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初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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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注释】

[驱车上东门]“车”,一作马,误。“上东门”,洛阳东城三门中最近北的城门。李善《文选》阮籍《咏怀》诗注引《河南郡图经》(洛阳为汉河南郡的郡治):“东有三门,最北头曰上东门”。

[郭北墓]指洛阳城北的北邙山。东汉光武帝建武十一年(公元三五年),城阳恭王刘祉死,葬于北邙,其后王侯卿相亦多葬此,遂成为著名的公墓地带。曹植《送应氏诗》:“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唐《新乐府》有《北邙行》,全系哀悼死者的歌曲。郭茂倩《乐府诗集》:“《北邙行》言人死葬北邙,与《梁甫吟》、《泰山吟》、《蒿里吟》同意。”据此,结合诗意,可知“郭北墓”并非泛指。

[白杨何萧萧二句]“白杨、松柏”都是墓地上的树木。古代墓地,多种树木,用以坚固坟茔的土壤,并作为标志,便于子孙祭扫。仲长统《昌言》:“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太平御览》:“《礼系》曰:‘天子坟树松,诸侯树柏,卿大夫树杨,士树榆,尊卑差也。’”《去者日以疏》写“丘与坟”,也是说“白杨多悲风”,足见古代墓地上所种木,以松、柏和白杨最为普遍。“萧萧”,木叶鸣风的悲声。白杨叶圆如杏,有钝锯齿,面青背黄,叶柄特别长。只要有点微风,叶子就会颤动,经常发出一种萧萧的声音,使人感到悲哀。“广路”,指墓道。北邙山是富贵人的墓地,墓门前有广阔的墓道。

[陈死人]久死之人。《庄子·寓言》:“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也。”郭象注:“陈,久也。”

[杳杳即长暮]“杳杳”,幽暗也。“即”,就也,“长暮”,犹言长夜。夜是暗黑的,人死一入坟墓,就看不到光明,如同在长夜之中,后世谓坟墓为“夜台”,就是这个意思。

[潜寐黄泉下二句]“潜寐”,一作“寐潜”,文倒而义同。“寐”,睡也。“寤”,醒也。“黄泉”,指深到有泉水的地下。“黄”是土的颜色。古代以白、青、黑、赤、黄五色,分属金、木、水、火、土五行。地为土,故色黄。这两句承上文“即长暮”而言,把“陈死人”比作睡觉,可是他却睡在人所看不见的黄泉之下,而且千年也不会醒,以喻人死之不可复生。后世把死叫做长眠,就是这样的用意。

浩浩阴阳移二句]“浩浩”,水流无边无际的样子。“阴阳”,指时间。古人把一切自然界的现象,都看作阴阳之理。例如天为阳,则地为阴;春夏为阳,则秋冬为阴。《庄子·知北游》:“阴阳四时运行。”“阴阳移”,就是“四时运行”的意思。“年命”,犹言寿命。“朝露”,早晨的露水,太阳一晒就干。乐府《薤露歌》:“薤上朝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这两句,上言岁月之无穷,下说生命之短促。

[寄]离居曰“寄”,言不久即归。《尸子》:“人生于天地之间,寄也。”

[万岁更相送]“更”,更迭的意思,读平声。“万岁”,犹言自古。“更相送”,是说生死更迭,一代送一代,永无了时。“度”,通“渡”,超越的意思。“莫能度”,指不能超越这一自然规律。

[服食]食也。“服”,与食同义。这一词汇,在习惯上专用于道家服食长生之药。崔豹《古今注》:“淮南(淮南王刘安的简称)服食求仙,遍礼方士。”

[被服纨与素]“被服”,注见《东城高且长》。“纨”、“素”,白色的丝织品,就是绢。“素”是绢的总名,“纨”是细绢。

【说明】

这首诗,是流荡在洛阳的游子,因看到北邙山坟墓而触发的人生慨叹。

生命无常、及时行乐,是《十九首》里最常见的思想,而表现在这首诗里最为深透;这是因为作者把墟墓间的萧瑟的情景,长眠地下的“陈死人”和“年命如朝露”的现实人生直接联系起来,因而诗的情绪也就更显得更加感慨悲凉。王世贞曰:“‘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亦不得已而归之酒,曰:‘不如饮美洒,被服纨与素。’至于被服纨素,其趣愈悲,而其情益可怜矣!”(《艺苑卮言》)

朱筠曰:“此诗另是一宗笔墨,一路喷泼,不可遏抑,韩潮苏海,皆本于此。上东门在洛阳东北,故次句接曰‘遥望郭北墓’。因‘白杨’‘松柏’,想到‘黄泉’‘死人’;‘陈’字妙,‘永’字妙。此处越说得狠,下文越感慨得透。‘浩浩’二句,从上咏叹而出,言所以有生有死者,因明阳换移所致,故危若‘朝露’,不能固同金石。虽万岁千秋,只是生者送死,生者复为后生所送;即至圣贤,莫能逃度。言至此,将遥遥千古,茫茫四海,一扫净光矣。意者其在神仙乎?然‘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夫复何益!‘饮美酒’而‘被纨素’,且乐现在罢了。”(《古诗十九首说》)

方东树曰:“此诗意激于内,而气奋于外,豪宕悲壮,一气喷薄而下。前八句夹叙,夹写,夹议,言死者。‘浩浩’以下十句,言今生人。凡四转,每转愈妙,结出归宿。”

又曰:“汉魏亦有尚气势者,此诗及下二篇是也。与《行行重行行》等篇又是一副笔墨;《西北有高楼》又另是一副笔墨。《十九首》非一人作也。此诗及下二篇,已开陶公。”(《昭昧詹言》)

王国维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人间词话》)所谓“隔”与“不隔”,是就作者和读者而言的。诗人真正能够写出自己从经验感觉中所产生出来的东西,它必然是一针见血,能深深地吸引住读者;而这类的诗句,经常是眼前极为平常的而又是高度概括的语言,是人人所能理解的。反之,缺乏真实感受的诗篇,它就不得不在文字技巧上做功夫;尽管语言雕琢得再精美,但转弯抹角,读起来总是像雾里看花,终于隔了一层。

张戒曰:“陶渊明云:‘世间有乔松,于今定何闻。’此则初出于无意。曹子建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此语虽甚工,而意乃怨怒。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可谓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也。”

“服食求神仙”,希冀长生之术,最早出现于战国期间。《战国策》里曾记载,有人献不死之药于楚王。秦、汉以来,方士更得到统治阶级的信任。关于这,《史记·封禅书》里记得最详细。乐府《董逃行》也有“奉上陛下一玉拌,服此药,可得神仙”的话;而淮南王刘安服食求仙的故事,更为有名。不过这些都是专指帝王而言的。乐府《善哉行》:“仙人王乔,奉药一丸。”《西门行》:“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反映了社会上有人在企慕神仙。但是这两首诗辞,虽属汉代古乐府,而具体时间则不可考。《古诗十九首》是东汉末期的作品,除了本篇的“服食求神仙”而外,《生年不满百》里也有“仙人王子乔”的话,又曹丕有《折杨柳行》一篇,诗云:

 

西山亦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

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

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

彭祖称七百,悠悠安可原,老聃适西戎,于今竟不还。

王乔假虚辞,赤松垂空言。达人识真伪,愚夫得妄传。

追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

 

除了最后归结到“圣道”而外,全篇用意与这诗的“服食”句大略相同,对“得妄传”的“愚夫”,更是慨乎其言之。互相印证,足见服食求仙的风气,汉、魏之际,社会上已普遍流行,本篇是有感而发的。

《诗·唐风·山有枢》:

 

山有枢,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内,弗洒弗扫;子有钟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乐,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吴淇曰:“此篇末二句从《唐风·山有枢》来。‘美酒’即‘子有酒食’,‘执素’即‘子有衣裳’,‘不如’二字,即自‘何不日鼓瑟’之‘何不’二字化出。”(《选诗定论》)按:《古诗十九首》最善于运用《诗经》、《楚辞》以及其他古书中的成语而加以发展变化,发挥文学语言的暗示功能,使之达到高度的精练与集中;推陈出新,显示出它的创造性。前面所举的像这样的例子不可胜举。但这并不是说,《十九首》里所有的句子都是如此。像这首诗的末二句,直抒胸臆,与《诗经》的用意虽有其相类似之处,但造辞用语,并不一定来自《诗经》;刻舟求剑,强相比附,反而窒息了原诗活泼的生机。读古典诗歌,在这些地方,应该加以细心体察和辨别。