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驾言迈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注释】
[回车驾言迈]“回”,转也。“言”,语助词。“迈”,远行也。
[悠悠]远而未至之貌。
[涉]本义是徒步过水。《书·泰誓》下:“斮朝涉之胫。”引申之,凡渡水都叫“涉”。《楚辞·离骚》:“诏西皇使涉予。”再引申之,则不限于涉水。这里的“涉长道”,犹言“历长道”。
[茫茫]广大而无边际的样子。王逸《楚辞注》:“茫茫,草木弥远,容貌盛也。”这里用以形容“东风摇百草”的自然景象,并承上“悠悠涉长道”而抒写空虚无着落的远客心情。
[所遇无故物二句]“故”,旧也。“无故物”承“东风摇百草”而言。“东风”,指春风。“百草”,是新生的草。节序推移,新陈代谢,去年的枯草,已成“故物”,当然是看不到了。“焉得不速老”是由眼前景物而产生的联想:草很容易由荣而枯,人又何尝不很快地由少而老呢?
[盛衰各有时二句]“各有时”,犹言“各有其时”,是兼指百草和人生而说的。“一岁一枯荣”,是草的“时”;“生年不满百”,是人的“时”。“时”的短长虽各有不同,但在这一定时间内,有盛必有衰,而且是由盛而衰的。既然如此,“立身”就必须早了。“早”,指盛时。“立身”,犹言树立一生的事业基础。《论语·为政》:“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
[人生非金石二句]“金”,言其坚,“石”,言其固。上句言生命的脆弱。“考”,老也。“寿考”,犹言老寿。下句是说,即使老寿,也有尽期,不能长久下去。
[奄忽随物化]“奄忽”,注见《今日良宴会》。“随物化”,犹言“随物而化”,指死亡。《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意思是说:人的生命是随着客观事物的变化而变化的。因而由生而死,是自然现象。
[荣名]荣禄和声名。《史记·游侠列传》:“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论卑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
【说明】
这首诗从客观景物的更新,联系到人生寿命的短暂,因而发出“立身不早”,沉沦失意的慨叹。结尾处就是《今日良宴会》里“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的意思,不过说得较为含混。
“荣名以为宝”的“荣名”,自来都把它解作身后之名,因而这首诗的作者也就是“疾殁世而名不称焉”的“君子”。陈祚明曰:“慨得志之无时,河清难俟,不得已而托之身后之名;名与身孰亲?悲夫!”吴淇更进一步认为:“(十九首)中,勉人意凡七,惟此点出‘立身’,‘荣名’是正论,其他‘何不策高足’,‘何为自结束’,‘不如饮美酒’,‘何不秉烛游’及‘极宴娱心意’皆是诡调。”(《选诗定论》)很显然,这些看法都是从儒家的传统思想出发,一定要把《古诗十九首》的作者说成“君子”,可能与诗人的原旨,并不相符。“荣名”这一词汇,有它一定的含义;对荣禄和声名的向往,是一般失意之士最现实的心情,特别当他们意识到盛年已过,衰老和死亡的不可避免,这种向往就更加迫切。《十九首》的思想不是孤立的,彼此间息息相通,都可以互相印证。单就本篇的语气而论,想起“奄忽随物化”的死后空虚,归结到“荣名以为宝”的生前现实,词意的转折,更可以看出感慨之深。
诗人内心深处的感受,不自觉地灌注到一切的客观景物,因而就给客观景物涂上了一层凄凉暗淡的气氛。《古诗十九首》中以写景代替抒情的,像前面《明月皎夜光》一首就是个典型的例子。此外如《东城高且长》里的“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驱车上东门》里的“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去者日以疏》里的“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无一不写得悲恻动人。不过这些都是以秋冬景物为背景;而秋冬的摇落,原与愁人善感的心情相适应,容易融合无间的。本篇所写的却是明媚的春天季节,但出现在诗人笔底的春天,仍然给人以冷寞悲凉的感觉。“回车驾言迈”的“回车”,用《楚辞·离骚》:“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的成词,一开始就透露出客游失意之感;接着“悠悠涉长道”,更具体地抒写了前程莽莽,无所归宿的悲哀。下面两句是途中所见的春天景物。东风是和暖的,在东风吹拂下的百草,正是春天的活力的象征,是多么富于欣欣向荣的生意!可是诗人并没有这样的感觉,相反地他却因此而想起了已经逝去的秋冬。他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着眼,触动了新旧推排,“四顾茫茫”的人生悲哀。于是就在“东风”和“百草”之间着一“摇”字;这样一来,春天的繁荣,就变成秋冬的萧索了。
吴淇曰:“宋玉悲秋,秋固悲也。此诗反将一片艳阳天气,写得衰飒如秋,其力真堪与造物争衡,焉得不移人之情?‘四顾何茫茫’,正描写‘无故物’光景,‘无故物’正从‘东风’句逼出。盖草经春来,便是新物;彼去年者,尽为故物矣。草为东风所摇,新者日新,则故者日故,时光如此,人焉得不老!老焉得不速!”(《选诗定论》)
这首诗,从写景到抒情,中间以“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为纽带。这两句是就客观事物最通常的现象,用极为朴质的而又是极为概括的语言,写出人生最深切的经验感觉,因而它是“人人意中所有”的东西,但同时也是“人人笔下所无”的境界;所以就显得动魄惊心,力透纸背。曹植诗“不睹旧耆老,但见新少年”(《送应氏》)也就是“所遇无故物”的意思,但却没有这样的概括。《世说新语》曰:“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侧。问古诗何句为佳?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王氏对这两句确有深切体会,但《十九首》中像这类的句子很多,如果把它说成独一无二,那也未免过于强调,不符实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