏怀》:“如何金石交,一旦便离伤。”所谓“金石交”,也是取“金坚石固”的意思。后人谓笃于交谊的人为“石友”。潘岳《金谷集作诗》:“投分寄石友,白首同所归。”则是进一步将这观念固定下来,成为一个词。
【说明】
这首诗是秋夜即兴之作。篇中写出秋季景物的凄清,失意的人生活的孤独和惆怅。归结到显贵的朋友不相援引,表示无限的怨望。
东汉知识分子最讲究气节,似乎是重视朋友交谊的。特别是当东汉末年党争最剧烈的时期,代表统治阶级内部恶劣势力的宦官们对敢于议论朝政的士大夫的迫害,促成他们在共同的政治目标下团结得更紧密,因而他们也就表现得非常坚强,在历史上出现了像李膺、范滂这类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面。至于一般的士人们,他们相互间的关系,只是共同游泳在功名利禄的逆流中互相竞争着,没有什么思想基础可言的。正由于功名利禄的道路不容易走通,而走通的只是少数人的侥幸,因而一朝升沉势异,自然就会感到分隔云泥,平素的交谊就随之而发生变化了。这首诗里所揭示的矛盾,不但反映了当时的政治混乱情况,社会复杂关系,而且使读者进一步认识到作为封建社会上层建筑的道德伦理观念的实质。
在诗歌里的写景,常常是通过景物的描写来抒情。这首诗关于客观自然景物的描写贯串了全篇,但在作者无一不是用以表现其主观心情的。
不难理解,诗人的心情是悲凉忧郁、惆怅不甘的。这恰巧与秋天的季节相适应。宋玉悲秋,正说明了秋天的季节气氛和失意的人的生活情感一致之处。本诗所写的是秋夜的景。朱筠说:“大凡时序之凄清,莫过于秋;秋景之凄清,莫过于夜,故先从秋夜说起。”(《古诗十九首说》)面秋夜的月亮是不同于春夏的。朱自清说:“《诗经·月出》篇:‘月出皎兮。……劳心悄兮。’一面描写景物,一面也暗示着悄悄的劳心。”又说:“‘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也是秋夜所见,但与‘明月皎夜光’不同时。因为有月亮的当儿,众星是不大显现的。……这也暗示秋天夜长,诗中主人‘忧愁不能寐’的情形。”(《古诗十九首释》)“明月”和“众星”都是诗人眼中所看到的天空中的实景,这些实景不但在诗歌里起着抒情作用,而且成为抒情的主要线索,这一线索一直到篇末才显现出来。方东树说:“后半奇丽,从《大东》来。初以起处不过即时即日以起兴耳,至‘南箕北有斗’句,方知‘众星’句之妙。”这话是不错的。这两句虽然仍是眼前实景,但它是从《大东》篇的成语脱化出来。通过他所暗示的含义,结合诗人的叙述,使我们更具体地、清楚地看到诗人是怎样即景生情,诗人的思维活动是怎样和天空中的星象密切联系着。沿着这条线索回溯而上,则“众星”以至“明月”都不是一般的秋夜景象的描写了。朱筠说:“‘众星何历历’,仰观于天;‘白露沾野草’,俯察于地,时节之变可知也。故点醒一句曰,‘时节忽复易’。”(同前)而这种节序推移的慨叹,和人情今昔的变更,在诗人内心的感受上又是分不开的。“促织”、“秋蝉”、“玄鸟”同样是带有特征性的秋季的虫鸟,但出现在这首诗里所表现的诗人的情感则各有不同。朱自清说:“《春秋说题辞》:‘趣(促)织之为言趣(促)也。织与事通,故趣织鸣,女作兼也。’本诗不用蟋蟀而用促织,也许略含有别人忙于工作,自己却偃蹇无成的意思。”(同前)这话虽不免穿凿,但“东壁促织”和“树间秋蝉”的鸣声,都是生机没落的现象,正如何焯所说,是“自比如蟋蟀的悲吟”,至于“玄鸟”的去寒就暖,和“秋蝉”对比,则更进一步联系到自己和“同门友”的现实处境。这一切层见叠出、纵横交错的现象,都统一于诗人情感的渗透而成为有机的整体,达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
这首诗可分为三个部分:“明月皎夜光”八句是景物的描写,“昔我同门友”四句是事实的叙述,“南箕北有斗”四句是诗人的感慨。这三个部分正如锺惺所说,“似各不相蒙,而可以相接。”写景从目见到耳闻,从耳闻到想象;由于想到“玄鸟逝安适”,而联系到“同门友”的“高举振六翮”,是从客观事物过渡到主观心情;对“同门友”的“弃我如遗迹”,诗人的感慨是怎样呢?他用南箕、北斗、牵牛的有名无实,比喻交道的不终,又从主观心情联系到客观事物。转换自然,首尾呼应,十分确切地反映了思维活动的过程,这就使得诗的结构表现得异常完整,看不出一点人工的痕迹。古诗的浑成,正在这些地方。
关于“玉衡指孟冬”这句的解释,过去说法很不一致。有人据此而断这首诗为西汉初期的作品,理由是:汉朝在武帝刘彻太初元年(公元前一〇四年)以前所用的是建亥历。这是因为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当为水德,于是就订出一套与水德相应的制度,改历法,建亥,以十月为岁首。汉高祖刘邦也自以为是黑帝(见《史记·封禅书》),得水德,一切制度,当继承秦朝,无须更新。同时,十月是汉朝建国的月份。公元前二〇六年,刘邦以夏历十月里打进函谷关,军至霸上。沿用秦历,和纪念汉朝的开国,也是不相违背的。这样情况延续了将近一百年,直至汉武帝时才改正朔,用“夏正”,以建寅之月为正月。因此,太初以前的孟冬十月建申,申在夏历则是孟秋七月。“玉衡指孟冬”的“孟冬”,是就当时的建亥历而言的,也就是说指向天上的申宫;下文“秋蝉鸣树间”一系列的叙写,是就民间惯用的建寅历(即夏历)而言的。从季节的矛盾的统一而判断这首诗产于太初以前。
一首诗中,忽用汉历,忽用夏历,这种解释是不可想象的。而且“玉衡指孟冬”明说是“孟冬”,下句明说是“秋蝉”,涉及时令的都是季节而不是月份;如果月份的改变就迁动了季节,那末“秋蝉”应该说是“冬蝉”了。这一说法最基本的理论根据是“月改春移”之说,岁首月份改变了,季节也随着改变。其实,历法上的节候是依据春分、秋分、夏至、冬至太阳在天上的位置而测定,与地上寒暑气候密切关联,并不同于岁首月份可以由人改定。周历正月建子,但并没有把冬至改到建戌的月份。为什么汉初人却会把建申的月份说成孟冬呢?我们现在所用的是太阳历,但七月我们仍然说是夏天,十月还是当作秋季,并不以月份来改变季节。而且贾谊《鸟赋》有“孟夏四月”的话,司马相如《封禅颂》有“孟冬十月”的话,这两篇作品都出现在太初以前,季节和月份都统一于夏历,更足证明汉初人并无汉历、夏历并用,混淆不清的事实。因而说这首诗是西汉初期的作品,不但西汉初期根本不可能出现这样成熟的五言诗,就这一论点的本身来说,也是毫无根据的。(有关“玉衡指孟冬”句的解释和论证,系采用金克木《古诗“玉衡指孟冬”试解》一文中的意见,原文载《国文月刊》第六十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